男孩汪汪和熊猫小四
2023-02-28叶广芩
□叶广芩
汪汪从水塘边救出一只小熊猫,他叫它小四。
连着灌了几天羊奶,熊猫小四慢慢睁开了眼睛。它的眼睛虽然小,可是亮晶晶的,像小扣子一样嵌在黑眼圈里,漂亮极了。汪汪摸了摸小四的小圆脸,毛茸茸的,跟已经长大的那只熊猫“一猫”身上那刷子一样的硬毛不一样。小四的毛比他们家花猫的毛还柔软。
汪汪家的花猫以为熊猫小四是同类,喵喵地凑过脑袋去嗅它,却被小四陌生的气味吓得惊慌地跳开了。花猫在火塘那边远远地看,看这只黑白花的陌生“小猫”,它不是亚种也不是同类。
很长一段时间,小四都在墙角一动不动地趴着。
三庙村的孩子们只要闲下来,必定要跑来看小四。他们围着小四叽叽喳喳,表现出了无限关切。毕竟这个碎货是他们在冰冷的溪水里发现的,是在汪汪的坚持下抱回来的,小东西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大家的心。
三庙村地处深山,山大林密,全村孩子连大带小总共才七八个。村西的小学校,只有一间教室,一个老师。汪汪的妈妈李英说,汪汪明年就该上学了,不能老玩,该收收心了。妈妈有时上课就把汪汪带到教室去,让他坐在角落里,看小人儿书也行,画画也行,望着窗外发呆也行,就是不能出声儿。
汪汪最怕这种“收心”,山野的精彩勾引着他,哪怕窗台上爬过的一只小壁虎,也能被他圈在手心里玩半天,直到把壁虎的小尾巴折腾掉了为止。汪汪知道,掉了尾巴的壁虎不久还会长出新尾巴,就像他们家菜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儿还能长出新韭菜,一点儿也不耽误事儿。
自从家里来了小四,汪汪的心再也收不回来了。他千方百计找各种理由不跟妈妈去学校,不是今天肚子疼就是明天头晕,有时还学着爷爷的样子喀喀地咳嗽,学着奶奶的口气说“血压蹿得比门口的橡树还高”。真真假假,把妈妈搞得哭笑不得。
汪汪的目的只有一个——在家陪着小四。
大军是学校里的孩子头儿,长得膀大腰圆的,头上老是戴着一顶迷彩的棒球帽,无冬历夏从来不摘。
大军动员孩子们从水边割来不少细细的茅草,用茅草编了一个筐,再铺上点儿草,厚厚的软软的,很暖和。大伙儿小心翼翼地把小四抱进筐里,大家认为,小四卧在筐里就像卧在它妈妈的怀里,这么小的东西是不能没有妈妈抱的。二玲解下脖子上的方头巾,慷慨地盖在筐上,这么一来,小四就完完全全睡在一个安静舒适的草窝里了。
大家像胡噜小猫一样,轻轻摸着小四的脑袋,小四也不恼,由着他们摸。二玲要抱抱小四,大军不让。大军装着大人的样子把小四抱起,帮它把身子趴过来,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期间小四只能趴着,我爸爸前年上光头山摔裂了大腿骨,不过是裂了条缝,就打着石膏在床上躺了半年,拆了石膏连路都不会走了。”
大家听了,都担心小四将来只能拖着一条伤腿在地上爬,站也站不起来。那样的熊猫在野外还能活吗?看着眼前的小四无声无息地在窝里趴着,柔弱得让人怜爱,孩子们商定,将来小四即便变成一只不能自己独立生活的残猫,他们也不会抛弃它,要像村里养孤寡无依的“五保户”那样,一直养着它。
一天半夜,汪汪在睡梦中被一阵阵叫声惊醒了。那声音很微弱,尖尖的,焦躁而急切。汪汪坐起身,借着窗外的雪光,看见小四翻出了自己的小窝,一拱一拱地在堂屋地上翻滚。小四的旁边就是火塘,塘里的余灰深处还泛着暗红,有些木炭还没有烧尽。汪汪吓了一大跳,只需再拱一下,小四就会掉进火塘里,那可是个不能挽回的灾难。想到这儿,汪汪噌的一下从被窝里蹿出来,一把抱起了小四。小四的爪子在汪汪的肚皮上着实划了两道子,汪汪也顾不得了。
