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增长到稳态:赫尔曼·戴利的可持续发展思想评述
2023-02-27诸大建
张 帅,诸大建
(1.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上海 200092;2.同济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上海 200092)
1987 年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在《我们共同的未来》报告中第一次阐述了可持续发展的概念,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共识。可持续发展是指既满足当代人的需要,又不损害后代人满足需要的能力的发展;是指经济、社会、资源和环境保护等方面的协调发展,既要达到发展经济的目的,又要保护好人类赖以生存的大气、淡水、海洋、土地和森林等自然资源和环境,实现自然、经济、社会复合系统的健康、持续和稳定发展。经过近四十年的演变,可持续发展形成了理念-基本理论-方法学-技术-实践方面的知识体系,许多学者作出了创新性贡献,赫尔曼·戴利(Herman Daly)是其中之一。《超越增长:可持续发展经济学》是赫尔曼·戴利可持续发展思想的代表作,主张增长经济应该转型为稳态经济,成为研究可持续发展问题的重要文献。
1 赫尔曼·戴利可持续发展思想综述
赫尔曼·戴利是可持续发展领域的知名思想家,对可持续发展的理论研究、指标构建、政策制定等有独到建树并产生了世界性影响。戴利创造性地将经济学与物理学、生态学等结合起来,主张增长经济应该转型为稳态经济,稳态经济是实现可持续发展的较好途径。
“目的-手段”框架(图1)是戴利可持续发展思想的集中体现。他认为人类的最终目的是福利水平提升——效用满足、生活质量提升、幸福快乐等是最终目的的不同表达,最终目的为自身而存在,不是其他任何目的的手段;经济产出(经济生产和消费)是中间目的,为福利水平提升这个最终目的服务,是福利水平提升的手段之一;人造资本和人力资本是中间手段,提升经济生产和消费的效率,是科学技术进步的承载体;自然资本从源头上支撑人类的生命活动和经济生产与消费,是实现最终目的的最终手段[1-3]。
图1 “目的-手段”框架
戴利的可持续发展思想聚焦最终目的——福利水平提升和最终手段——自然资本,探索如何可持续地利用最终手段来实现最终目的。基于此,为了使人类最终在生态环境的承载能力以内实现较高福利水平,戴利主张增长经济应该转型为稳态经济[4-6]。增长经济不仅与自然资本的可持续利用相冲突,而且不能满足福利水平长期和均衡提升的要求。稳态经济有助于人类在自然资本不减少的前提下,通过物质财富存量的高效和公平合理利用,不断增进福祉。
围绕可持续发展要求增长经济转型为稳态经济这条主线,本研究从四个方面对戴利的可持续发展思想进行评述:①自然资本为看待经济生产提供新视角,即经济生产的本质是“转化”。②受到自然资本和热力学定律的制约,无限增长是不可能的。③由于增长未必一直伴随着福利水平提升,无限增长是不必要的。④稳态经济是增长经济的较好替代,稳态经济与可持续发展兼容。在思想评述的基础上,本研究讨论戴利的可持续发展思想可以从另一个视角为中国当下的高质量发展提供理论支撑和思想启示。
2 经济生产的新视角
戴利基于自然资本提出经济生产的新视角。自然资本是物理化存量:①自然资本包含多个生态系统,如森林、海洋、油田、矿藏、大气层等[5-6],且各生态系统相互联系,彼此影响,是一个有机统一体[7-8]。②自然资本分为可再生和不可再生自然资本,且可再生自然资本是自然资本中的主流[7]。③自然资本产生流量,即吞吐量[6,9]。吞吐量是物理化概念,包含“源”和“汇”。“源”是指自然资本产生供人类使用的物质和能源;“汇”是指自然资本吸收人类产生的废弃物。吞吐量可以表达为物质和能源流,包括了物质和能源的开采、利用、消费、废弃物排放等整个过程和结果。
