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之染人,甚于丹青
——阮良之先生侧影小记
2023-02-26孔晓岩安徽砀山
◆孔晓岩 (安徽 砀山)
烟火小调落在棋盘上,落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落在方方正正一座城上。南来北往的是旧时的人家、旧时的买卖。夕阳沉落,流水带走了故事,凝神半晌,不觉茶水已凉。
一豆星火摇曳,翻开《完白山人印谱》《邓石如印存》,听闻邓石如“每日昧爽起,研磨盈盘,至夜分尽墨,寒暑不辍”。身家贫寒又如何,终是功名扫去浮尘滚落。而今,阮良之先生“以印入书”,继续雕琢一座城池的今生今世。前些日子收到朋友寄来《阮良之书印选》一册,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这份厚重感令我肃然起敬。此书分为书法作品、篆刻作品和论文三个部分,扉页是安徽省书协主席吴雪、《中国书法》杂志社社长朱培尔两位先生所撰序评,他们对阮先生的艺术成就给予了高度肯定。在我的印象中,篆刻艺术的整体表现比较中规中矩,在整齐划一的构造中讲究对称与比例的融合,能够把握章法的构成、疏密宽窄的节奏。这,已属不易。而阮先生的篆刻作品又给我比较特殊的感觉。他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传统篆刻的模式,细腻温润中但见古雅正大,和谐变化中不失新奇,古意玄妙中透露着新趣,其结构和笔法的变化中蕴藏着丰富的情感,表现出非同寻常的个人风格,在刚柔和钝锐之间给人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
我讶异于这样的艺术美感,试图掀开雪雾迷蒙的帘影,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山城,读阮良之先生苍凉的半生。我深知,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将对他产生深远的影响。家庭的变故、爱的缺失,幼年的先生总在渴望和失望之间学会冷暖自知,彷徨不安中他愿意相信,总有属于他的东西以另一种形式回来。当别人家的孩子牵着父母的手走在石板路,当别人家的烛火在夜晚发出温暖的光,当别人家的孩子依偎双亲膝下承欢,只有满天繁星陪伴他走在山街巷落,不哭不闹,不喊饿,黑夜的漫长让他懂得“要把弯曲的路走成直的”。流浪的生活,见证了一个人的成长,塑造了一个人倔强的个性。有如篆刻,多年后,我会觉得它庄严稳重,不失“力”的美感和生气,坚韧中有柔和有变化有睿智。
时间的笔墨蓄满了回忆,勾勒出多年前的那个茫茫雪夜。循着雪路走去,旧日铜陵县“大通印刷厂”的招牌赫然挂着,似乎还寻得到旧年雪花的痕迹。飘忽之中闪过旧家族里愚昧的故事。生父母、养父母,文革狱中凄风苦雨,养母的遗弃,养父出狱、离世,再领养……一幕幕电影镜头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地切换,我无法用想象完成一个人一生走过的路。
先生幼时随养父放牛。皖南乡村有秀丽的风景,有芬芳的泥土,有连绵碧绿的山野,小小放牛娃随父夜归,时时仰望凄冷星空,心里竟也生出暖意。他对生活似乎从未有过要求,有一处容身之地,和养父的不离不弃,日子虽苦,却也安稳和知足。幼时的先生已经对方块字产生浓厚的兴趣和情感。在放牛的时候,他常常拿着小树枝在泥地上一撇一捺比划着,那些散发着青草气味的字已经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在高远的天际,一云一月似乎都被赋予了汉字的神秘。
