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视灵魂的呓语与精神超越的努力
——读紫藤晴儿《大风劲吹》
2023-02-24马启代
马启代
正好是春天。在北方,春天是大风不断的季节,它多数时候并不是温柔拂面的微风,而有着急匆匆赶路的狂风的劲道。此时读到紫藤晴儿的新诗集《大风劲吹》,身心都在这股强劲的诗风中摇晃。好一场风中的阅读之旅,让灵魂穿行在深远、美妙的审美体验中,时有飞翔的愉悦和舒畅。
从诗集《返回镜中》出版伊始,紫藤晴儿的诗歌就开始展现出新的创作趋向和更为开阔的审美视域,如果说她的首部诗集《返回镜中》展现了她独有的诗性直觉和语言天赋,那么这部《大风劲吹》就是一部标识着她进入书写自觉和表达自由的结集。在这部诗集里,紫藤晴儿充分发掘和展示了自己的抒情潜力,她那放纵天性式的恣肆表达强化了语言的表现力,让人重新回到了浪漫气质的语言丛林里,那必然有些芜杂的词语累积中并生着野蛮的精神和自由的意志,从而烘托出久违的洪荒诗意。加西亚·马尓克斯说:“诗歌是平凡生活中的神秘能量。”紫藤晴儿这股一直劲吹的诗歌之风,携带着这样的能量,不好用一般的词语去界定。正如她在《跋》中所言,她充满了对未知空间的向往和高蹈精神的追求,这风的发源地,这能量的来源,无疑发自她生命的深处,来自她逼视灵魂的呓语和精神超越的努力。
是的,已经“返回镜中”的诗人进入的是一个更为自由的天地。如果说《返回镜中》是诗人从世俗的生活现状向艺术之境的逃离,那么这种对平庸的背叛就成为诗人观察和表达世界的自我升华,也无疑成为我们认知《大风劲吹》的精神视线。事实上,优秀诗人的成长都有一个相近的轨迹,那就是无论他们有着怎样的美学面孔变化和价值认知转换,其敏感的诗性神经和激越的赤子之情是贯穿如一的。紫藤晴儿也许尚没有拟定好自己的艺术目标——人类的艺术梦想也许是相通的,只有不断趋向顶点的人方可悟得其中堂奥,在这个漫长行进中的这个阶段,紫藤晴儿以“说出来”“交出”的急切和赤诚,经过自我经验的升华和传化以期达到“装下什么,它就成为了什么”的表达自由,我想这是一个需要不断追问、寻找、反省的过程和境界,同时追问、寻找、反省也必须成为一种书写自觉,是的,这是任何优秀诗人必备的素养。而对于正处于蓬勃、浓烈、喷薄阶段的写作,尽管难免芜杂、冗长和浮泛,紫藤晴儿能靠天赋和激情给予这些很容易导致流俗的词汇以灵性的光泽着实令人惊奇。正如许多伟大的作家诗人的文本所存在的——很多普通的作家诗人的文本也同样存在,那就是词语的矛盾、错乱——时间和空间的、现实与虚拟的,到底显示着作者内在世界的混沌还是清晰,这似乎是一个值得深度研究的现象。因此说这些现象在不同的作家诗人那里或者同一作家诗人的不同文本中会具有截然不同的意义,它并非我们判定一个文本或作家优劣的尺度。但有趣的是,许多世界级的大作家大诗人其文本都具有庞杂的特征——因为庞大,他们茂盛的、不竭的思想把笔下的语言变成了一股洪流,携带的泥沙不但不损害其力量反而增大了其威势。故而看待作家诗人,我十分欣赏那些散发着拔节声的茂密生长的文本,它也许不够凝练精致,但预示了生机厚重。如果没有过急于表达但一时找不到精准词语的感觉,那只能说明诗人的墨守成规和知觉迟钝。是的,每一个诗人的每一个诗性触角所及,可能都是一个深邃浩瀚的宇宙,从另一个角度说,我们应当宽容诗人的诗意冒险和语言实验,或许创造性的词意会在这些破碎、断裂、对峙的存在中被发掘或被赋予,那么,新的审美观念和精神景观将因新的词汇的诞生而到来。