汪汪把小四安置在它的窝里,小四好像不买账,仍旧叫唤着往外爬。汪汪看到大家精心编制的草筐已经被这个小东西咬得稀烂,不成样子了。
听到声音,奶奶也起来了。奶奶赶紧给精着身子的汪汪披上棉袄,又安抚张牙舞爪的小四,让它安静下来。奶奶笑着说:“它这是饿了,要吃东西呢。”
汪汪一听,赶紧跑出房门,拿来一根白萝卜,递到小四嘴边,希望小四能咔嚓咔嚓吃起来。可是小四连闻也不闻,一抬腿把萝卜蹬得老远。
奶奶说:“碎货知道饿了,这是好事,只要肯吃,它很快就能好起来。”
在对付小东西上,奶奶永远有办法。她在盆里磕了两个鸡蛋,就着火塘吊罐里的热水冲了,将香喷喷的蛋汤递到小四嘴边。小四不吃,它是不知道怎么吃,也不明白盆子里是什么东西,对着一盆蛋汤只是摇头晃脑。
汪汪又要找奶瓶子。
奶奶说:“奶瓶子现在不管事了,拿勺子去!”接过了小勺,奶奶抱起小四,掰开它的嘴,将一勺蛋汤一点儿没洒地灌了进去。汤在小四喉咙口咕噜了半天,小四小眼睛一瞪一瞪的,最终还是咽了下去。接着,奶奶灌下了第二口、第三口,小四也越喝越顺溜。汪汪饶有兴致地看着奶奶给小四灌鸡蛋汤,想起了生病时奶奶给自己灌药的情景。奶奶那时不是掰嘴,是捏鼻子,鼻子一不通气,嘴就张开了。奶奶会顺势把汤药灌进他嘴里,不喝也得喝。药很苦,在嗓子眼儿咕噜半天,越咕噜越苦。就算满嘴都是苦的,汪汪末了还是得往下咽,要不得憋死。现在小四喝的是鸡蛋汤,鸡蛋汤比苦药好喝多了,小四竟然还抗拒,真是傻到家了!
汪汪对奶奶说:“奶奶,我看见小四的牙了!两颗漂亮的小尖牙……”
奶奶说:“这是乳牙,过几个月它就会像你一样换牙了。”
汪汪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问奶奶是谁告诉她熊猫也会换牙的。
奶奶说:“还用告诉?咱们家的花猫就换过牙,熊猫和花猫是一样的。”
汪汪说不一样,熊猫是熊猫,花猫是花猫……说话这工夫,小四在奶奶怀里呼呼睡着了。
小四学会了哼唧。汪汪起初以为它是伤口疼,后来才明白,它其实是撒娇。一见汪汪看它,小四就挣扎着抬起小脑袋,舞动两只前爪,想让汪汪抱它。但是汪汪不敢动它,汪汪怕弄疼了小四的断腿。
看着小四凄凄惶惶、无依无靠的可怜模样,谁都很心疼。爷爷天天在屋后的竹林里寻找一猫,爷爷说,一猫毕竟是小花熊的妈妈,小崽崽在妈妈的怀里是最安全最合适的,熊猫妈妈总会有办法对付受伤的孩子。小花熊若能找到妈妈,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奶奶对小四的关照是全方位的,不但把以前不让动的旧棉花套垫在了花熊的身底下,还给它缝制了一件小棉马甲。就像报纸上的小狗穿衣服一样,三庙村的小花熊也穿起了小碎花的紫马甲。小四活灵活现、人五人六地坐在墙角,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看着络绎不绝来看它的孩子们。又过了几天,小四开始拖着戴夹板的伤腿,啪嗒啪嗒满屋转悠了。它对什么都好奇,嗅嗅这里,闻闻那里,越是犄角旮旯儿的地方它越要钻。有一回它钻进汪汪的被窝里,汪汪还以为是花猫,搂着它睡了一宿。早晨醒来一看,哈,原来是小四,它半夜还打呼噜呢!
