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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三大前党内外对于统一战线的认识与表述

2023-02-24安东强

理论月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共产国际国民党革命

□安东强

坚持统一战线作为中国共产党百年奋斗的历史经验之一,业已写入《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其是党克敌制胜、执政兴国重要法宝的地位亦被重申。统一战线是中共在革命斗争中的法宝的说法由来已久。1939年10月4日,毛泽东为《共产党人》撰写的《发刊词》中提出了三大法宝的概念。他指出:“十八年的经验,已使我们懂得: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是中国共产党在中国革命中战胜敌人的三个法宝,三个主要的法宝。”[1](p5)这段论述无疑为统一战线在中共领导的中国革命中的地位和作用进行了精确定位和定性,而“十八年的经验,已使我们懂得”之语又表明统一战线的地位和作用是在革命历史中形成的,存在一个认识层面的发展变化过程。

从中共中央统战部编著的《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史》一书,大体能够了解中共统一战线内涵与外延的历史分期及阶段性特征,然而该书关于早期统一战线历史的叙述较为简略①参见中共中央统战部:《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史》,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华文出版社,2017年版。。既往研究较多关注早期统一战线政策落实和实践的基本形式,即“民主的联合战线”与国共合作问题,或从孙中山、陈独秀、李大钊、马林等历史人物入手讨论②代表性论著可参见林家有、周兴樑:《孙中山与国共第一次合作》,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李玉贞、杜魏华:《马林与第一次国共合作》,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版;张铁男、宋春、朱建华:《中国统一战线大事纪事本末》,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李玉贞:《马林传》,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姚金果:《解密档案中的陈独秀》,北京:东方出版社,2011年版;任建树:《陈独秀大传》,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或从共产国际、中共、国民党等政治组织之历史的角度梳理①代表性研究成果可参见向青:《共产国际和中国革命关系史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姚龙井、李振基、许世英:《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史(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陈廉:《第一次国共合作史》,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版;马红霞、马熙敏:《共产国际和中国革命的关系》,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李玉贞:《国民党与共产国际1919—1927》,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苏若群、姚金果:《第一次国共合作始末》,北京:中央党史出版社,2016年版;中共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中国共产党的一百年》,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22年版。,但较少从当时中国共产党及党外人士接受统一战线的层面进行检讨。循此历史分期和脉络特征,结合中共早期的档案文献及报刊资料,可进一步深入认识统一战线理论从国外传入国内的历史脉络,以及共产国际与中共党内外的表述差异问题。

一、共产国际的政策与表述

1921年6月22日至7月12日,即中共一大召开前夕,共产国际召开了第三次代表大会。大会主旨与中共一大关系密切,是要总结第一次世界大战(帝国主义战争)以后建立起来的各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经验,并根据资本主义还会继续的世界形势拟定一个全新的战略和策略计划,以适应新的革命形势[2](p234)。正是在此背景下,共产国际逐渐形成了关于统一战线的概念和政策,并将其作为一个新的斗争策略在大会上提出。

如果从国际共运史的视野来看,在此之前,无论是《共产党宣言》提出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还是十月革命后俄共的工农联盟政策,或许都可以追溯为统一战线的实践经验和理论总结[3](p3)。不过,若从阶级角度来辨析的话,这些提法和实践仍然是无产阶级至多是劳动阶级内的联合或统一,与后来的统一战线面向的对象有着阶级内外的根本差异。

以后见之明来看,统一战线的重要理论贡献还在于解决了无产阶级或劳动阶级与其他阶级之间的关系问题。共产国际三大将世界革命进行了地域区分,正如托洛茨基在结束语中称,世界革命分别在欧洲、美国和殖民地形成三条革命发展的轨道[4](p55)。在《论策略》的报告中,共产国际还在强调“各国共产党两年来的斗争经验,充分证明了共产国际的观点的正确性。共产国际的政策使许多国家革命的工人不仅与公开的改良主义分子划清界限,而且也与中派分子划清界限”[5](p262)。这显然是欧洲革命轨道的策略特点。但在所谓殖民地的革命斗争中,如何与被压迫的资产阶级合作,则是统一战线如何适用于不同地域、不同革命阶段的重要问题。