在年幼的他的世界里,是《三字经》,是《百家姓》,是《千字文》,是养父—最初为他打开的一扇文字的天窗。除了教他习古文,养父还教他写字。那时生活条件差,夜晚却容易被一星烛火燃亮,黑暗中的光显得比白天更明,墙上映照着两个清瘦的身影。月西斜,窗外竹叶沙沙,像是一遍遍重复着什么。日后忆起过往,先生无不感叹:书上的字、地上的字,都是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轻盈,若落在地上纸上,就沉重起来。我知道,汉字早已与他呼吸着同样的气味,与他命运相连,他们早已活成了彼此的模样。
然而,生活总叫人猝不及防。养父的骤然离世,给当时9岁的先生带来很大的打击,面对着最疼爱的人离去,束手无策的乏力感让他年幼的心灵充满了恐惧。那些曾经温暖的夜被强烈的孤寂和慌乱撕扯着,他无数次在心底喊出“怕”……他逐渐意识到,他还没有真正的长大。他需要更多的坚强来证明自己可以支撑这一切。恍惚中念着“人生来就是孤独的”这一句话,人无非从一个地方来,再回到一个地方去。参透了生命无常的本质之后,对生活变故的无措使他渐渐平复下来,他学会与孤独攀谈,与孤独和解。一天天过去,他带着他的倔强和尊严继续流浪,带着一个个字流浪,执手欢言,饮水取暖,那些冰冷的夜晚因此有了温度。在孤独中,他爱上了孤独。
1962年的铜陵县早已无处寻觅,唯有支离破碎的时光支撑起所有的过往。先生重新被阮姓人家领养,从前的“汪寿青”“张文生”已被遗忘在尘埃里,从此“阮良智”(后改“智”为“志”,1983年改为“之”)这个名字伴随一生。
交厚道人
中国江南文化园
以印入书 篆刻 阮良之
动荡的年代不会收留小人物的悲悯,一场浩劫裹挟了命运那抹苍白的底色,连同车轮滚滚向前来不及回望的路,都碾碎在历史的风烟里。阮父因历史问题在文革中受尽折磨,正在读小学的13岁的先生被开除出校,劳动改造,后来根据文件,“学生问题放在运动后期解决”,先生因此免去一劫,却也无路可走,无学可上,在外拣废铁、柴火等物品以贴补家用。在拣废品、拾柴火的小路上,那些灵动的字常常从他的脑海中飘过,有时候飘成一朵云的样子,有时候又是一块石的轮廓,有时候又变成了山上的草木,半山的牛儿,恍惚里又变成了早年领着他的养父。他泼墨纸上,挥毫而下,一个个隶字古朴俊朗,方正之中透露着飘逸自然,自然中又包裹着浑厚壮美。用前人的话来说“方古中有倔强气”,先生秉性如此,为人亦如此。
经霜的小草更耐风雨。《菜根谭》有云:居逆境中,周身皆针砭药石,砥节砺行而不觉。几经挫折,先生从初中读到高中,风云变迁,人无法预知未来,只能在无常中随遇而安。1973年,先生高中毕业,被下放到铜陵县城郊公社齐潭大队孙下生产队。因为突出的表现,他被组织评为知青小组组长,后来当上了大队的民办教师。忆整个学生时代,先生无不在艰难的处境中煎熬,尽管如此,他还是坚守着书法的园地,在真、草、隶、篆的世界里洞悉生命的真谛。清代邓石如篆隶相融,以书入印的艺术实践,给了阮先生思考,并在长期的探索中他提出“书从印入”的概念,从“以印入隶”作为论述与实践。从教之后,先生更是不敢怠慢了每一个日子,他是一个简朴至极的人,喝最寡淡的水,写最深情的字,悲戚的生活一次次将他逼入死胡同,内心的执念却推动着他为自己开辟一条全新的路。写到此处,我仿佛看到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着乌云,一场暴风雨正在孕育着一场苦难,一只海燕闪电般飞翔在乌云和大海之间。雨点倾泻而下,它有几次翅膀贴近了海水……风雨飘摇中,前方有光。
多年如一日,阮先生习惯了孤寂而充盈的生活。他常常在一大早出门,中午基本上不回家,利用清静的点滴时光研习书法。他生活清寡,却享受这份清寡。大年初一爆竹声声的热闹里,他却出现在工作室的案桌上,一呆就是一天,有时连饭都忘了吃,写字、篆刻使他彻底把肉身遗忘了,当人专注于一件事情时,便不会觉得疲惫,也想不起俗世家常了,只有灯下那些被拉长的字影,成为唯一的知己—知他半生所苦,念他一生所念。先生从下放知青到印刷厂刻字工,被评上“振兴中华读书先进个人”,又破格录用至市少年宫当书法老师,先后担任铜陵市书法家协会主席、铜陵市书画院院长、文化局副局长、致公党铜陵市主委、市政协副主席、安徽省政协常委等要职。任职期间他一直坚守自己的格调,非必要不应酬,每每去省里开会,一定会带上笔墨,休会期间总是待在房间享受他的笔墨时光。他在书法的领域钻研,在篆刻的世界独守。被命运打磨过的人有着非同寻常的韧劲— 念念不忘,终有所获。