在尼古拉斯·乔治斯库-罗金(Nicolas Georgescu-Roegen)的基础上,戴利主张经济生产的本质是“转化”。在经济生产过程中,自然资本及其产生的物质和能源流的主要角色是“存量-流量(Stocks-Flows)”,物质和能源流本身被“转化”为经济产出,是经济产出的物质原因;人造资本或者人力资本的主要角色是“储备-服务(Funds-Services)”,其本身并未被“转化”为经济产出,而是作为“转化”中介,在物质和能源流被“转化”为经济产出的过程中提供“转化”服务,是经济产出的效率原因,科学技术进步可以提升人造资本和人力资本的“转化”效率[5-6,10]。自然资本和人造资本(人力资本)在经济生产中的角色和作用截然不同,两者相辅相成地促进经济生产,因此两者主要是互补关系,两者之间的替代可能性非常有限。
在提供“转化”服务的过程中,科技含量更高的人造资本可以用较少的物质和能源流产生同样数量的经济产出,这并不是说明人造资本可以替代自然资本,只是说明科技含量较高的人造资本替代科技含量较低的人造资本,提升了“转化”效率,但不可能替代自然资本产生的物质和能源流[4-5]。有利于“转化”效率提升的科技进步应该得到鼓励,而促使物质和能源流增加的科技进步不应该得到鼓励。
从“转化”的视角看待经济生产,自然资本在经济生产的过程中发挥基础的物质性作用,人造资本和人力资本对自然资本的替代性很小。再考虑到自然资本的非经济属性和价值(气候调节、生物多样性维持、养分循环,等等),则自然资本的不可替代性更加突出。自然资本在美学和文化意义上的价值更难被人造资本所替代。再加上经济产出的指数化增加和经济系统的不断扩张给自然资本供给带来的压力,戴利认为自然资本是绝对稀缺的[5-6]。因此,为了可持续地利用自然资本,自然资本(尤其是关键自然资本)的物理量必须保持不再减少,这正是强可持续的根本要求[9-11]。
但是,不可再生自然资本的物理量将不可避免地减少,这对践行强可持续带来挑战。为了使强可持续更加具有可操作性,戴利提出践行强可持续的三大原则:①可再生物质和能量的使用率不能高于其再生率。②不可再生物质和能量的使用率不能高于相应可再生替代物的补充率。③废弃物的排放率不能高于被循环利用和吸收分解的速率[7,11-12]。
综上,与传统经济学不同,戴利在研究经济生产时对自然资本和人造资本(人力资本)的属性和角色进行了明确区分,将自然资本放在经济生产的核心位置,进一步突出了自然资本的不可替代性和绝对稀缺性,强调科学技术进步的方向应该与强可持续保持一致,避免引起吞吐量的过量增加和自然资本的损耗。
3 无限增长的不可能性
在乔治斯库-罗金的基础上,戴利进一步将热力学定律与经济增长联系起来,关注经济增长的生物物理限制。热力学定律揭示自然资本产生的吞吐量(物质和能源流)对增长的制约。相对于热力学第一定律(物质和能量守恒定律),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定律)给增长带来的制约常常被忽略,戴利的贡献之一就是将熵和稀缺有机联系起来,让熵增定律成为重要的经济学分析工具。
物质和能量守恒定律是指物质和能量不可能无中生有,也不可能凭空消失,物质和能量的“量”保持不变。熵增定律是指在封闭和孤立的系统中,物质和能量的熵(即无序)将单向和不可逆转地增加。可用性较强的物质和能量将会降级为可用性较弱的物质和能量[11,13]。虽然物质和能量的“量”保持不变,但是“质”将不可逆转地下降[9]。吞吐量两端的物质和能量的熵是不同的:在“源”维度,物质和能量是低熵的,效用性较强;在“汇”维度,物质和能量是高熵的,效用性较弱[5,9]。熵决定物质和能量的可用性,是物质和能量稀缺的根本原因之一[5,14]。
