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时空的交集
——汪 笔筒的意外之喜
2023-02-26曹隽平长沙
◆曹隽平 (长沙)
民间收藏蓬勃发展二十多年,乡下的老货几乎被淘光,要想在市、县一级的文物市场淘件宝贝,已是相当困难。但受电视节目的影响,仍有许多人妄想在地摊上捡漏。
在我的收藏生涯中,有过无数次奇迹,常有如得天助的意外。
2016年1月16日,我奉命赴邵阳洞口县送文化下乡,为洞口老百姓书写春联。因为此前从未去过邵阳文物市场,我仍然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返回时请学生袁文强开车,单独到邵阳市访古。
邵阳文物市场在一个不起眼的大路边,入口很小,里面以二手书为主。转了一圈,果然很不景气,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老货。正失望中,我突然看到一家竹刻店,宝庆(邵阳古称)竹刻声名远扬,便踏进店中看个究竟。店中有不少竹笔筒,是店主张先生的作品。我细细打量,突然在一大堆竹笔筒中发现一个包浆极亮的笔筒,隔着玻璃窗,隐约可见数百个隶书小字。
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要店主拿出来欣赏。因为连续几天在红纸上书写春联,眼睛不好使,我第一感觉字是后刻,可仍然不死心,征得主人同意,将笔筒拿到室外自然光下,认认真真看了个遍,读完上面的文字,心中有了八成把握。
释文如下:
余同治间游羊城,旅居三载,与都人士评书论画,搜求金石殆无虚日,而佳妙者甚鲜。将去之前两月,偶于坊间得覩此本,字划腴润,纸墨精华,审玩久之,于日光下见有宣和宝圣,暨元、明、国朝诸大家鉴赏珍藏私印若干,喜不忍释,遂以重价购藏箧中。
旋湘,出示友人,遍觅各旧家所藏者,品较十余册,无出其右,潜心考究,的系定武兰亭真本,希世珍也!所惜者,珍藏各印章甚夥,而跋识阙如,殊为觖望,然册尾破裂,宛有残痕,殆值兵燹之余,携藏未便,至有损失,当如是耶?
急擬双钩寿石以供同好。奈年已六十,倦游衰朽,腕力顿减,恐难藏事,爰顾及门蒋生畊石,从余游久也,心精手敏,摹勒之技颇不让余,迟之又久,垂几十年始授此本,嘱其重模一通,庶吉光片羽,不至终袐人间。世多高明,自有定鉴,不待赘述,特将始末,附志数行于后。
光绪五年(1880)己卯秋八月,长沙啸霞居士汪 识。
印:石寿山房主人。一介竹人刻。
有清一代,盛行收藏“黑老虎”—碑帖拓片。由释文可知,长沙啸霞居士汪喜好收藏品评金石书画,同治年间游历羊城广州三年,无甚收获,终于在离开广州前收藏到珍贵的《定武兰亭》拓片,欣喜之余,乃命门生蒋畴摹刻一遍,时在光绪五年(1880)。
此笔筒乃黄杨木材质,高约13cm,直径约7cm,在不足四指宽的笔筒上,刻有三百多字的隶书铭文,精整工细,笔锋尤现,隽平从事收藏二十年,亦属首见!除刻铭文,背面另刻一位老成持重的先生,旁侍童子一名。店主既是刻竹中人,知道此笔筒的价值,故开价不菲。面对高昂的价格,我决定先返回长沙,研究一下相关情况。
清·汪 藏黄杨木笔筒
汪 跋文拓片