当时参加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的中共党员张太雷,在舒米亚茨的指导下完成了《关于殖民地问题致共产国际“三大”的提纲(草案)》,其中专门讨论了殖民地的民族资产阶级如何会走上“民族统一战线”的道路,称“资产阶级在所谓‘民族统一战线’的形式下参加这场斗争,可能只是暂时性的”[6](p34),只有资产阶级同帝国主义侵略发生利益矛盾冲突时,“民族资产阶级才会走‘民族统一战线’的道路”[6](p34)。因此,“对于民族革命运动来说,在其开始阶段,在同帝国主义的斗争中依靠‘民族统一战线’的力量,在策略和战略上都是有利的”[6](p34)。至于罗易所提出的在近东、中东“同时在反对帝国主义和本国资产阶级的两条战线上进行斗争,是完全错误的”,中国也不适用[6](p34),这个提法,与其说是张太雷的意见,不如说是舒米亚茨的看法,应该视为共产国际借中国代表之笔提出来罢了。

张太雷在“东方问题”会议上的实际发言,主要呼吁共产国际关注远东国家的革命运动,称:“在必将到来的世界革命中,中国丰富的资源和伟大的力量是被资本家用来同无产阶级作斗争呢?还是被无产阶级用来同资本家作斗争呢?那就要看中国共产党,主要看共产国际的支持如何而定了。”[7](p39-40)言外之意,共产国际应当给予中国共产党和中国革命更多理论指导和物质帮助。

实际上,共产国际三大并未就统一战线的内涵及在世界不同地区如何实践进行明晰阐述,成为此次会议的一个遗留问题。或因如此,共产国际执委会在1921年12月曾就统一战线问题拟定过一个提纲,即“十二月提纲”。1922年2月21日,共产国际执委会又在第一次扩大会议上,专门围绕统一战线问题进行了深入讨论。《共产国际文件汇编》中称:“由于第三次代表大会提出了争取工人阶级多数的任务,统一战线策略问题便成了第一次全会的中心问题。”会议第12个报告即《关于统一战线策略的报告》,会议还设置了“统一战线问题委员会”[8](p364-365)。

综合而论,这次会议的报告与统一战线问题的关系,一是肯定了“关于统一战线的十二月提纲是正确的”;二是消除了关于统一战线的误解,“表明执行委员会所提出的统一战线策略丝毫也不意味着同改良主义对抗的立场有所削弱”,是共产国际三大所提出策略的进一步发展;三是大会还专门指出各国运用“统一战线”策略时,“当然要与各个国家的条件相适应”[9](p375-376)。

问题在于,共产国际虽难以掌握“各个国家的条件”的底细,但还是要指示一定的原则,于是在1922年第四次大会上按照西方与东方的大势差异,在坚持西方“工人统一战线”的口号下,提出东方“反帝统一战线”口号[10](p72)。应该说这两个口号不是简单的并列关系,更非对立关系,而是后者在前者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并且在实践中也将以前者为基础。因此,按照共产国际的指示,包括中国革命在内的“反帝统一战线”应当包括两个面向:一是阶级外统一的问题,要揭露本国资产阶级民族主义的某些集团同外国资本妥协的想法,从而使之能够与本国革命联为一体;二是阶级内统一的问题,“同国际无产阶级和苏维埃共和国联合的必要性,是反帝统一战线的一项最重要的策略任务”[10](p73),因为“只有同先进国家的无产阶级革命联合起来,殖民地革命才能取得胜利,并保持其胜利果实”[10](p73)。换言之,统一战线实质上是要实现阶级外的统一与阶级内的联合。

正是在此精神指导下,共产国际于1923年1月12日形成了《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关于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关系问题的决议》,成为中共召开三大、确立国共合作政策和形成国民革命联合战线的理论基础。

二、统一战线理论传入中国与中共“联合战线”的表述

由于共产国际三大与中共一大的会期接近,加上会议精神传达的时间、空间、技术等层面的限制,因此共产国际三大所提出的共产党革命斗争的最高纲领、最低纲领及统一战线问题,都是到了中共二大时才在大会上落实和贯彻的。其中关于统一战线的认识与政治表述,与共产国际的指示也有所差异。

