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中国史学的本土化实践——刘泽华“阴阳组合结构”说的形成及意义
2023-02-27任芮欣
任芮欣
新时期中国史学的本土化实践——刘泽华“阴阳组合结构”说的形成及意义
任芮欣
(重庆工商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400067)
“阴阳组合结构”说是刘泽华在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提出的一项重要理论。该理论经历了早期酝酿、初步论证和理论定型等发展阶段,旨在揭示中国传统思想命题的相反相成特质及其背后的政治思维。从理论渊源来看,学界关于中国传统思想“混沌”性特征的研究、对中国传统哲学“调和”与“中庸”式思维方式的认识,以及马克思主义学说中矛盾的法则等,都对“阴阳组合结构”说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方法论意义上,“阴阳组合结构”说是对思想史研究中抽象继承法的反思,是对马克思主义史学批判继承法的发展,是新时期中国本土化史学的代表性理论之一。
刘泽华;阴阳组合结构;政治思想史;史学本土化
在20世纪的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刘泽华及刘泽华学派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存在。其中,“阴阳组合结构”说是刘泽华提出的分析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一个重要理论。所谓“阴阳组合结构”说,是指在中国古代政治思想中,没有一个确定的理论原点,每一个思想命题都有另一个命题进行补充,两个命题相反相成、不可分割,且无法相互转化,例如君本和民本、尊君和罪君、天人合一和天王合一、道高于君和君道同体等。刘泽华认为,这种阴阳组合结构式的政治思维,在具体的政治实践中具有广泛的实用性,为中国传统政治体制的稳定和自我调节提供了保障。可以说,“阴阳组合结构”说是刘泽华用理论化方式对中国传统政治思维的概括,是刘泽华在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领域的重要学术贡献。有学者称这一理论是一个“重大的学术发现”[1]9。目前学界对这一理论的考察主要集中于对其内涵的发掘,对其形成过程、理论渊源及方法论意义等尚缺乏深入探讨。基于此,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对“阴阳组合结构”说的形成过程、理论渊源及方法论意义进行考察。
一、“阴阳组合结构”说的形成
“阴阳组合结构”说是刘泽华对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结构性现象的理论概括。它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过了一个演变发展过程。大体而言,该学说的形成经历了早期酝酿、初步论证、理论定型三个阶段。
首先,早期酝酿阶段。在这一时期,刘泽华在先秦政治思想研究中,已经关注到传统政治思想中不同命题之间相反相成的结构性特点,此时他多采用“统一体”“辩证统一”等方式进行概括。他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中指出,孔子的思想是一种“边际平衡”思想,该思想的特点是在矛盾面前努力使双方不发生根本性变化,从而达到一种平衡状态。在考察先秦时期的君、民关系思想时,他指出:在先秦思想家的思想体系中,君、民并非对立关系,而是相互补充的统一体,“这种以君为中轴的君民关系论,是贯穿各种具体文化思想内容的主要线索”[2]167。他认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君主专制主义的理论与“立君为民”的相关理论相互矛盾,但其实两者是辩证统一的关系。“立君为民”的理论为君主专制主义理论提供了理论上的自我调节功能,也可以在精神上给予普通人以满足。在考察先秦时代的进谏、纳谏思想与君主专制主义的关系后,他指出:进谏、纳谏实质上与君主专制制度并不矛盾,而是“君主专制制度的一种补充”[3]59。可以看出,在20世纪80年代初,刘泽华对先秦政治思想中相关命题的结构性现象已有自觉考察与认识,并关注到了不同政治思想命题之间相反相成的关系,这些研究成果为他之后对这一现象进行理论性概括奠定了基础。