阮先生在篆刻领域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和颇为高超的艺术造诣。吴雪曾评阮印:“印宗秦汉承古法,以印入书通风神,艺舟双楫自成家。”朱培尔称其篆刻:“合古思新,印隶相融,铸造出新独之书、印风貌。”阮先生自己也有“合古”之意境,这源于他提出的“三合”:合古、合今、合己。合古,谓有传承与古意;合今,谓作品要具备时代气息;合己,谓有别于人。纵观先生三十多年的书印创作历程,从古人“印中求印”“印外求印、印从书出”的经验当中慢慢摸索,总结出“以印入书,以印入隶”的新理念,开创了篆刻艺术的新章。
岁月更迭,隶书的发展过程在漂泊不定的年岁中也充满了丰富的变化,自西汉时期延续秦时隶书风格至东汉达到鼎盛,见证了中国隶书的沧海桑田。阮良之先生“以印入隶”,在刀法、章法、篆法上有自己独特的艺术表达,方寸之间融气象万千,展现了篆刻的深度。其美轮美奂的空间结构,营造了古雅的意趣,在传承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艺术风范,这也说明了根底的重要性,根底的扎实程度决定了创新的成功与否。一个篆刻艺术家,对文字的把握,具有多种的表现手法。像阮先生的篆刻,其张力是浑厚的,表现气韵的同时,又有往回收的痕迹,我想这就类似于文章的留白,通过这样的含蓄给人一种想象空间,使人临入古朴的意境中。可见,阮良之先生是睿智而诚实的—在技巧之外的进退自如。
著名画家王涛说:“阮良之印论印作不随时俗,取法于古,得新于今,别具风神。”2000年,阮先生获得一级美术师职称。而他却依然低调行事,朴素做人,从不表露和炫耀,在名利面前,他选择了低到尘埃里去,真正做好一个书家的本分。有不少爱好者慕名而来拜先生为师,他真诚辅佐后生无私心,深知传道授业解惑是为师之本,师徒之间和睦和谐共进是为师之谦逊,在看似无华之中,先生彰显出大格局和大情怀。我始终觉得,一个真正的高人从来不会刻意去表现什么,他不会咄咄逼人,不会浮躁不定,他倾听着自己的内心,走着一条平凡而孤寂的路,平和而向善。
云水间沙鸥随潮而翔,苦难中的艺术充满自然馈赠的轻盈和快意,肉身早已来去无牵,唯此才能感知万物灵性,知晓沧桑变迁,何念浮生旧梦。
年少时不懂一座城,偶忆前人诗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走走停停,一路风雪一路泥泞,明天又在哪里?是未知,是猜不透的谜。或许在这样貌似空无的境遇中,才晓其中真味。
墨页馨香扑面而来,与一个个古意盎然的字对视,我似乎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我深深地被先生少年时经历的磨难所心疼,我也深深地被先生逆境中求涅槃的自强精神所折服,更被先生独特的艺术见解和深厚的艺术修养所敬佩。在本就传奇的生平,他用尽力气将所有的不可能,变成了现实,铸造了另一个传奇。冬日皖南,暖阳洒遍山野,天井湖波平如镜,映照着青蓝皓空,铜官山上灌木林间铜草花星星点点,美丽的传说一直都在,那退下去的海水,那珠宝船沉落的地方,那青翠郁郁起伏不绝的群山……
山风飒飒,草木簌簌,大通古镇澜溪老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足音回绕。
论篆刻 书法 阮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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