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即由中央机关筹设人民出版社,开展印刷马列主义各类书籍和宣传共产国际动向的工作。人民出版社设于广州昌兴马路26号,在《通告》中称:“近年来新主义新学说盛行,研究的人渐渐多了,本社同人为供给此项要求起见,特刊行各种重要书籍,以资同志诸君之研究。”[11]其中“康民尼斯特”丛书的第四种,即为《第三国际议案及宣言》。据该书的版权信息,该书由“成则人”译,于1922年4月印刷初版,在广州发行[12]。可是这本书宣传的是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的议案及宣言,而非反映1921年涉及“统一战线”的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议案。

众所周知,1921年,中共一大召开后形成的《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决议》,明确提出中共应在中国各政党之间保持独立的地位,“不同其他党派建立任何相互关系”[13](p88)。马林(亨德立克斯·斯内夫利特,Hendricus Sneevliet)当时似乎没有表示不同意见。其原因大概在于,马林等人也未及时获取共产国际三大的最新策略与指示。

1921年下半年,参加过共产国际三大的张太雷回到上海,与陈独秀、马林等人会议共产国际与中共的关系,也就是统一战线的一个面向:新成立的中共应与共产国际联合起来,成为共产国际的中国支部。尽管陈独秀曾有异议,最终也予以认同[14](p208-210)。应该说,陈独秀等中共早期领导人对于劳动阶级内部的统一和联合还是普遍认可的,诸如发动工人运动、召开第一次劳动大会等举措即为确证。至于如何将统一战线扩大到中国其他政治团队,则有些迟疑。

与陈独秀等人的迟疑不同,1921年12月10日至1922年2月7日间,马林在张太雷的陪同下赴中国南方地区考察,并与孙中山、陈炯明等人会谈。根据马林的考察所得,他建议中共党员加入国民党,实现国共两党合作。毫无疑问,这个建议遭到陈独秀等人的反对和抵制[14](p229)。随后,马林离开中国,回到莫斯科。

4月6日,陈独秀专门致函共产国际执委会远东部主任维经斯基(G.Voitinsky,中文化名吴廷康),就马林提议加入国民党之事列出六条反对意见,并称“第三国际倘议及此事,请先生代陈上列六条意见”[15](p36)。可以想见,陈独秀的意见肯定不如马林回去的报告更加有效。

维经斯基在8月时曾称此前回复过中共中央一封信,其中提到曾由季诺维也夫和他联名向中共中央“作出一些具体的和原则性的指示,顺便还建议你们把中央委员会迁至广州”[16](p117)。尽管此信目前尚没有找到①原书注称:“季诺维也夫和维经斯基的信没有找到。”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版,第117页。,但他们应该是支持马林意见的。

或许此信对陈独秀等人有所影响。有意思的是,5月20日,利金给共产国际执委会远东部的报告称,中共“曾几次根据我们的主张作出关于在一些场合必须同国民党合作的决定,但都未得到贯彻执行”[17](p88),并归咎于远东书记处的过错(没有在广州设代表)。虽然该材料的注称:“中国共产党中央局在利金在华工作期间作出的关于同国民党实行合作的决定没有找到。”[17](p88)从维经斯基的复信内容来看,中共此时确也有转向同国民党跨党合作的可能。

之所以有此推断,还可以从一个月后中共的舆论宣传中管窥一斑。6月20日,《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对于时局的主张》发表(标署6月15日)。这篇长文应该有一段酝酿时间,能与利金的汇报吻合。在这篇长文中,中共评估了时局和国内各政治势力,提出:“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军,为无产阶级奋斗和为无产阶级的革命党。但是无产阶级未能获得政权以前,依中国政治经济的现状,依历史进化的过程,无产阶级在目前最切要的工作,还应该联络民主派共同对封建式的军阀革命,以达到军阀覆灭能够建设民主政治为止。”[18](p46-47)具体方法是,中共“要邀请国民党等革命民主派及革命的社会主义各团体,开一个联席会议,在上列原则的基础上,共同建立一个民主主义的联合战线”[18](p47)。这标志着中共首次明确提出“联合战线”的口号。不久,中共便在二大上作出关于“民主的联合战线”的议决案,强调无产阶级与民主派“两派联合起来打倒公敌”[19](p66)。后来陈独秀专门提及此议决案是“同意远东人民代表会议通过的关于共产党与民主革命派合作问题的决议”[20](p169-170)。