其次,初步论证阶段。1986年,刘泽华在《王权主义的刚柔结构与政治意识》中首次对这一问题进行详细论述,认为王权主义体系的内在构成是一种刚柔结合的二元结构。这种“刚柔结构”具有以下关键点。第一,王权主义的“刚”,即其绝对性。这种绝对性体现在:王是沟通天人的中枢;王拥有统属社会一切的巨大权力;王是认识的最高权威和终极裁决者。第二,王权主义的“柔”。为了防止王权最终走向极端化,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中又蕴含着一系列对王权进行限制和调节的思想理论,如天谴说、从道说、圣人和尊师说、社稷和尚公说、纳谏说,等等。这些思想为限制王权提供了理论依据。第三,王权主义的“刚柔结构”。上述两个方面共同构成了王权主义体系中的“刚柔结构”。关于这种二元结构的特点,刘泽华强调,“柔”是对“刚”的补充。王权的绝对性是最大的前提,调节王权的理论机制是对王权绝对性的补充。“刚性原则决定着君主政治的基本方向,柔性理论则根据具体情况不断地积极地进行自我调节,以保证君主政治正常运行”[4]34,正是这种刚柔二元结构使王权主义体系具备了良好的应变性和强大的自我调节能力,从而获得了顽强的生命力。在此之后,刘泽华在论著中又以阴阳结构、阴阳组合命题、主辅组合命题等来指称这种二元结构,直到将这一概念最终确定为“阴阳组合结构”。
再次,理论定型阶段。2000年前后是刘泽华史学研究体系中概念和命题定型的重要时期,也是刘泽华王权主义理论最终形成的关键时期。在这一时期,刘泽华对阴阳组合结构的相关理论进行了详尽阐述。其中,《传统思维方式与行为轨迹》和《传统政治思维的阴阳组合结构》是他晚年集中阐述该理论的重要文章。刘泽华强调,“阴阳组合结构”是中国传统政治思维方式的一个最基本特点。他用举例子的方式列举了一系列的阴阳组合命题,如君本与民本、尊君与罪君、王体道与道高于君、王有天下与天下为公等。他指出,这些命题均处于阴阳组合结构之中,即每一个命题都无法单独存在,在逻辑上无法自成系统,需要成对存在,互相依存;每一对命题之间均存在主辅关系,前者是主,后者为辅。只有在这种阴阳组合结构中考察中国传统政治思想,才是符合历史事实的。在《传统政治思维的阴阳组合结构》中,刘泽华进一步系统论述了他对这种二元结构的认识。第一,这种阴阳组合结构模式在古代政治思维中普遍存在。他在文中列举了大量具体的阴阳组合命题,并对其中一些进行了详细阐释,如“天人合一与天王合一”“圣人与圣王”“道高于君与君道同体”“天下为公与王有天下”“尊君与罪君”“正统与革命”等[5]33。古人在阐述推导自己的思想理论时,并不是从某一个理论原点出发,而是在这种组合结构中进行推演。第二,这种阴阳组合结构的“阴”与“阳”不能分割,也无法相互转化。谈到“阳”,一定离不开“阴”;谈到“阴”,也不能离开“阳”。此外,与矛盾双方对立统一、可以相互转化不同,这一组合中的阴阳两方面无法互相转化。在阴阳组合结构中,“阴”“阳”位置绝对固定,不能出现错位。第三,这种阴阳组合结构的思维方式具有巨大容量,可以将不同的概念和命题包容于统一的思想体系之中,在近代西方政治思想传入之前,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一直囿于阴阳组合结构的思维方式之内。也正是由于这种巨大容量,使得中国古代君主专制拥有了强大的适应能力和应变能力而长期延续不辍。
综上所述,刘泽华是一位具有高度理论自觉的学者。“阴阳组合结构”说经历了一个从提出到逐步完善的完整过程。它来自于刘泽华的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实践,是刘泽华从具体研究实践中发掘出的一种中国传统政治思维方式。其后,经过刘泽华及其合作者的理论升华,“阴阳组合结构”说的理论内涵逐渐清晰和丰富,并被应用于中国政治思想史相关问题的考察,成为分析中国政治思想史的一种有效工具。
二、“阴阳组合结构”说的理论渊源