《大风劲吹》给我的就是这种生机勃勃的、恣意生长的、繁茂而蒸腾的诗美冲击。那从灵魂和精神深处源源不断涌出的诗行舒展为飞扬的长句,有着狂热的地火般的温度。在当下诗歌写作大量出现精神萎缩、篇什拘谨现象的背景上,需要放肆性的抒情来抵御时尚的侵蚀和理性的拘囿。她那些小长诗《大雪八章》《天鹅九章》《月亮九章》《行走在字里行间九章》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诞生的。无论如何说,诗歌都是诗人的一种精神活动,一种与语言共同完成的艺术品——这样的艺术品必须保有人的原始诗性和自由天性的因子,否则不过是文明的赝品。紫藤晴儿的这部《大风劲吹》从心理的、审美的、艺术的、创造的等不同层面对于如何掌握浪漫抒情与现代智性诗学之间的平衡、如何建立诗歌的内在秩序和逻辑、如何在好好说话与诗家语之间融通等均具有启示意义。她常常将不同类不同格的词语并置,在陌生化与清晰表达之间产生神秘的诗意,从而让她的诗歌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形成与目前主流诗歌迥异的审美趣味与精神气场。我个人认为诗歌写作应建立和保持诗人与世界的本来联系,也即人类诞生之初的鲜活的、灵动的、全息式的沟通,应该说,《大风劲吹》多维度地体现了这一点。
因此,紫藤晴儿的《大风劲吹》是她诗歌创作的一次集中的、爆发式的展现,一次全方位的、放松式的书写,一次自我打开、自我塑造的努力。在时间的主线上,她沿足迹所至和阅读所想展开,不断唤醒、捡拾、阐释已有的经验和现实的感悟,于艺术大海的边沿与浩渺的时空和人物对话,聆听自我灵魂的歌吟,试图获得精神上的涅槃。作为也曾在一个时期大量使用长句的作者——连诗题也是,我能深切地体味到紫藤晴儿写作时的心理状态和精神状况,以及偶尔犹如神助般的与诗神合二为一的美的战栗。毫无疑问,这里面也贯穿着紫藤晴儿积极探寻那些大师级诗人们灵魂奥妙和艺术诀窍的愿望,这一点从她阅读所获得的写作灵感上便可一目了然。在她题赠类的一类诗中,她对心仪的诗人所倾诉的话语正是试图进行心灵对话和精神沟通的召唤,诸如但丁、惠特曼、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博尔赫斯、詹姆斯·赖特、佩索阿、叶芝、米沃什等等,这些人以及他们的作品给予紫藤晴儿的照耀激发了她内心澎湃的诗情,她尝试着与这些伟大的头脑和所产生的诗篇接近,从而为自己的诗歌建立一个更高的坐标系。当然,并非仅仅西方的诗人给予她滋养和引领,她诗中多次提到《诗经》及其诗篇,从她艺术本身所体现的汉语意蕴可见,她的努力有着汉语诗歌根脉的支撑。如何创造性的汲取母语的营养是一个常新的话题,正如我们该如何学习西方的诗歌艺术一样。不过从更长的时段和更广大的范围看,无论东西方传统都不是继承的而是创造的,每迈出一步,凡是属于创造的,都是对过去的一次新的认识,也是对新的传统的一次添加或弥补。人们说科学是发现,只有艺术才属于创造,如果此话有理,对于诗人的要求当然就更为苛刻。在与紫藤晴儿的交往中,我时常问她在读哪些诗人和图书,从她诗集中的作品看,读书没有耗损她的直觉思维,她的作品依然忠实于本真的感觉、感动和感悟,这说明她的阅读不是知识的简单增加而是对灵性的强化和护佑,能有这个效果,说明她闯过了一道厚厚的城墙,进入到一个可以凭借天性驰骋的境地,可叹的是,许许多多的人终生止步于这道墙下无法跨越。