为什么中共不用“统一战线”而用“联合战线”,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这两个概念表述并非翻译造成的分歧,统一战线的俄文为единыйфронт,而联合战线则为объединенныйфронт,两者应不易混淆。因此,“联合战线”之称,应是中共反复斟酌的一个政治表述。毕竟在中文语境内,“联合战线”的表述既能表达新成立的中共作为一个独立政治体的地位,又可以减弱“统一”之名所引起党内及国民党方面的误解(事实上仍有误解)。而且“联合战线”一词又可以从《共产党宣言》中找出理据(“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尽管《共产党宣言》中的联合仅指向阶级内的问题。

维经斯基对《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对于时局的主张》及中共二大宣言给予了充分肯定,并未就“联合战线”的提法表示异议。他在致中共中央的信中称赞道:“你们发表的宣言和告国内民主人士书,我们认为是很成功的,我们认为,你们完全正确地掌握了旨在反对国内军阀和外国帝国主义者的民主统一战线思想。”[16](p118)这表明,共产国际方面大体认可了中共使用的“联合战线”表述(或许与中共二大宣言的俄文版有关系,待考),认为这是和共产国际指示的“民主统一战略思想”相一致的。

维经斯基还具体指示中共中央贯彻落实统一战线的做法:“你们还是应该根据条约原则同民族资产阶级的最大政党——国民党保持紧密联系,以便建立民主统一战线。”[16](p119)所谓“保持紧密联系”,重要的举措仍是此前强调的,将中共中央局迁到广州。这是共产国际的一致意见。由此可以看出,共产国际更关注中共贯彻落实统一战线的行动和实践一层,至于表述问题反在其次。

利金5月的报告也建议中共中央局迁往广州,从而争取两个基本目标:一是必须使李大钊、陈独秀等共产主义支柱同中国工人组织联合起来;二是必须争取中共成为国民革命运动的首领,还建议“应由共产国际执委会向中国共产主义组织提出”[17](p95)。7月11日,马林向共产国际执委会报告称他“曾向我们的同志建议放弃他们对于国民党的排斥态度,到国民党中去进行政治活动,通过这一切,会获得通向南方工人和士兵的更方便的门径。党则不需放弃独立。与此相反,同志们必须统一他们在国民党中所采取的策略。国民党的领导人告诉我,他们允许在其党内进行共产主义宣传。但我们的同志反对这种意见。只要他们不愿与国民党联合,这些小团体开展宣传工作的前景是暗淡的”[21](p20-21)。同时,他也建议中共中央机关迁到广州,“至少在那儿公开地进行工作”[21](p21)。当然,如何改变孙中山及国民党拒绝中共的态度,共产国际方面派人与孙中山进行了商议,并达成合作协议,为中共能够贯彻民主联合战线铺平了道路。

1923年1月12日,共产国际执委会对中国革命及国共合作作出决议(《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关于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关系问题的决议》),强调国民党是当时中国唯一重大的民族革命集团,“既依靠自由资产阶级民主派和小资产阶级,又依靠知识分子和工人”[22](p76)。由于中国革命尚处于“反对帝国主义者及其在中国的封建代理人的民族革命”阶段[22](p76),直接关系到工人阶级的利益,“而工人阶级又尚未完全形成为独立的社会力量”[22](p76),“所以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认为,国民党与年青的中国共产党合作是必要的”[22](p76)。同时指示中共在国共合作中的地位和行动原则,强调“只要国民党在客观上实行正确的政策,中国共产党就应当在民族革命战线的一切运动中支持它”,但“绝对不能与它合并”[22](p77)。这个指示成为中共三大召开的重要基础。

当时,对于政治经验和社会基础都比较浅的中共而言,如何表述和贯彻共产国际指出的统一战线政策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政治考验。“统一”一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合并,这或许是中共的政治表述暂时舍弃“统一战线”而选用“联合战线”的潜因。而共产国际的《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关于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关系问题的决议》则直接指出中共绝对不能与国民党合并,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很多中共党员的疑虑。

1923年6月,中共三大召开,陈独秀在会议上宣称:“情况的发展表明,只有联合战线还不够,我们又接到了共产国际关于加入国民党的指示。”“起初,大多数人都反对加入国民党,可是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代表说服了与会的人,我们决定劝说全体党员加入国民党。”[20](p170)由此看来,“民主的联合战线”距离共产党加入国民党式的国共合作,还是有一定程度的差异,这是此前较少辨析的。会后所发的《中国共产党对于时局之主张》提出了“全中国国民革命者联合起来”的口号[23](p2)。