任何一种学说的形成都建立在一定的学术基础之上,而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刘泽华的“阴阳组合结构”说也不例外,其有着较为明确的理论渊源。他既继承了学界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主要特征的相关研究成果,又吸收了马克思学说中矛盾的法则等理论因素,并结合自身研究实践,最终提出了“阴阳组合结构”说。
首先,关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混沌”性特征。在中国思想史研究中,部分学者曾指出,中国传统思想的一大特点是“浑沦”或“混沌”,即学理上缺乏严密逻辑,不注重学理推衍,各种思想、概念、范畴的运用也缺少严密界定与规范。张岱年在《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中,将中国千年来文化传统的基本精神概括为四点,即天人合一、以人为本、刚健有为、以和为贵;而中国文化的主要缺陷则表现为:等级观念、浑沦思维、近效取向、家族本位[6]386。在此,张岱年将“浑沦思维”列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缺陷之一。中国传统思想在思维方式上的这一特点,在学界得到了较为广泛的认同。李泽厚也指出,中国哲学与中国文化在一般情况下缺少严格的推理形式和抽象的理论探讨,“毋宁更欣赏和满足于模糊笼统的全局性的整体思维和直观把握中,去追求和获得某种非逻辑、非纯思辨、非形式分析所能得到的真理和领悟”[7]323。刘泽华认为类似观点具有一定合理性,他指出,中国古代思想各种理论命题相互交织,难以在学理上理清理论原点,但相关研究不应仅停留在“混沌”层面,这一问题还有深入分析的空间。在此基础上,刘泽华提出,中国古代政治思想有其内在理路,即阴阳组合结构。与此前学界常见的“浑沦”“混沌”说相比,“阴阳组合结构”说更加清晰地展现了中国传统思想内部的结构性特征,是对相关研究的一大推进。
其次,关于中国传统思想的“中和”“调和”性特征。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中和”“中庸”或“调和”式精神,在学界受到了较多关注,相关论述屡见不鲜。梁漱溟在论及中国形而上学的大意时认为,“调和”是中国形而上学的中心意思,在中国的形而上学思想中,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处于一种相反相成的调和关系之中,在这个宇宙中,绝对的、极端的或不调和的事物是不存在的,“凡是现出来的东西都是相对、双、中庸、平衡、调和”[8],这是具有中国式思想的人们所共有的思维特征。冯友兰认为,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存在着内外的对立、本末的对立、粗与精的对立、动与静的对立、体与用的对立等,但是这些对立在中国古代超世间的哲学中不再成其为对立,这些对立不是被取消了,而是被统一起来。至于如何将这些对立进行统一,便是中国哲学力求解决的一大问题,“始终有势力底各家哲学,都求解决如何统一高明与中庸的问题”[9]。李泽厚认为,中国古代的辩证法是一种处理人生的辩证法、互补的辩证法,而非属于精确概念的辩证法和否定的辩证法,“它的重点在揭示对立项双方的补充、渗透和运动推移以取得事物或系统的动态平衡和相对稳定,而不在强调概念或事物的斗争成毁或不可相容”[7]321。刘泽华提出“阴阳组合结构”说,最初即是关注到了传统政治思想命题中的对立统一关系。他揭示了孔子边际平衡式守旧思想的本质,分析了君本与民本思想的辩证统一,认为在传统政治思想理论中,君与民是一个调和的统一体。他所提出的“阴阳组合结构”政治思维,反映了事物对立与统一的基本面,是中庸、执两用中思想的具体化,是中国传统思想中“极高明而道中庸”思维方式的体现。可以说,刘泽华提出的“阴阳组合结构”,深刻阐释了中国古代政治思想中的中庸、调和式思维模式。