熵增定律对于正确理解循环经济具有基础性价值。对于自然资本产生的物质和能量来讲,百分之百和无限循环是不科学的。物质可以通过降级使用,实现部分循环利用,但是不可能无限循环,物质的有用性会逐步降低(熵增),趋向于零。由于不可避免和不可逆转的熵增,能量不能循环使用,如一块煤不可能燃烧两次[15-17]。因此,循环经济是指物质有限的部分循环带来的经济产出和效用满足,不包含能量循环[17]。物质和能量的单向熵增打破百分之百和无限循环的童话,将在很大程度上限制生产和消费,这一事实称为“熵陷阱”[13]。
热力学定律表明,经济系统的运转和扩大严格依赖于生态系统。经济系统不是“永动机”,其需要不断从生态系统吸收低熵的物质和能量;经济系统也不是“貔貅”,其不可避免地向生态系统排放等量的高熵废弃物[14,18]。经济系统扩张意味着经济系统要从生态系统吸收得更多,同时向生态系统排放得更多。因此,经济系统可以被视为生态系统的开放物理子系统,两个系统(母系统和子系统)在界面进行物质和能量交换[19]。生产和消费过程就是经济系统用高熵产出交换低熵投入的过程[13]。
在热力学定律的基础上,生态系统的有限边界有助于更加清晰地认识经济子系统扩张所面临的生物物理制约。因为生态系统是有限的、不增长的和封闭的(除了接收来自太阳的能量),所以生态系统的边界基本是固定的[10-11,20]。除了农业生态系统,科学技术的进步、人口规模的扩张和经济产出的指数型增长并未扩大生态系统边界,反而缩小、破坏和越过部分生态系统边界,行星边界的量化研究已经证明这一点[21-22]。生态系统的有限边界决定了生态系统为经济子系统提供低熵物质和能量和吸收高熵废弃物的能力是有限的。在热力学定律和生态系统有限边界的共同作用下,经济系统也有边界,经济产出的整体规模应该有所限制,人类的经济活动必须控制在生态系统的边界以内。
作为生态系统的子系统,经济系统的扩张不断挤压并不扩张的生态系统,人类所处的世界发生相应改变。人类已经从人造资本相对稀缺的“空的世界”过渡到自然资本绝对稀缺的“满的世界”[5,20]。行星边界的量化研究证明,人类所处的世界不仅仅是满的,而且在至少四个方面(气候变化、生物圈完整性、生物地理化学流和土地系统变化)已经“撑破”地球[22]。基于人类处于“满的世界”这一事实,戴利的可持续发展思想也被称为“满的世界”经济学[11,23]。
“空的世界”对应地质学上的全新世。在全新世,生态系统根据自然规律演变,稳定的生态功能有利于人类的稳步发展和现代化文明,人类行为并未对生态环境产生质的影响。“满的世界”对应地质学上的人类世。在人类世,人类的生态环境影响已经由量变演变为质变,这种质变相当于地质力量带来的变化,人类行为已经成为全球环境改变和生态功能紊乱的最主要驱动力量。
从“空的世界”到“满的世界”,经济增长的制约性要素发生根本性改变。在“空的世界”,人造资本和人力资本是增长的制约性要素,因此增长的着力点在于增加人造资本和人力资本的供给和提升两者的使用效率[6,12]。柯布道格拉斯生产函数充分说明这一点。该生产函数只考虑人造资本和人力资本,没有考虑自然资本,主要原因是自然资本及吞吐量在“空的世界”相对充足,不是稀缺要素[6,9]。戴利认为柯布道格拉斯生产函数是“没有食材的食谱”,已不再适用于“满的世界”[5,10]。在“满的世界”,自然资本取代人造资本成为增长的制约性要素,因此必须践行强可持续,投资和保护自然资本[6,11,24]。
在自然资本绝对稀缺的“满的世界”,戴利主张实现三个目标,即可持续规模、公平分配和有效配置[20,25]。可持续规模是指经济子系统使用的吞吐量要控制在生态系统的承载能力以内,这是强可持续的必然要求。公平分配是指经济产出在不同人群(代内和代际)之间实现公平合理分配。有效配置是指吞吐量在不同市场需求之间实现最优配置,以效率最高的方式进行经济生产。