小四光喝羊奶当然不行,奶奶给它添加了苞谷糊糊。跟不接受鸡蛋汤一样,小四开始也不接受苞谷糊糊,对盆里黏黏的糊糊理也不理。花猫过来了,不客气地把嘴伸进盆里,小舌头飞快地舔食起来。小四在旁边看着,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汪汪赶开花猫,把糊糊盆挪到小四嘴边。小四闻了闻,还是有点儿不知所措。汪汪索性把小四的嘴按进盆里,他想小四一定会像花猫一样,伸出舌头吧唧吧唧……小四没张嘴,粘了一脸糊糊,呛得打翻了盆子。
奶奶说:“它不习惯吃这个。”
爷爷说:“牙都快长齐了,这生来是吃竹子的家伙。”
汪汪问奶奶这么小的熊猫在山里吃什么,奶奶说这得问熊猫它妈,大熊猫能生孩子就有本事带孩子,人没熊猫它妈清楚。
汪汪说:“大熊猫肯定不会煮苞谷糊糊。”
汪汪、大军和王圈他们一商量,决定一起到竹林里采些嫩竹子回来喂小四,毕竟竹子才是熊猫的正经饭。
冬天的竹林,雪把竹子压得低低的,没有竹笋,连细嫩的竹子也很难找。竹子一根比一根坚硬挺拔,小四那细细的小牙哪里下得了嘴!汪汪和大军他们在茂密的竹林里钻来钻去,寻找嫩竹子。大片的雪抖落下来,把大家弄得又冷又湿,冰得双手失去了知觉。二玲最先不干了,要回家。汪汪说:“人家小周叔叔天天在西河的冷水里泡着,让蚂蟥叮得流了那么多血,人家也没说回家。”
二玲哇哇地哭起来,说她冷得实在受不了啦。
王圈看着大家手里有限的竹子,说:“要不,咱们先拿回去试试,也说不定小四能吃。它要是在山里,不吃这个它吃什么呢?”
大军说:“那就先试试。”
大伙儿把各自找的细嫩竹子凑一块儿,竟然也有满满的一大抱。
大家把竹子抱回来,堆在小四跟前,满怀期待地看着小四,希望它像他们见过的所有熊猫一样,一搂一大把,一搂一大把,毫不犹豫、毫不停歇地把竹子往嘴里填。
可是小四不吃竹子,连闻也不闻,后来竟一扭屁股,躺在了竹子上,把那条伤腿翘得高高的,仿佛在说:“俺是伤病员哩!”
汪汪对奶奶说:“还是喂苞谷糊吧,糊糊比竹子好吃。”
奶奶端起盆子,抹了一指头糊糊填进小四嘴里。小四吧唧着嘴,眨巴着小眼睛,品着糊糊的味道。品了几回之后,小四就记住了羊奶苞谷糊的味道,到后来,奶奶的手指还没有接近,它的小嘴就已经张开了。
爷爷说:“小东西已然知道了粮食的味道,这绝对是比山上的竹子还好吃的好东西,但是这不是件好事情。”
奶奶说:“这也是万不得已,没法子的法子。”
爷爷说:“伤好了就赶快给送回去。”
奶奶说:“那也得等到春暖花开,新笋出来的时候。”
汪汪说:“那时候小四它妈还认识它吗?”
奶奶说:“咋能不认识,血脉连着哩。就像你大伯,远在北京,几年不回来,回来模样再变,我也认得他。他是我儿子嘛。”
奶奶给小四做的饭越来越好吃。苞谷是秋天打下的新苞谷,菜是地里的新鲜白菜,糊糊煮得又香又稠,连汪汪也想喝一碗。可是奶奶不给,奶奶说,人不能跟小畜生抢饭。汪汪曾经偷偷尝过小四喝的糊糊,闻着挺香,喝到嘴里缺油少盐,没什么滋味。但是小四喜欢,把一盆糊糊喝得精光,把盆子舔得用不着刷洗就能照见人的影子。
小四每次吃饭都会搞得满脸是糊糊,奶奶还得拿手巾给它擦脸。
爷爷说,奶奶不是在养熊猫,是在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