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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情势、命运三重奏下的英雄博弈

2023-02-23陆骏驰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6期
关键词:情势司马迁项羽

陆骏驰

关于《史记》历史书写的研究历来受到学界重视。在这部史著经典中,司马迁对刘邦和项羽两位乱世英豪之间的英雄博弈进行了浓墨重彩的书写。笔者通过对相关篇章的细致文本分析,以一种整体性、交互性、动态性的视角探讨司马迁对于刘项之争的历史书写。笔者认为司马迁在书写刘项之间的英雄博弈时把握了性格、情势、命运三个核心要素,并赋予了三者不同的叙事功能和文本价值,产生了扣人心弦的表达效果,令人回味无穷。

一、性格变化与英雄博弈

李长之认为:“史诗性的文艺之本质之第三点是发展性,那就是一个人物的性格发展,或者一件事情的逐渐形成。”(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对于刘项二人的性格分析已经得到学界充分关注,但很少有研究者注意到二人在整个博弈过程中的性格变化及其产生的张力对于博弈发展的推动。笔者认为刘项二人性格的变化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起兵反秦至分道攻秦,此時刘项二人的性格同中有异,已初见博弈之象。司马迁善用典型事件展现刘项二人的性格异同。在看到始皇时,项羽放言道:“彼可取而代也。”刘邦则感叹道:“大丈夫当如此也!”同是性格豁达,胸怀大志,项羽略显骄狂,刘邦十分隐忍。起事之时,二人都敏锐察觉时机,果敢行动,只不过项羽“遂拔剑斩守头”“所击杀数十百人”,可见其果决勇猛,刘邦则以“天下苦秦久矣”“不然,父子俱屠”威逼利诱,赚得沛县,可见其尚计善谋。故而,二人虽同为反秦骨干,但在进攻咸阳时,诸人以项羽“剽悍猾贼”、刘邦“宽大长者”为由支持刘邦。至此,刘项二人性格的差异已然预告了博弈的到来。

第二阶段为攻占咸阳至鸿沟为界,此阶段刘项二人性格的差异日益明显,刘邦的性格渐趋成熟,项羽的性格弱点则暴露无遗。早在鸿门宴之前,二人就已呈现出明显的性格分野:项羽将秦国降卒尽数坑杀,显露出他的残暴;刘邦在听到郦食其“不宜踞见长者”的劝说后立即改正,入秦后与秦人约法三章,又能听从张良、樊哙的劝谏而“封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可见其在灭秦斗争中养成了礼贤下士、从谏如流的品格。鸿门宴则是刘项二人在极致审慎态度之下的拉锯和试探,也是二人斗智的高峰,在这场危机四伏的宴席上,刘邦性格中的冷静和项羽性格中的克制都发挥到了极点。在这次政治危机解除后,空前的胜利使得项羽愈加骄矜暴戾:屠咸阳,烹说客,弑义帝,随意分封,肆意攻伐,因刚愎自用而驱逐范增。此时的刘邦虽然沉着冷静,胸怀天下,慧眼识英,并在楚汉对抗的过程中节节胜利,但也难免产生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他趁项羽主力仍被田横拖在齐地,楚都彭城空虚之机,率五十六万联军直取彭城。但楚军依靠项羽坚毅果敢的指挥,在半日之内以三万之师击溃联军五十六万之众,歼灭刘邦主力,使刘邦陷入“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的危机局面,可刘邦在彭城之战的失利后,仍能重整旗鼓。同时,刘邦还平添了一份圆滑和魄力,在面临项羽“今不急下,吾烹太公”的威胁时,刘邦索性作无赖之态,让项羽无可奈何。在项羽提出要单挑时,刘邦“吾宁斗智”的沉着和项羽的焦躁形成鲜明对比,被射伤后仍能“起行劳军,以安士卒”更是彰显其强烈的大局观念和王者之风。