经搜索,于拍卖纪录得到有关汪的信息:汪 (1817—1882),原名汪蔚,字啸庵,号石寿山人,湖南宁乡人。精镌碑版,善篆刻。
汪 不仅是晚清篆刻名家,还热衷于编辑刊刻印谱。其中《石寿山房印谱》是他以何梦华手辑丁敬、黄易二人的印谱为蓝本,将二人的印拓及边款摹勒上石而成的一种小型拓本。此谱拓片幅宽20.5厘米,竖16厘米,共十四页,计丁敬七页,黄易六页,末页为汪氏自跋。这与我们日常所见的印谱有别,至今尚未见到别的版本。
汪 还精选中国古代历史和文学史上美人百名,一印一美人名,用百方冻石倾心刻就,刊印原刻全套《吉金贞石舫百美印》,白纸线装四册 ,附函,成书于咸丰元年。(注:这一百方印在民国初年流入日本,近来又从日本回流,内有晚清重臣瞿鸿禨、民国著名藏书家叶德辉题字原件。)
根据汪 的专长和爱好,笔筒上铭文所记载的内容,符合历史。次日午后,我随袁文强再次南下邵阳,将汪 的黄杨木笔筒收入囊中。
故事到此本已结束,岂料今年五月的一天,我在书法家丁杰君的微信中,突然看见熟悉的碑帖画面,书体、内容居然与汪 笔筒的铭文完全一致。我立即致电丁杰君,原来他在20世纪90年代购得《兰亭序》拓片一套,准备装裱装饰工作室。我与丁杰君相约两天后见面,令我惊喜的是,除了翁方纲题署的《稧帖》拓片,另有拓片两张。
蒋畴跋文拓片
其中之一便是刻碑者蒋畴的题跋:
光绪己卯冬(1879),吾师汪公啸霞以手钩在粤所得《兰亭》本并跋字一纸,命畴精勒于石。其诸印并文谕缓钩出,于是敬谨奏刀,不敢草率,大有昔人十日一山,五日一水之意。旋师抱恙,讵料不起。十有七月而工始竣。则先生归道山已月余矣。未承教政,耿歉曷已,而原本又为先生所殉,帖间各章暨宝玺等文未得摹出一二,诚恨事也!刻成谨识数言,用钦景慕不置云。
辛巳(1881)夏五月长沙蒋畴谨誌(钤印:畴字畊石)
蒋畴的跋文为我们还原了一段令人伤感的历史:1879年,汪 将在广州买到的《兰亭》双钩,题写跋文后交给门生蒋畴,让他“精勒于石”,当蒋畴经过“十有七月”完成恩师的任务,而“先生归道山已月余矣”。至于汪 收藏的《兰亭》帖,“又为先生所殉”葬入墓中,且“帖间各章暨宝玺等文未得摹出一二,诚恨事也!”
蒋畴在刻完《定武兰亭》后落款:长沙畊石蒋畴摹勒湘垣金石契舫。
查蒋畴其人,虽无详细的生平记载,但网上有黄自元临写的《九成宫醴泉铭》拓片,附文说明是“长沙周墨香簃摹蒋畴勒石张百熙识 ”,另有民国三年王闿运撰并正书的《朱昌霖妻陈氏墓志》,刻碑者正是蒋畴。王闿运、黄自元、张百熙均为晚清文坛名流,他们的书丹请蒋畴镌刻,可见蒋畴是长沙晚清民国初年的刻碑高手。
不过,笔筒上的跋文内容、书体虽与帖上一致,但镌刻者乃“一介竹人”(此人暂不可考),估计是汪酷喜《兰亭》一帖,另请人钩摹刻于笔筒之上。
1992年,恩师邬惕予先生曾赐书隽平一联:砺磨成隽彦,硕果出平时。隽平先后请高人摹刻于红木镇纸和纯银仿圈之上,与汪 之举如出一辙。
结合笔筒铭文与蒋畴后记来看,可知汪 于1879年将购买《定武兰亭》帖的过程书写出来,请“一介竹人”于1880年镌刻于笔筒之上,又命爱徒蒋畴重镌于石,可惜1882年碑成之时,汪 已经去世一个月,汪没有看到大功告成。然而笔筒与拓片百年后为隽平所得,诚幸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