戴利强调,上述三个目标并不是同等重要,而是遵守既定顺序,即首先是可持续规模,其次是公平分配,最后是有效配置[20]。三个目标的顺序与可持续发展的三圈包含模型相一致,即生态环境圈(涉及可持续规模)包含社会圈(涉及公平分配),社会圈又包含经济圈(涉及有效配置)。可持续规模和公平分配不能由市场决定,应该由公共部门通过科学和透明程序决定,然后设置为有效配置的前提条件[11,16,20]。通过倒逼机制,可持续规模会产生吞吐量的价格提升和高效利用的激励,从而有助于有效配置的实现。反过来讲,有效配置却不一定有助于可持续规模的实现,杰文斯悖论(反弹效应)已经说明这一点[4,11,26]。最高限额-拍卖-交易系统能够较好地依次实现三个目标[5,20]。税基的适度转移,即政府对想要增加的东西(例如居民收入)少征税和对想要减少的东西(例如能源消耗)多征税,也有助于实现三个目标[5,18]。
综上所述,热力学定律的制约、生态系统的有限边界、人类处于“满的世界”的事实和可持续规模的首要重要性,都表明增长面临生物物理极限。需要强调的是,戴利讨论的“增长”是指经济产出的物理量增加,而不依赖经济产出物理量增加的质的改进则是“发展”[4,14,18]。基于增长和发展的明确区分,戴利主张增长经济与生态可持续不兼容,无限增长是不可能的。但是,发展没有极限。道德文化、科技进步和制度(管理)的不断优化,能够让人类在一定经济产出的基础上,实现发展水平的不断提升。因此,可持续增长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伪命题(增长不可能永远持续),可持续发展才是人类应该探索和追求的真命题。在“满的世界”,全球(尤其发达国家)应该追求超越增长的发展,这才是符合可持续要求的人类进步[4,11,14]。
4 无限增长的不必要性
戴利认为对经济增长的概念本身需要辩证看待,因为并不是所有增长都是“经济的”。在此基础上,戴利认为无限增长不仅是生态不可持续的,而且是不必要的[4-5]。经济增长应该回归其中间目的和工具属性,而不应该被设置为公共政策的首要目标,居民的福利水平提升才是公共政策的首要目标。
戴利提出的“非经济增长(Uneconomic Growth)”对于质疑无限增长的合理性和必要性提供有效的分析工具。对于满足最终目的来讲,增长的边际经济收益递减,而增长的边际环境和社会成本递增,当边际收益等于边际成本时,经济产出的规模就达到最优[16,18,27]。当边际成本大于边际收益时,增长就成为“非经济增长”[4,11,17]。增长的环境和社会成本包括空气污染、气候变暖、生物多样性减少、财富和收入差距扩大、公共服务不平衡,等等。因为环境和社会成本没有明确的市场价格,并且经常在时间和空间上由不同人群所承担,所以常常被忽略,导致经济产出增加被误认为一直是“经济的”[4,17]。增长被误认为一直是“经济的”还与GDP 被误认为是福利水平指标有关。GDP 只是衡量在市场中交易的商品和服务的货币价值量,GDP增长不能等价于福利水平提升。
戴利证明“非经济增长”存在的第一步是构建福利水平指标,然后与传统增长指标(真实GDP)进行对比。为此,戴利提出可持续经济福利指数(Index of Sustainable Economic Welfare,ISEW),后来学者在ISEW 的基础上提出真正进步指数(Genuine Progress Index,GPI)[4,11,28]。ISEW/GPI在消费的基础上加上非市场活动但增进福利的项目(自然的美感、家务劳动、耐用产品的效用,等等)的货币化估值,减去不可再生资源耗竭、环境污染、通勤时间过长等对福利水平产生负面影响的环境和社会因素的货币化估值。低收入人群的消费在ISEW/GPI 中被赋予较大权重,因此ISEW/GPI是不均等调整过的经济福利指标[29-30]。
ISEW/GPI 是以消费为基础的货币化指标,假设消费水平和福利水平正相关,因此有其局限性。另外,ISEW/GPI在消费的基础上加入哪些增进福利的项目,减去哪些降低福利的项目和对非市场活动的货币化赋值等都带有较强的主观性。戴利承认ISEW/GPI 的局限性,认为“如果GDP 是一支香烟,那么ISEW/GPI 就是一支装有过滤嘴的香烟”[31]。然而,近似的正确比精确的错误好得多,对于经济福利的衡量来讲,ISEW/GPI已经前进了一大步。
