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拉拉蘑菇屋的故事
2023-02-24汤月超
汤月超
本文作者的家本身就是一座小型的荷兰中古陶瓷艺术馆。
对我来说,淘二手货的爱好确实起步过早。大学时期的我,手里刚有那么一点可支配的小钱,就跟着国画老师到处长见识。有件当年淘货的糗事,每次想起就会觉得好笑。话说那时,我看中了一个清代的梅瓶,粉彩花鸟,品相出众,我一问价格才6元,我第一反应是真便宜啊,于是一口应下,就说要了。没想到老师连声说不急,明天拿我的畫来“打仗”。这可把我搞糊涂了,为什么呀?事后才知道,古董行话里1角就是10元,6元也就是600元,我一个学生哪有那么多钱?所谓“打仗”也不是真的打,而是以物易物、以画易瓶的意思。
刚来荷兰那几年,我忙于各种生活琐事,收藏中古物件这个爱好也就搁置起来。重拾老爱好当然是因为手头不宽裕,否则荷兰、德国、丹麦、瑞典到处都是拍卖行和设计师展览,什么又新又名贵的没有?而且欧洲这些老物件集经典和奇思妙想于一身,二手货价格相对便宜,属于消费得起的爱好。尤其是在疫情时期,淘换中古物件也让我找到些人生乐趣。特别是在与朋友闲聊或者在朋友圈偶尔发送淘宝成果时,常引来闺蜜们的哄抢,有的更是发红包要我割爱。由此我便萌发了要尝试以物养物的念头——如果有个不花钱的爱好又何乐而不为呢?
就这样我走上了卖旧货的小路,无意中建造了“荷拉拉蘑菇屋”。如同妈妈爱孩子,我也热爱蘑菇屋里的这些美物,感恩喜欢它们的朋友让它们拥有了温暖的新家,如同拥有第二次生命,也构筑了我这八千里路云和月的美好连接。
于我而言,中古物品的美在于她独特的个性、浓厚的艺术质感,以及历经时光磨砺后的复古风情。尽管当下所谓的“文艺青年”是中古家具的主要受众,但他们无论是审美能力还是消费观,都和上一代有着明显差异。对于这类群体来说,追求小众、彰显个性是他们的特质,对美的敏感也体现在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
在常与我打交道的买家里,不少人本身就是收藏家、摄影师或者是艺术家。比如有位专门收藏瓷砖画的朋友,反而是他让我了解到欧洲100多年前的瓷砖艺术。在新艺术时期的被称为“Jugendstil”(青春艺术风格,兴起于1900年前后西方的一种艺术创作方向。名称来源于1896年在慕尼黑出版的画报《青春》)的出自德国、比利时的立体瓷砖,每一块瓷砖都像一幅艺术品,在现如今的拍卖市场这样一块瓷砖通常能拍出七八十欧元,有些故事性强的组合瓷画,被竞价到几百欧元也是常有的事。为了收集这些上百年的老瓷砖,我曾经被坑过不少钱。在欧洲人那里几次吃亏上当后,我下决心买了几十本瓷砖专业的书,啃了好一段时间,而且也因为买书有幸结识到一位荷兰收藏家,被这位热情的老爷爷传授了许多瓷砖画的专业知识。
在听到我夸奖他的家俨然是座博物馆后,老人家笑得像个孩子。他从不出售自己收藏的瓷砖,并且已和博物馆约定以后的归属保管。当我拿着日夜参照的一本专业书,发现封面“模特”就摆放在他的家里时,我感到自己被小小的一块瓷砖牵引到了奇妙的缘分中。后来我也把这些书陆续寄给国内的艺术家朋友,万没想到他在受到启发后,几次向我下单瓷砖画,埋头于实物和历史材料中,居然自己也出版了一本关于欧洲瓷砖发展史的专业书,这更令我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已非止于“买手”,而是走到了文化传播的领域。
本文作者经营的“荷拉拉蘑菇屋”已经成为很多中古藏家的不二选择。
古典人偶和神话天使往往是中古陶瓷的主要题材。
很多热衷于收藏瓷板画的荷兰人,都成了深入研究的“发烧友”,不少人还出过专著。
以我的理解,中古家具的美在很多时候是很难用语言描述的。正如荷兰国立美术馆馆长对维米尔画作的点评,没有华丽辞藻、也没有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他说“《小街街景》画的是维米尔姑姑家,他是在聚焦他的镜头,在取景。他描绘的是荷兰代尔夫特市1660年代一个平静的夏日。我们虽然只能看到几个人物,但画的核心仿佛还是那股平衡感、寂静感。”这些美好的物件亦是如此,它们在用大大小小的痕迹,诉说着时光的故事,有时甚至也不需多加说明,光是欣赏就能感受到其独特韵味。在这些旧物身上,你抚摸到的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诸多细节也让你发现新的惊喜,仿佛你是这些作品的创作者,或者说它们是为你而作的美好错觉。这些精雕细琢、婉约迷人的“平凡古董”,承载了创作者的天赋和才华,而欣赏这些物件的人,也相当于对他们进行了新的创作,所谓高手在民间,我们这些号称“集天地之灵气”的人,也用自己的才华让这些中古物品焕发了新的生命,也是一桩美事。