在中共三大之后,确切而言是国民大革命期间,中共所办各刊物积极宣传联合战线,造成很大声势,如瞿秋白在《向导周报》刊发《五卅后反帝国主义联合战线的前途》《国民会议运动与联合战线》等文,都使用“联合战线”,而不用“统一战线”的讲法。

有意思的是,毛泽东关于中共三大决议的表述究竟是“联合战线”还是“统一战线”?在当下通行的简体版《西行漫记》一书记载中,毛泽东于中共三大十几年后向埃德加·斯诺讲述中共三大的决议时曾称:“1923年,共产党第三次代表大会在广州举行,大会作出了有历史意义的决定:参加国民党,和它合作,建立反对北洋军阀的统一战线。”[24](p119)然而核诸抗战时期中共在上海孤岛的中文译著,则与现今简体版用词有别。

1938年,胡愈之等同仁在上海组织的复社首次翻译了《西行漫记》全本,参与翻译者有王厂青、林淡秋、陈仲逸、章育武、吴景崧、胡仲持、许达、傅东华、邵宗汉、倪文宙、梅益、冯宾符诸人。其中关于中共三大召开的表述则称:“一九二三年在广州举行共产党第三次大会。这次会议通过了一个历史有名的决议:参加国民党,和它合作,建立联合战线反抗北洋军阀。”[25](p187)后续繁体版不少延续了“联合”的表述,只是将“战线”改为“阵线”,如1949年在上海由亦愚重译的《西行漫记》就译为“建立了反抗北洋军阀的联合阵线”[26](p106)。虽然语句和用词略有差别,但都是“联合战(阵)线”,而非“统一战线”。核之《西行漫记》的英文原文“create a United Front against the northern militarists”[27](p142)中“United Front”一语,译为“统一战线”与“联合战线”均可。但若从《共产党宣言》所使用的“unite”的英文语境而言,似乎仍是“联合战线”才对。

因此,毛泽东在1936年对斯诺所提到中共三大决议的中文词汇究竟是“统一战线”还是“联合战线”,就只有待当时会谈记录或当事人回忆录的公布才能获知了。此事并非历史细节,可能还与此后中共中央和毛泽东如何接受和表述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具有紧密联系。

三、另一种译介与宣传

需要指出的是,在中共三大前后宣传共产国际统一战线者并非中共一方,还有一个政治身份模糊的五四青年朱枕薪。

在1922年2月共产国际执委会召开第一次扩大会议商讨统一战线问题时,曾经留学俄国的朱枕薪亦参加。据受李大钊指派参加该次大会的梁鹏万(后叛党)称,参加远东会议时,中国代表有张秋白、江亢虎、朱枕薪、贺衷寒、黄碧魂、黄凌霜、张国焘等四十余人[28](p127)。关于朱枕薪在新文化运动及国民革命期间的言论,尚较少引人关注。

朱枕薪,1903年生,江苏苏州人,曾留学俄国,归国后参与新文化运动,曾任上海《民国日报》的记者、上海大学教员,发起和组织新南社、新中国丛书社。凭借留学俄国的背景,他在20世纪20年代发表了许多译介俄苏政治、文化的文章,包括介绍马克思主义、十月革命、俄共(布)及其反对派的文章。值得注意的是,他还在1923年3月也就是中共三大之前,报道和介绍了刚刚召开的共产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也就是出台国共关系决议的重要会议。

朱枕薪时任《民国日报》的记者,是否为国民党党员,不详。但在1924年6月经友人介绍,曾因参与编辑《三K周刊》被捕,后自辩并非三K党员[29]。1923年3月,他撰写的《第三国际第四届世界大会之经过》刊发在《东方杂志》第20卷第6号上[30](p46-54)。从报道文字来看难以确证他究竟是以记者身份参加了共产国际第四次大会,还是依据外文报道进行的翻译。结尾处也只是写“一九二三年三月草于上海”[30](p46-54)。

他在开篇介绍了共产国际的历史,重点讲述共产国际从一大到四大历届会议的重要议题,其中多次涉及统一战线问题。他记称:“在第三届大会至第四届大会之间的一年多时日中,第三国际中央执行委员会的运动有下列三大种:(一)统一战线的运动;(二)公判社会革命党的运动;(三)救济俄国饥荒的运动。”[30](p47)这无疑是国内较早宣传共产国际统一战线的文字,而且使用的是忠实于共产国际原词的政治表述。