ISEW/GPI 和真实GDP 的对比分析,证明“非经济增长”在“满的世界”是存在的,这样的对比分析也称为福利门槛研究[4,18]。福利门槛是指当一个国家的真实GDP 增长到一定程度后,其福利水平(用ISEW/GPI 衡量)不再随着真实GDP 增长而提升,反而开始停滞或者下降[32-33]。福利门槛之后的真实GDP 增长,其边际环境和社会成本已经大于边际经济收益,这样的“非经济增长”不能服务于最终目的,也自然是不必要的。福利门槛研究证伪了“GDP增长一直伴随福利水平提升”的观点。
福利门槛现象不仅仅在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等发达国家出现,而且在部分发展中国家(例如泰国、越南和巴基斯坦)出现[11,33-35]。相较于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的福利门槛对应的人均真实GDP 和人均ISEW/GPI 都更低。这表明,这些发展中国家在人均经济产出水平更低的时候就遇到福利门槛,其享受的人均经济福利水平也比发达国家低,这种现象被称为“收缩的福利门槛”[35-36]。“收缩的福利门槛”表明,在自然资本绝对稀缺和生态环境容量有限的“满的世界”,发展中国家可持续地增进经济福利的困难更大。除了福利门槛,主观福利研究中的伊斯特林悖论,即经济产出增加和收入水平提升并不一直伴随着幸福水平提升,也证明“非经济增长”的存在[11]。
通过对比福利水平和增长的指标值来判断增长是经济还是“非经济”,仍然是一个结果导向的间接方法。为了更为直接地判断“非经济增长”现象,戴利建议将当前的GDP账户拆分为一个经济收益账户和一个环境和社会成本账户[37]。收益账户和成本账户的对比,有助于我们在“非经济增长”出现之前,控制经济产出规模,并且寻找福利水平提升的非经济路径和手段。
综上所述,“非经济增长”真实存在,增长并不是总能服务于最终目的,无限增长是不必要的。在“满的世界”,增长的社会和环境成本已经较为明显,增长的工具属性日益两面化(正面和负面作用)。经济学家、国际组织和各国政府应该辩证看待增长及其对福利水平的多重影响。
5 稳态经济与可持续发展兼容
无限增长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因此,为了可持续地提升福利水平,人类需要新的经济发展模式。在约翰·穆勒(John Mill)有关稳定状态研究的基础上,戴利较为完整地提出稳态经济[11,18,38]。戴利主张稳态经济是增长经济的较好替代,是“满的世界”需要的经济形式。
稳态经济是指一个经济体拥有恒定且足够的人造资本,人造资本的保有期较长,同时人口规模保持相对稳定,居民寿命较长;为维持稳态,经济体要有相等且较低的人造资本生产率和折旧率,同时要有相等且较低的人口出生率和死亡率;稳态经济要求吞吐量在生态环境的承载能力以内维持恒定的人造资本存量和人口规模,也就是吞吐量要处于可持续的低水平上[18,38-39]。稳态经济是一个生物物理概念,非物质的资本存量不需要维持稳态[40-41]。
稳态经济学的理念与肯尼思·博尔丁(Kenneth Boulding)倡导的“宇宙飞船”经济学一致。“宇宙飞船”经济学将地球设想为一个孤悬太空的“宇宙飞船”。在“宇宙飞船”中,人们关注的焦点是用尽可能少的吞吐量维持一定的资本存量(包含宇航员),这要求“宇宙飞船”内部有高效的物质循环和再生产的生态系统,同时稳定的低熵物质和能量输入对于“宇宙飞船”的正常运行也是必要的[15]。稳态经济学是对“宇宙飞船”经济学的通俗化解读和一般化推广,将“宇宙飞船”的场景推广到一般经济体(尤其是发达经济体)。