再次,关于马克思主义学说中的矛盾法则。“阴阳组合结构”说的理论与矛盾的对立统一原则既有学理渊源,又存在一定区别。刘泽华的学术研究,强调对历史进行辩证分析,注重在矛盾中陈述历史。面对批评者称其为“全盘否定论者”“历史虚无主义”的声音,刘泽华多次表示:“我遵循马克思说的,在矛盾中叙述历史,因此给我戴上上述两顶帽子未必合适。”[10]20可以说,提出“阴阳组合结构”说的理论,是刘泽华在矛盾中陈述历史的一种尝试。刘泽华这种在矛盾中陈述历史的思想,来自于马克思的提法,是对马克思这一说法的具体化、实践化。经考证,“在矛盾中陈述历史”出自马克思致恩格斯的一封信。1853年9月3日,马克思在致恩格斯的信件中写道:“真理通过论战而确立,历史事实从相互矛盾的论断中得出。”[11]这句话是马克思用以回应1853年9月3日《晨报》上一篇题为《应该怎样写历史》的文章的声明内容。刘泽华将马克思的这一陈述进行了进一步阐发,结合唯物辩证法的基本法则,将其提炼为一种学术研究的重要方法,并通过“阴阳组合结构”说的理论使这一分析方法在政治思想史研究领域得到具体应用。“历史事实从相互矛盾的论断中得出”,即要在矛盾的分析过程中把握历史事实。
矛盾的法则也就是对立统一的法则,这是唯物辩证法的根本法则。矛盾的法则提示人们要在矛盾的辩证统一过程中认识事物的本质。矛盾双方不能孤立存在,而是互为存在条件,共处于一个统一体中,并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这就是矛盾的同一性。“阴阳组合结构”说吸收了在矛盾的辩证统一过程中把握事物本质这一方法论,强调在阴阳组合结构关系中把握传统政治思想本质。“阴阳组合结构”说的理论,从传统政治思想各个命题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出发,将各种命题归入不同的组合关系中。这些组合结构中的命题相反相成、互相依存,存在着一种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以尊君与罪君这对阴阳组合命题为例,刘泽华认为,尊君的理论与罪君的理论相互联系而存在,谈论尊君离不开对罪君的论述,阐释罪君也需要对尊君进行讨论,因此,刘泽华强调要将二者作为一个统一组合结构进行考察。但是,阴阳组合结构关系与矛盾的对立统一关系也有一定区别,与矛盾双方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不同,阴阳组合结构关系中的各命题无法相互转化,即对立统一包含着对立面的转化,但阴阳之间不能转化,这也是刘泽华称此种关系为阴阳组合结构而非对立统一的原因。
总而言之,“阴阳组合结构”说与学界已有的相关研究成果具有理论上的渊源。刘泽华的理论,一方面继承和吸收了学界已有成果,另一方面又在其基础上进行了发展。“阴阳组合结构”说不止步于对传统政治思维的现象性描述,而是进行了理论概括和阐释,使之升华为一种适用于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研究的理论工具。
三、“阴阳组合结构”说的方法论意义
刘泽华的“阴阳组合结构”说揭示了中国传统思想命题的组合性特征,分析了组合命题之间的主辅关系,“打开了传统政治思想的文化密码,呈现出其基本属性和内在结构”[12]138,为研究传统政治思想提供了全新视角,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首先,“阴阳组合结构”说强调将传统思想命题置于相互依存、相反相成的结构关系中进行分析考察,从而避免了就传统政治思想的某一个命题进行无限制的发挥和抽象,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中国思想史研究中抽象继承法的一种纠偏。中国思想史研究领域的抽象继承相关问题,最早由冯友兰于1956年11月在中国人民大学的演讲中明确提出。冯友兰认为,当下的中国哲学史研究对中国古代哲学的否定意见占据多数,导致中国古代哲学中可继承的遗产变少,如果要全面了解中国哲学史中的哲学命题,需要从两个意义方面对这些命题进行把握,一是哲学命题的抽象意义,二是哲学命题的具体意义,“只有这样做,才可以看出哲学史中可以继承的思想还是很不少的”[13]106。此后在《再论中国哲学遗产底继承问题》中,他又用了“一般意义”和“特殊意义”进行表述。冯友兰这一关于古代哲学的继承方法论述被人命名为“抽象继承法”。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学术风气的转变,抽象继承法逐渐受到重视。20世纪90年代后,针对日益兴盛的国学热与传统文化热潮,有学者对抽象继承法提出了反思,指出了抽象继承法的缺陷,认为抽象继承法不是对传统的继承,而是将现代精神附着在传统命题之上。