在顾客与我的互动里,有一位曾如此写道:“一张小小的瓷板画,兜兜转转、翻山越海来到我的身边。事情总是那么神奇,当我第一次看到它的照片时,我的眼睛亮了起来。命中注定,上面一定有‘我的名字’。”这位朋友在亲自跟我确认下单后,还闹出了退货的乌龙事件,然后又从荷兰再次运到国内,这些也源于我们的契约精神。
“在经历几个月的等待后,终于收获了属于我的瓷板画!看风景,是深秋,初冬,还是初春?虽叶枯草黄,但暖色调的文字、细腻的笔触,令它少了刺骨的寒意,多了一种能平复浮躁的温暖与柔美。拿在手里仔细看,像是故乡日落前的黄昏,让我想起小时候在秋天的稻田、谷仓和溪流前奔跑。”看到这样的评价,我从心底里觉得何其有幸,正如作家林清玄所言:“幸福,常常是隐藏在平常的事物中,只要加一点用心,平常的事物就会变得非凡、美好、庄严了。只要加一点用心,凡俗的日子就会变得可爱、可亲、可思念了。”
还有一些买家,会把收到的物件组合起来,用自己的收藏构筑出一幅完美的画面。有些美女买家,带上那些精美的细瓷餐具,在花园举办野餐下午茶,为家人朋友带来颇有情趣的聚会。甚至有心灵手巧的买家,对物品进行了修缮师一般的再创作。还有人告诉我,在居家办公期间打理这些旧物,让他的生活不再沉重乏味。
我当然知道有很多前辈、同行在这个领域做得资深且规模巨大,上海、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里,线下经营的实体店兴旺又发达,我这样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我的小店是买卖但不只是买卖,就如同我经常去的荷兰古老小镇里,某个被风车、磨坊围绕的古董店,老板是个矮小的荷兰老爷爷,老板娘是胖且高大的奶奶,她浓眉大眼,披着一头海藻般的长卷发,每次看见我就会大声对老爷爷说:漂亮的中国姑娘来了!她会毫不介意地告诉我:“我老公总称赞你的好看。”按道理说,这样的交情丝毫不会影响到我们后来的讨价还价,没有谁会因此转弯抹角、借题发挥。不过有次她为了抬高价格,小声地对老公说:“中国人喜欢全新的(一点瑕疵都没有)东西。”言下之意是我不懂古董收藏。这下可让我有点恼了,想当年我学国画、跟着老师看瓷器拍卖,经年累月泡博物馆,语言不够好但这点也能听明白,尊重是相互的嘛。我笑着对老奶奶说:“不,中国人喜欢古董级、老爷爷级,而且还没有破损,像新的一样。”这回笑容终于在她的脸上渐渐凝固。
还有一次是在夏季的古董集市上,又是一位老太太對我的反复拍照却不马上交易颇有微词,我只得离开。偏偏同行的瓷砖收藏家又看上了这一家的几块瓷画,我不得不抱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原位,恰好赶上老太太离开,是她的女儿帮忙照看摊位,听说了我的狼狈遭遇后连忙道歉,一再对我表示现在是一个新的时代,拍照、上网查询比对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完全可以理解接受,她家老太太完全不必要出言不逊。其中的微妙道理我也能体会,所谓乐趣自己找,尊重也是一样。
当然,收藏旧物的世界有时也不总是美丽的误会,很多时候我也会被各种奇葩客户气得哭笑不得甚至夜不能寐。曾有一位上海客户,自称文玩行家,他交易时留给我的收货人名字是“某浩南”,是的,就是电影《古惑仔》里郑伊健饰演的“浩南哥”,他的真名是“某浩然”。他买的展示柜在海关遇到了抽查,要求申报,结果他既不会拿着身份证去派出所开证明,说明“浩南”就是他,也不会去海关解释,人处于忙得一天挣几个亿的失联状态,发信息也不回复,就算我愿意为他远程代理网上申报也行不通。
于是就这样,这位“浩南哥”的包裹在海关滞留了一个多月,被作为无主包裹按规定原路退回到荷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好巧不巧又遇到了上海的“疫情封控”,辗转耗费掉半年时间,这个展示柜花去我两笔空运费之后才回到我的家里,而此时的柜门及玻璃已经破损到无法二次出售。更让人郁闷的是,在我让他发起退款的时候,他却告诉我没有收到货无法退款,之后我又手把手教他如何操作。令我喷饭的是,当他拿到退款后立即像打鸡血一样说,这么小的数目完全是小意思!不由得让我想到自己作为上海人的老母亲,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语:“脑子坏特不算数,眼睛长了额角头上!”