式(1)较为清晰地展示稳态经济学的核心内容和重要概念[38-39]。服务(Service)是指人类需求的满足,即最终目的的实现。物质财富存量(Stock)包含人造资本和人力资本,是可以数量化的生物物理存量。吞吐量(Throughput)由自然资本产生,是物理化的流量。
与“目的-手段”框架一致,物质财富存量产生的服务是经济活动的最终收益,而吞吐量是服务的最终成本;服务和吞吐量的比值(Service/Throughput),也就是最终收益和最终成本的比值,称为最终效率;吞吐量不能直接为人类提供服务,必须通过物质财富存量这一中介。吞吐量首先“转化”为或者用来维持一定的物质财富存量,物质财富存量直接为人类提供服务和满足人类需求;物质财富存量与吞吐量之比(Stock/Throughput)称为维持效率,服务与物质财富存量之比(Service/Stock)称为服务效率,维持效率和服务效率的乘积是最终效率[38-39]。
稳态经济并不是处于静止状态。稳态经济要求通过恒定且足够的物质财富存量,利用尽可能少的吞吐量,产生尽可能多的服务。稳态经济要求提升维持效率和服务效率。提升维持效率在于保持物质财富存量恒定和降低吞吐量,最终目标是将吞吐量降至生态环境的承载能力以内[38-39]。在物质财富存量恒定的前提下,提升服务效率在于改善物质财富存量的利用和分配方式。改善物质财富存量的分配方式对于提升服务效率来讲有重要意义,帕累托最优式的分配还远未实现。
维持效率和服务效率并不是割裂开来,而是有机联系在一起。例如,在物质财富存量恒定的前提下,吞吐量的增加会降低维持效率,也有可能降低服务效率。当不断增加的吞吐量逼近或者越过生态门槛时,因为越来越多的物质财富存量要用来修复地球的生命支持系统和防止人类受到伤害,所以只有越来越少的物质财富存量能够直接为人类提供想要的服务,服务效率的降低在所难免[38-39]。另外,通过现有物质财富存量的更加公平合理利用的方式提升服务效率,也将带来维持效率的提升,因为维持既有物质财富存量所需的吞吐量少于生产新的物质财富存量所需的吞吐量。
式(2)是式(1)的变形。基于式(2),人们可以更好地理解戴利有关增长和发展的区别。如果服务效率和维持效率都保持不变,服务和物质财富存量都将随着吞吐量的增加而同步增加,那么这就是增长。但是,当“非经济增长”出现,上述前提条件很难成立,即随着吞吐量增加,服务效率将大幅下降,最终导致服务水平不升反降。发展是指在吞吐量不增加的前提下,通过维持效率和服务效率的提升,来提升服务水平。稳态经济体需要质的发展,而不是量的增长,更不是“非经济增长”,稳态经济与可持续发展的要求相一致。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讲,如果吞吐量、维持效率和服务效率都提升,那么这样的服务水平提升也是我们乐于看到的,我们不妨将这样的服务水平提升方式称为“在增长中发展”。
戴利没有指出“恒定且足够”的物质财富存量究竟是什么水平。根据“目的-手段”框架,物质财富存量是中间手段和中间目的的综合。对于稳态经济体,我们要保证其最终目的(最终收益)的实现,也就是服务水平不断提升,同时保证其最终手段(最终成本),也就是自然资本产生的吞吐量,能够降低并且最终控制在生态环境的承载能力以内。在最终目的和最终手段都得到保证的情况下,“恒定且足够”的物质财富存量可以浮动变化,从一种稳态走向另一种稳态[39-41]。
戴利强调,发达国家应该率先从增长经济向稳态经济过渡和转型,发展中国家可以通过增长继续增加物质财富存量,等物质财富存量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再逐步进行稳态经济转型[35,37,42]。发达国家尽快实现稳态经济,也是为发展中国家适度增加物质财富存量预留生态空间。为了使稳态经济成为现实和常态,发达国家应该追求有利于吞吐量降低和最终效率提升的科技进步和制度(管理)变革。发展中国家在增加物质财富存量的过程中(往往伴随着吞吐量的增加),也应以维持效率和服务效率的提升为导向,即“在增长中发展”,摒弃吞吐量增加而维持效率和服务效率下降的消费习惯。例如,在汽车、手机、衣服等消费上,我们应该推崇耐用性,不能因为“有计划地报废”和“时尚”而频繁更换,不能让“用过就丢弃的技术(Throw-away Technology)”主导商品的生产和消费[11,38-39]。