刘泽华在学术研究中对抽象继承法持谨慎怀疑态度,认为不能脱离具体历史事实而孤立地讨论传统思想命题。在刘泽华看来,任何传统文化都是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不是超时空的产物;传统文化中的任何命题都从属于某一思想体系,与思想体系中的其他话语同在,不可脱离思想体系来讨论思想命题。因此,面对传统文化,首先要做历史的考察,认识其真实历史面貌;其次要在思想体系的整体中对其进行分析,而不是脱离历史语境,对某些命题进行抽象发挥。例如,在对古代进谏、纳谏的民主性问题的研究中,刘泽华及其合作者强调要把这类现象纳入具体的历史环境进行综合研究,而不是脱离具体历史语境,对其进行抽象讨论。而“阴阳组合结构”理论是刘泽华反思抽象继承法的一个有效工具。“阴阳组合结构”说揭示了传统政治思想命题的具体历史属性和本来面貌,发掘了传统政治思想命题的结构性特征,将传统政治思想命题置于思想体系中进行考察。传统政治思想命题一主一辅、一阴一阳结构特征的发现与提出,彻底打破了部分学者高举抽象继承法对某一传统政治思想命题进行无限抽象研究的神话。
其次,“阴阳组合结构”说既继承了批判继承法的批判性,又反思了其对传统思想文化采取的精华与糟粕二分法,主张将传统思想文化命题置于相反相成的结构关系中进行综合考察,是对批判继承法的扬弃和发展。最早明确提出用批判继承方式对待传统文化继承问题的是毛泽东。1940年,毛泽东发表《新民主主义论》一文,指出应该吸收一切当下社会可以利用的文化,吸收过程不是不加分别地兼收并蓄,而是需要区分文化的精华与糟粕,批判地继承文化传统,吸收利用其中属于文化精华的部分。这种把传统文化二分为精华与糟粕、进行批判继承的方法,成为学界长期以来对待传统文化的主流,甚至在某些时期出现了极端教条化的倾向。由于批判继承法并未明确如何进行批判、如何区分精华与糟粕等问题,造成了一定时期内学界过分强调对传统文化的批判,而忽视了对传统文化的继承。
刘泽华认为,从逻辑上看,精华与糟粕的价值二分法并无不可,但在具体实践中却难以操作:“二分法无疑是一种极其高明的思维方式,有快刀斩乱麻之效果。但也有一刀切之弊。从纯逻辑上看,二分法固无不可,但对实际问题实行二分法则是十分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强分必乱。”[14]168如何更好地使用二分法,是需要深入考虑的问题。刘泽华提出的“阴阳组合结构”理论,在方法论层面上对批判继承法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一方面,它继承了批判继承法的批判性,对传统政治思想进行了全面分析考察。这一理论对传统政治思想命题之间的结构性关系进行了揭示,发掘了传统政治思想的内部结构特征。这种在矛盾中陈述历史的分析方法,可以展现传统政治思想的结构特征和阴阳双面属性,既抓住了传统政治思想的专制主义本质特征,又展现了传统政治思想内部的自我调节机制,从而实现了对传统政治思想的全方位分析考察,为批判继承提供了稳固可靠的事实基础。另一方面,它又完善了批判继承法对传统文化的精华与糟粕二分法。刘泽华认为,对传统思想文化的精华与糟粕二分方法,并不能够完全解决如何处理传统文化的问题:第一,区分精华与糟粕是一个价值判断问题,但判断标准因人而异;第二,即使能够做出精华与糟粕二分的认识,但精华也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精华,笼统地讲继承与弘扬,也存在一定问题。“阴阳组合结构”理论强调传统政治思想的阴阳结构关系,在这种结构关系中,阴阳命题之间相辅相成、不可分割,双方同属于一个统一的结构体。这种结构分析法不同于传统的精华与糟粕二分法,它对传统政治思想命题作了系统性考察,避免了二分法的孤立与片面,有利于在综合结构层面全面系统地把握传统文化原貌。