说起柜子买家,还有一个朋友也是极品,他同样遇到了申报,也说自己要不是加班忙,就是要看病,直到那年春节的小年夜前一天,才说自己有空,强烈要求我找朋友去海关陪同申报取件,还要我给他报销来回车费。本来这样的顾客我是可以不理的,上次的柜子风波令我学到了一点技术,在购买规则里规定了细则。但是我也担心节外生枝,就麻烦一个闺蜜去海关等他,当面交易。
万想不到,在小年夜的上午,他要求我在荷兰的半夜开闹钟起床,现场连线看他们如何交接。闺蜜告诉我,这个小伙子像是给柜子做体检一样的,里里外外摸了一个遍,差不多摸了半小时,比外科医生检查还仔细,在好一阵抱怨后,他终于按约定确认付款,我也当场给他转了车费。诡异的是,他看着我闺蜜戴口罩露出的大眼睛,居然发出了喝咖啡的邀请。闺蜜笑说下次吧,却在心里长叹:小爷您饶了我吧,没有下次了!
还有位算不上是客户的人,常常问这问那但是几乎不买东西,最后却来问我她女儿留学荷兰的事宜,在我帮她找了一些资料之后,她就变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时不时来问我,问题从气候到人文甚至到找房子租宿舍,我不知道何时起成了她的免费留学中介。为了表示敬意,我悄悄给她起了一个叫“十万个为什么”的名字,每当看见那个头像亮起,我就躺平。
还有一位餐厅老板,也在我这里买了个柜子,员工拆掉箱子后他扔了所有附件,包括显眼的黄信封,上面写了大大的“钥匙”两字,后来他兴师问罪,在我给他看了聊天记录上备注了钥匙等事宜后,他又把我当员工一样训斥,质问我“说那么多有什么用,钥匙没有了怎么办?告诉我!”唉,幸亏他看不见我一脸懵逼的傻样,后来他找锁匠配了钥匙还是让我买单。
还有一位小姐姐更是奇葩,她专门挑别人买走的宝贝,然后点名点姓要同一款。问题是很多中古藏品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我们约定好,由我先去古董店或者集市发图或者视频,供她挑选。问题是她每一次的回答都是千篇一律:“过!”久而久之我也疲了,她倒是一见我朋友圈上新,就立即提醒我先发给她看,这种占有欲而且只是看客的占有欲,真让我有点吃不消,不过这位“过小姐”有一个优点,就是只要在她正常作息时间里,基本秒回,以至于我都怀疑“过小姐”是“Siri(苹果人工智能助理软件)”本尊。这令我想到,在荷兰有一句挤兑人的俗语:“Allen kijk,niet koop。”意思是我只看看,但我不买!
本文作者自己也收藏了各种题材的瓷板画。
不过还有更令人尴尬的,有个客户让我去买有16个抽屉的古董桌子,说好到店联系,到了之后发照片、视频、尺寸,均无应答。我只能在那里磨磨蹭蹭转了两个小时,期间有个荷兰老太太还来找我借尺子量小桌子的尺寸,转头告诉我她要买,我说不行,是我先看上的。老太太也来劲了,她说是她先进门的,我说我上周就看上了,搞得古董店老板也不知所措。老板说我只有一个桌子没办法卖给两个人,你们自己协商。问题是我这边客户始终无应答,我也不能太过分了,只好让老太太在我眼皮底下指挥工人搬走桌子。
谁想正懊恼间,客户回复了,居然好意思说再便宜一点?我说黄花菜都凉了!刚被人买走!想着怎么就那么巧呢?我只好安慰买家,告诉对方,有些事就是讲个缘分。没想到这位一看买不到可来劲了,让我去吵架把桌子抢过来,这种事我哪能胜任呢?回家的路上语音消息就不断嘀嘀嘀,总之是怪我不够负责。更为气人的是,我都到家了对方还在纠缠不休,全然不顾及我白跑一趟等了那么久,损失的时间精力。最后我还要像个心理医生一样听着对方碎碎念,同时还要认同自己作为卖家,没有为顾客争取,忍受了好一通“PUA”。
对于那些尊重我,信任我的好客户,我自然要尽可能地为他们服务,给予他们最大折扣,一言不发就送礼物。因为我相信缘分,大家何其有幸遇见彼此,我很珍惜也很感恩。更愿意记住那些美好的人和事。我想,一个人的爱好不会有那么多的乐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就是荷拉拉蘑菇屋存在的意义吧。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