作为一种新经济形式,稳态经济受到一些批评。传统经济学家认为稳态经济的推崇者是“上流社会的观鸟者”,批评其不考虑贫困群体[40]。戴利对此回应道,传统的增长经济并未有效解决贫困问题,而稳态经济强调控制财富和收入的不均等,认为财富和收入的再分配是“绝对必要的”[40]。另外,有些经济学家认为稳态经济可能导致失业率上升[31]。戴利回应道,因为稳态经济要求降低吞吐量和稳定人口规模,所以稳态经济会提升物质和能源相对于劳动力的价格,促使企业更多地使用相对低廉的劳动力[31]。
Pirgmaier[43]对稳态经济学的理论基础进行批评,认为稳态经济学依然沿袭传统经济学的逻辑,仍然依赖市场配置实现稳态经济的目标。Farley 等[44]认为Pirgmaie[43]错误地解读稳态经济。稳态经济的前分析视角与传统经济学有较大差异,例如稳态经济认为经济系统是生态系统的子系统,稳态经济以热力学定律和强可持续为理论基础;稳态经济从不否认市场在资源配置方面的作用,只是强调可持续规模和公平分配应该设置为市场配置的前提条件;稳态经济希望市场协助提升的是最终效率,而非传统的经济效率[44]。
总之,稳态经济是一种新的路径选择,其与可持续发展兼容,为实现可持续发展指明新颖和具体的努力方向。稳态经济试图弥补增长经济的缺陷,旨在成为一种在生态环境上“可能”,同时对于福利水平提升“必要”的经济形式。面对批评,戴利和稳态经济的推崇者进行了有理有据的回应,并且不断完善稳态经济的理论框架。
6 戴利思想对于中国高质量发展的意义
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戴利提出一个不可能定律,即美国式的发展道路在全球不可能进行复制[31]。由于过高的人均吞吐量水平和过大的财富及收入差异,美国经常是戴利的批评对象。同时我们看到,戴利的可持续发展思想与中国的高质量发展具有内在兼容性,戴利的可持续发展思想从另一个视角为中国当下的高质量发展提供理论支撑和思想启示。
戴利的可持续发展思想为中国高质量发展的政策和实践提供理论支撑。戴利有关量的增长和质的发展的明确区分和超越增长的发展的论述,支撑中国发展阶段转变(“高速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的判断,支撑党的二十大提出的“推动经济实现质的有效提升和量的合理增长”。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经济产出仍然要实现量的合理增长,同时必须要“在增长中发展”。中国的高质量发展是超越增长的发展,而不是没有增长的发展;戴利的“目的-手段”框架支撑中国社会现阶段主要矛盾的表述(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中国公共政策的最终导向是追求美好生活(最终目的的另外一种表达),超越物质文化需要。追求美好生活要求中国辩证地看待经济增长这一中间目的,更多关注非经济福祉,实现更加平衡和充分的发展;戴利有关生态系统有边界和经济社会发展应该控制在生态系统边界之内的论述,支撑党的十九大强调的三条控制线(生态保护红线、永久基本农田和城镇开发边界),十九届五中全会强调的“守住自然生态安全边界”,2020 年提出的“碳达峰碳中和”,党的二十大提出的“提升生态系统多样性、稳定性、持续性”“坚持山水林田湖草沙一体化保护和系统治理”“加快实施重要生态系统保护和修复重大工程”等。中国高质量发展的前提之一是尊重生态边界,不仅尊重“源”的边界,而且尊重“汇”的边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也要求在“水”和“山”的边界以内,可持续地创造物质财富和增进居民福祉。