再次,“阴阳组合结构”说是新时期中国史学本土化趋向的代表,对于推动中国思想史研究具有不可轻视的理论价值。近代以来,在欧风美雨的洗礼之下,中国传统思想研究始终受到西学观念和方法的影响。毫无疑问,西方学说在中国传统思想研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既拓展了审视传统思想的可能性空间,也贡献了解读传统思想的有效性方法。但是,西学的形成基于欧洲的历史经验和现实,在阐释中国思想时是否完全适用依然是值得思考的问题。正如部分学者所指出,“用西方模式来笼罩中国经验,用西方观点来加工中国材料,用西方的话语来描述、归纳中国文明和思想的特征,用西方程序来对中国的历史重新编码”[15]157,往往存在削足适履的问题。然而,像这样对西学具有高度警觉的学者毕竟属于少数,大多数学者不仅没有学术自觉,反而主动去拥抱西学、臣服西学。
自五四时期以来输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当然也是西学的一部分。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并不仅仅是将唯物史观的理论与方法运用到中国历史研究中,更是将唯物史观与中国的历史经验、文化基础相结合,提出具有中国特色的理论体系。刘泽华的“阴阳组合结构”说其实就是将唯物史观与中国历史经验进行结合的有益尝试。他受到了唯物史观的启示,尤其是矛盾学说的影响,揭示了中国传统政治思想潜藏的矛盾性结构。同时,他强调中国传统思想中的矛盾性命题之间是组合关系,是不能转化的,这也是“阴阳组合结构”说和矛盾说的差异所在。他指出:“这里用了‘阴阳组合结构’,而不用对立统一,是有用意的。在上述组合关系中有对立统一的因素,但与对立统一又有原则的不同,对立统一包含着对立面的转化,但阴阳之间不能转化。”[16]从这段表述中可以注意到,刘泽华使用的概念工具并非西学的对立统一,而是中国传统思想范畴的阴和阳;其凸显的是对立面的组合关系,而不是西学中的对立统一关系。对立面的组合恰恰就是基于中国历史文化和传统思想的“中庸”思维。可以看出,刘泽华的“阴阳组合结构”说并不是将马克思主义的矛盾学说简单运用到中国思想史的研究中,而是基于中国历史实际提炼出的具有本土特色的理论学说。从概念的使用到命题的提出,“阴阳组合结构”说都表现出显著的本土化色彩。可以说,“阴阳组合结构”说是新时期中国本土化史学的代表性理论之一。
总之,刘泽华的“阴阳组合结构”说揭示了中国传统政治思维的二元结构体系,将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中的不同概念与命题放入这种结构关系中进行重新考察,可以更加清晰地认识传统政治思想的本质与核心。它的应用既可以使原本处于“混沌”状态的传统政治思想有理可循,又可以避免对传统政治思想“一叶障目”式的片面性认识。“阴阳组合结构”说是刘泽华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的重要理论成就,其既为解释中国传统政治思想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分析工具,也为王权主义理论的完善与证成提供了有利条件,是新时期本土化史学的代表性理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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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061
A
1006–5261(2023)06–0132–07
2023-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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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芮欣(1993― ),女,四川绵阳人,讲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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