第三阶段为垓下之战至高祖还乡,此时刘项二人都展现了英雄本色的回归。项羽被困垓下,四面楚歌之际,仍持有霸王的威严豪情,在慷慨悲歌中诉说英雄陌路的不甘:“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死后,刘邦称帝。然而,司马迁对于刘项之争中二人性格变化的书写却并未终结。作为这场英雄博弈的胜利者,刘邦仍在不断进益,在南宫置酒时褒扬功臣,收服人心,足可见其纯熟的帝王心术。但最令人拍案叫绝的片段莫过于高祖还乡,歌咏《大风》:“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司马迁在此似乎刻意营造了与项羽作歌如出一辙的历史名场面。此时刘邦在纵情豪饮中展现英雄本色,实现性格升华的最终完成。

二、情势嬗变与英雄博弈

刘项之争既是两个英雄个体的博弈,也是在一个“号令三嬗”的历史大变局中两股政治力量的角逐。情势嬗变时刻左右着博弈的进展。

首先,天下大势的演进为刘项之争创设了宏阔磅礴的背景。在刘项二人反秦起事之际,司马迁就进行了时代背景的铺垫:“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秦二世元年秋,陈胜等起蕲,至陈而王,号为‘张楚。诸郡县皆多杀其长吏以应陈涉。”这种背景叙述蕴含了深意。其一,陈涉首义震动天下,刘项这样的乱世英豪必然会效仿。其二,秦亡之后,必有继秦统治天下者,但天下不可分割,包括刘项在内的反秦力量不免一场激烈争斗。故而,司马迁在此时就已经从天下大势的角度揭示了刘项二人由盟友走向对手的必然性。

其次,民心向背的变化则是博弈发展的又一重要力量。在反秦斗争初期,项羽一直保持着优势地位。从表面来看,这似乎是其勇猛过人、兵强马壮的结果,可是这种局面背后暗藏着时人“欲倚名族”的政治心态。东阳令史陈婴之母在众人怂恿陈婴为王时劝诫道:“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司马贞在此处注解:“婴母不许婴称王,言天下方乱,未知瞻乌所止。”后钱穆更是明确指出:“其后陈、吴发难,乱者四起,皆重立六国后。……虽云将相无种,而平民崛起以亡人国者究是当时创局。虽陈婴之母,亦知骤贵不祥,欲倚名族。”(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故而依靠各国旧族反秦成为当时一种政治套路,众人亲附项羽是因为项氏具有楚国名门的身份加持。刘邦虽名显沛县,萧、曹诸人也由于“自爱,恐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的隐秘私心而推举他为首领,但其影响力显然不如项羽。笔者认为,刘邦克服这种身份缺憾的转折点当在其与秦人约法三章之后,此时“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这是广泛的民意对于刘邦政治合法性的肯定,由于身份差别带来的项强刘弱的局面已因人心向背而悄然逆转。在后文中,司马迁更是多次揭示民众心态的转变和博弈情势的位移,在项羽屠咸阳,烧宫室后,甚至“虏其子女,收其珍宝货财,诸侯共分之”,以致“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耳”。刘邦安抚民众、顺势而为和项羽恣意烧杀、逆势而行已形成尖锐对比,秦人的态度表现了对项羽的怨恨背离和对刘邦的钦慕归属,确立了崇刘抑项的政治立场,也预示了刘项之争的结局。

最后,刘项二人对于情势的判断也左右了博弈进程。在听到说客“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这一基于历史经验的情势分析时,项羽不以为然,只顾“衣锦还乡”带来的肤浅情感愉悦,对于情势产生严重误判。而刘邦在进入南郑之后,看到“诸将及士卒多道亡归,士卒皆歌思东归”的实际状况,听从韩信的判断而“决策东乡,争权天下”,把握了情势赐予的机遇,从而在这场英雄博弈中取得胜利。在二人本纪文末史评中,司马迁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项败刘胜的根本原因。他批评项羽未把握历史大局,过分迷信武力,导致一系列严重战略失误:“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同样,他纵览三代以来历史的演进趋势,赞赏刘邦能够顺应历史潮流,承敝通变,成就帝王之业:“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