从她对某一物象的凝视和聚焦式、集束式抒写看,她的作品既保有了以往的真情灌入和个体体验,也有了更为贴切的知性质素和文化内涵,如对乌龟、喜鹊、大海、雪松、蝴蝶等的描写都不止一篇,而且还将这些意象植入不同的抒情文本中,甚至有的成为一种意蕴成为诗篇的骨架或血脉。对意象的凝视也就是对物与心的凝视,是对阅读经验和人生体验的钩沉,她将自己的孤独、惊惧、热爱、喜悦都投注其中用词语的粘连推演呈现出独特的语象系统。在诗集中,她写到许多在文学经典许多早已存在的动物意象,大多具有异域文化的独特魅力,但在她的笔下重新获得了丰富的意涵。我们知道,在但丁的《神曲》中,开篇就提到三只野兽,母狼象征贪欲、狮子象征野心、豹象征逸乐,而在紫藤晴儿的诗歌动物园里,她笔下频繁出现的“小兽”成为特别亮眼的存在,比“老虎”“麋鹿”更为生动,那是她“灵魂的小兽”(《舜玉路40 号》)、是“替我哭泣了很久”的小兽(《暮色幻象》)、是让“我学会用另一只手安抚/神经”的小兽(《偏头疼》),也是“曾让我的眼睛在夜晚光亮”的小兽(《枣仁》),因此,不仅在诗人眼里,而且在精神层面,“小兽”已经化为与自己血肉同体的另一个存在,有着频率相通的脉搏心跳,当然也有着一样的甚至超越本我的情感和意志。也就是说,在“小兽”与“疼”构成独有的情感意绪浸染着每一个词语和音符的时候,诗人自身也已经获得了通灵的能力。在《小兽》一诗中,诗人通过虚空中的美丽畅想,实现着寄托与救赎。她“捧着火焰之心”把人间寒冷和寂寞也“赐给了一头小兽去咀嚼”(《行走在字里行间九章》),她愿“同一只小兽并肩而行”(《立秋》),因为“马匹一样奔走的小兽会跑向空旷”(《大雪八章》),因为“老虎和狮子也成为我的小兽”(《月亮九章》),因为“它们可以成为任何一只灵兽”(《拴马桩》),如此看来,兽是她泛神论思维的承载物,是内在与外在、虚空与现实的同构意象,具有原始思维的诗性特征。
残雪在《解读博尔赫斯<蓝虎>》一文中说:“对纯美理念的追求是从现实中起步的。”紫藤晴儿这部《大风劲吹》同样体现着她对纯美理念的追求。首次接触紫藤晴儿的诗歌应当是在2013 年底或2014 年初,记得在参与2013年度“中国好诗榜”终评时,她的《母亲是推动季节的火车》获得最高票,颁奖词是我写的,就记住了这首诗和作者的名字,从此也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八年来,她笔耕不辍,佳作频出,显露出巨大的创作潜力和发展的空间。一个作家诗人的成长,与文字中的地域基因(文化的、传统的)、时代基因(现代的、现实的)和个性基因(生命的、精神的)相关(见拙文《作家的三个基因说》)。真善美有不同的维度,诗中也有不一样的声音。诗是众妙之门,诗人永远是精神的传承者,在巨大的时代变化面前,但愿她能有坚守文学本心的定力,并有更多自由发挥的机缘和环境,倘如此,紫藤晴儿一定会写出更精彩的诗篇。
此时,正值深夜,恰有大风叩打我的门窗,整栋楼都摇晃着,整个世界也是。我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多少诗意,但风中一定会有好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