他较为详细地记述了共产国际四大的情形,从11月2日的非正式大会及各国代表人数,到6日的大会开幕礼、10日以后的正式大会。他记载了11月10日大会主席团主席季诺维也夫(朱文译为齐诺弗夫)对过去一年执委会的工作及未来工作计划的报告:

第三届大会毕会后,有产阶级袭击无产阶级。工人大受压迫。俄国亦患饥荒。我们为自卫计,不得不“去与群众为伍”,这就是我们进行的方法。“统一战线”是我们的口号。我们要联合一致共同动作,我们定须成为一个世界的中心团体![30](p49)

这显然是统一战线的重要面向之一,即阶级内的统一和联合,所以又有“我们为工人团体的统一而战”之说[30](p49)。因第三届大会“使多数工人都投入第三国际旗帜之下”的口号尚未实现,“统一战线的战策,是达到这种目的最好的方法。统一战线的时机现已成熟,我们不应空谈,应当实行”[30](p49)。

他又记述季诺维也夫的话称:“统一战线,给工人以奋斗的途径。我们联合全体工人,为生活而奋斗。我们更要为反对改良主义而战,要使工人直接从事革命。现在各国都在那边宣传统一战线的战策,行见成为事实了。”[30](p50)至于“统一战线之具体的表现”则为工人政府,只是工人政府有四种形态,其中第三种是“社会民主党人,职工组合会员与共产党人的联合政府”[30](p50),这大概可以概指统一战线在中国等远东地区的表现形态。

朱枕薪在报道中专门提到中国共产党代表Voytiusky在大会上报告了中国最近一年来的劳动运动[30](p54),可惜语焉不详。Voytiusky应指刘仁静。

报道结尾罗列了大会通过的十一个决议案及六个宣言,其中有第十个决议案“东方问题——殖民问题”,但其中并没有四大最后一天通过的《中国共产党的任务》名目[30](p54)[14](p236)。当然,更不会有后来共产国际执委会专门作出的《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关于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关系问题的决议》。

朱枕薪关于共产国际统一战线策略的报道和宣传,提示了两个问题:一是国内知识界是有途径且有可能知晓共产国际的主张是“统一战线”,而非中共所提出的“联合战线”(毕竟《东方杂志》是当时影响广泛的综合杂志);二是在大革命前后,中共之外的政治团体、知识界是如何认识统一战线,并借鉴统一战线的表述来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的,是一个值得展开探讨的问题。毕竟,在国民大革命后,国民党及知识界亦曾借用“统一战线”之名进行舆论宣传,如“民族统一战线”等。

如果参加中共三大的中共领导人们有阅读《东方杂志》的习惯,那么他们在中共三大召开之前便可通过朱枕薪关于共产国际四大的译介,大体了解到该次大会的基本内容。尽管如此,中共三大上,仍由参加共产国际四大的刘仁静报告大会内容,最终通过《关于第三国际第四次大会决议案》。

综合而言,朱枕薪应是当时对共产国际及中共统一战线策略较为熟悉的党外人士。中共三大在广州召开前夕,朱枕薪在上海《民国日报》上刊发了一首白话小诗《隔膜》。诗曰:

两辆南北反向的火车飞也似的掠过了,

只隔着一层玻璃,

两车中的人们,

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容。

同车中的人们,

亦为了隔着一层薄膜,

谁都不知道谁的心思。[31]

以后见之明看来,朱枕薪这首写在火车旅途中的感言,用于中共践行共产国际统一战线时的疑虑和国共两党的心态,倒也颇为贴切。虽然中共以联合战线的政策与政治表述来积极推动国共合作,最终促成大革命的时代浪潮,但是共产国际统一战线革命策略之下的党际隔膜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愈演愈烈,这无疑也是大革命失败的重要因素之一。这或许并非政策失败,而是国民党对自身利害关系的政治考量罢了。

事实上,在国民革命期间及此后较长时期,“统一战线”作为一种政治术语也陆续反映到国民党政府的政治活动及其他各界的一些社会运动之中,甚至为各方所接受和使用(其概念内涵与具体所指当然有所调整),并没有仅仅成为一种无产阶级性的专用术语。关于这些问题,就需要后续的研究进一步呈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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