戴利的可持续发展思想也为完善中国高质量发展的政策和实践提供思想启示。可持续规模和“非经济增长”的论述,为中国根据生态环境和社会因素合理设置经济增长目标,提供可以参考的分析思路和方法。中国应该明确各种吞吐量的可持续规模,设置经济增长目标时要确保经济增长不要超过吞吐量的可持续规模。经济增长的生态环境成本和社会成本应该有单独统计账户,从而便于对经济增长的速度和负面影响进行调控,避免出现“非经济增长”;“不可再生物质和能量的使用率不能高于相应可再生替代物的补充率”这一强可持续原则,为中国的不可再生和可再生资源的联动管理,提供可以借鉴的框架和政策制定依据。可再生替代物应该具体化和数量化,在可持续转型中发挥更大作用;最高限额-拍卖-交易系统为中国继续健全碳排放权市场交易制度提供可以借鉴的政策制定依据。该系统应该适用于更多种类的吞吐量交易,而不仅是碳排放交易;戴利提倡的税基转移为应用税收这个政策工具,实现居民收入水平的提升和吞吐量的减少与高效利用,提供可以参考的理论依据。中国应该进一步减少针对居民收入的征税,同时增加对于物质资源消耗和废弃物排放的征税;ISEW/GPI 和最终效率为完善可持续发展评估和考核体系,提供指标选择,为中国进行可持续发展转型提供具体数据参考。
中国的高质量发展追求的是在生态环境的承载能力以内实现较高的福利水平,符合可持续发展的科学规律[26,45]。中国为以戴利思想为代表的国际可持续发展前沿研究提供大量的案例和应用场景,为广大发展中国家提供可持续发展的标杆和效仿对象。中国高质量发展的生动实践将不断丰富国际可持续发展研究的理论体系,为可持续性科学做出更大贡献。
7 结论
戴利始终站在生态系统和人类最终追求的高度开展可持续发展研究。戴利为经济学赋予生物和物理基础,让自然资本、吞吐量、“源”和“汇”、强可持续、热力学定律、经济子系统等成为经济学分析的重要概念和工具。戴利为经济学赋予目的属性,福利水平提升是人类追求的最终目的,经济增长是实现最终目的的手段之一。由此,戴利将经济学的一只脚放在自然科学里(连接地球和生态系统),另一只脚放在人文科学里(连接人类最终追求)。
为了可持续地利用自然资本提升福利水平,戴利主张增长经济必须转型为稳态经济和人类应该追求超越增长的可持续发展。一方面,绝对稀缺的自然资本为看待经济生产提供新视角,即经济生产是能源和物质流被“转化”为经济产出。增长有基本的生物物理属性,热力学定律、行星边界等表明无限增长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增长是中间目的,不能服务于最终目的的增长是不必要的。增长的生态环境成本和社会成本应该成为公共政策的重要考量因素,“非经济增长”应该得到更好的监控和管理。
无限增长的“不可能”和“不必要”表明可持续发展需要与之兼容的经济形式。作为增长经济的替代,稳态经济是戴利为全球实现可持续发展开出的“药方”,最终效率是“药引子”。对于稳态经济体,发展是在吞吐量不增加的前提下提升最终效率。对于尚未实现稳态的经济体,提升最终效率是将来实现稳态的必要条件。稳态经济是指数型增长的终结,是物质和能源流增加的终结。但是,稳态经济不是发展的终结,恰恰是实现最终目的和可持续发展的良好途径。稳态经济是戴利可持续发展思想的最终指向,稳态经济学是戴利“满的世界”经济学的核心。
本研究对戴利可持续发展思想的核心内容进行概括和讨论。为推进增长经济向稳态经济过渡和转型,戴利还就全球化和国际贸易、银行的存款准备金、人口规模控制等问题提出一系列推陈出新的看法和建议。篇幅有限,本研究没有展开讨论,其理论和应用价值留待后续研究继续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