三、命运统摄与英雄博弈

在书写刘项之争时,司马迁体现了左右这场英雄博弈的主要因素,即性格变化与情势发展两股力量,彰显了其深刻的历史理性精神。但在具体的叙述过程中,司马迁的书写极其谨慎地展现了命运统摄的色彩,他不会因此妨碍对于历史规律的揭示,又恰到好处地传达出对命运的思索以及对历史人物的关怀,展现出一位史家睿智的沉思和澎湃的深情。

司马迁在介绍刘项二人的出身时,关于项羽的叙述极为简略且基本写实:“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但在其写实的背后,项羽作为项燕这位楚国殉道者的后人,其形象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而刘邦的早期生平中则充斥着“帝王天命”的神话意味:“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季所居上常有云气”,这并非仅是一种程式性的帝王形象神化和对高祖的谀美之辞,这么书写一来是对掌握史料的据实记述,二来包括司马迁在内的汉代史家对于刘邦“提三尺剑得天下”的壮举的确难以从纯粹的历史经验角度予以解释,故而他们也真正地相信天命统摄力量确实发挥了作用。

如果说关于刘邦的命运叙述是司马迁对于汉得天下的理性思考产物,那么关于项羽的命运叙述则渗透了很多司马迁的个人情感。很多研究者认为司马迁具有“崇项抑刘”的情感倾向。但笔者认为,作为一位有思想底蕴的史家,司马迁对于两位杰出英豪的态度绝不仅限于褒贬。司马迁赞赏且钦佩刘邦在性格上的升华和顺应历史大势的态度。但对于项羽这位悲剧英雄,司马迁不仅对其有钦佩和批评,也有一种深沉的同情和思悼。他雖批评项羽迷信武力与天命,但还是在文中暗示了项羽败局中的命运因素。比如,在彭城之战楚军占据上风时,发生了“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的偶然性事件,在项羽垓下突围之时,“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这绝不是书写上的自相矛盾,一来刘项之争中的确具有偶然性的因素,二来这也是司马迁对项羽的同情思怀的笔触落实。此外,司马迁为项羽设定了一个帝舜后代的可能出身:“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这很有可能是司马迁最终在叙事上对项羽的补偿和拔高。刘邦作为胜利者,已经享有了命运的眷顾和后人的帝王崇拜。项羽虽是失败者,但也得到了司马迁在情感上的关怀和支持。正如前人所言:“当人们的理性清醒地认识到了对象的历史悲剧性,感情上却又不禁为之一掬同情之泪时,挽歌便产生了。……历史理性的力和道德感性的力总是互相制约:接受历史的逻辑却又不冷漠无情。”(陶东风《历史尺度与道德尺度的二元对立》)在进行刘项之争书写时,面临这种二元对立的人物关系模式,司马迁对于胜者给予赞颂,也为败者唱响了一曲挽歌,从而使得其历史书写具有了独特的审美价值。

在刘项之争这样一场英雄博弈的书写中,司马迁把握了性格、情势、命运三个核心要素。二人性格变化产生的张力推动着博弈的发展。天下大势的演进、民心向背的变化,以及二人的情势判断也左右了博弈进程。司马迁在相关叙述中也体现了其对于命运的深刻思考和对于人物的澎湃情感。三个要素承担了不同的历史书写功能,为读者呈现出一幅无比精彩的历史画卷。

《史记》作为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奠定了正史编纂的范式,这无疑得益于司马迁高超的历史书写。司马迁以其精妙的历史书写进行历史场面的再现和历史人物的建构,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传达自己的历史观念、价值判断、审美理想。自唐代创立史馆制度之后,历史编纂得到了王朝政权的合法庇护,这无疑为史学发展提供了更好的物质保障,但史著编纂中的史家个性在逐渐消弭,具有个人特色的历史书写很难再现。此举虽使史著的数量日益增多,但在可读性方面往往乏善可陈。故而,针对司马迁等史家高超的历史书写手法的研究,也许会让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中国古代历史编纂学的精髓,也为未来进行中国式现代化视域下的历史编纂提供了宝贵的借鉴和思考。

本文系2023年度吉林大学“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创新训练项目“传统责任政治话语的文化语境与叙事逻辑—以中国古代灾异论变迁机制为中心的考察”(项目编号:S202310183117)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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