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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物而动,乃呼为志”

2023-02-23任俊杰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6期
关键词:物色宋玉秋景

任俊杰

萧统《文选》“物色”类所收入的作品,包括宋玉寓讽谏于描述之中的《风赋》,潘岳由秋季哀景而抒发内心情志的《秋兴赋》,谢惠连刻画雪景以抒情说理的《雪赋》,以及谢庄借月怀人、情胜于景的《月赋》。此类作品物色描绘生动,体物感官丰富,语言富丽精工,构思规整巧妙,借助自然物色抒发其自身情感,“物”为载体,“志”为心声。

《文选》设立“物色”一目。关于“物色”一词的含义,李善注曰:“四时所观之物色而为之赋,又云‘有物有文曰色。风虽无正色,然亦有声。《诗注》云:‘风行水上曰漪。”由此可知,“物色”不僅指四季自然之“物”,同时指向“物”所具备的独特的形态特征,而这些特征不仅包括春花、秋月等视觉特征,还包括风,亦有声的听觉特征。《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说:“诗者,人志意之所之适也。”《文心雕龙·诠赋》也谈道:“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文选》中“物色”赋也是如此,“物色”一目中,四首作品描摹出富于变化又具有独特性的四时物候景象,风花雪月、秋色冬景,对“物色”描绘生动,但体物为显示某种意图,寓意于写物之中,抒发内心感受和情志,领悟生命哲理。

一、《文选》“物色”赋中的体物特征

在文学中,客观事物就像大自然中的原材料,需要通过创作来赋予它们生动的形式。《文选》“物色”赋细致地描绘了风、秋景、雪、月的典型形态特征,并且为了展现出描写“物色”的艺术美,作者不仅运用了视觉和听觉感官作为审美器官,还积极利用触觉、嗅觉等感受来创作。而在描写事物时,作品运用了大量精巧细致的词语,注重对偶与押韵,语言富丽精工。行文中沿用假设君臣主客问答的形式,结构规整,气脉流畅。

(一)体悟感官丰富

宋玉的《风赋》从听觉、视觉、嗅觉对风进行生动形象的描绘,如对风的产生相关论述中,对“风”的声音的描写,“飘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风吹淜滂作响,好似烈火升腾,呼啸如雷,急剧旋转,杂乱无序。又描写风的一系列轨迹:“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风本是无形无貌的,这里作者选取了青蘋末梢风起,进入山谷,沿着山坳,松柏之下飞舞等场景。“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冲孔动楗,眴焕粲烂,离散转移。”待风衰之时,风力四散。宋玉运用视听感官,对风的生成兴起,以及四面飘散的过程进行细致的描写,将无形的风刻画得有声有色。

在《秋兴赋》中,潘岳巧妙地运用视觉和听觉描写,逐层展开秋景的描绘,渲染了秋天的凄凉萧瑟。通过在广阔的空间铺陈秋悲景象,“庭树槭以洒落兮” “雁飘飘而南飞”,潘岳给读者呈现出一幅木落枝空、雁飘南飞、微阳昼短、凉夜漫长的悲凉摇落之秋景图。“劲风戾而吹帷。蝉嘒嘒而寒吟兮”,潘岳又通过秋风劲吹、寒蝉嘒嘒、孤鸿长吟之声,唤起读者内心的情感触动,让读者身临其境,处处生哀。

谢庄的《月赋》虽未直接写月的形貌,但句句潜藏“月色”。“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雨霁天晴,大地澄净,乌云渐渐消散于天边。“洞庭始波,木叶微脱。”洞庭湖水荡漾波澜,落叶飘零。好似能见月色洒落于洞庭湖水。“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黄菊散发芳香,寒雁哀鸣。就是在这种氛围下,皎洁的月轮悠悠升起,清澈的光辉柔和地洒向大地。一系列意象将月的朦胧之美勾画出来,云可观,菊可闻,雁可听,生动形象地从视觉、嗅觉、听觉诸多方面,展现出月与月光下景物的情貌,创造出一个清幽的月夜氛围。

(二)语言富丽精工

“物色”类作品在描绘事物时,运用了大量富丽精巧的词语。例如,谢惠连的《雪赋》中刻画出“雪”的神态,雪的状态是“散漫交错,氛氲萧索”,雪花四散弥漫,交错纷乱。雪的下落是“飞洒”“徘徊”的,将飘落浮沉以及飘扬飞舞的轻盈姿态,洁白美丽的形貌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或是对纷纷扬扬雪落后场景的描绘,雪落在庭内台阁是“连璐”,似连接起来的美玉排列,落在树木上似“琼树”“皓鹤”。李善注曰:“鹤千六百年,形定而色白。复二千年,大毛落,茸毛生,色雪白。”“纨袖”是白色细绢的衣袖,在白雪的相较下,“皓鹤夺鲜,白鹇失素”,连玉颜佳人也掩面自愧。作者用这些精巧的词语,相称出雪之明洁。或如“白日朝鲜,烂兮若烛龙,衔燿照昆山”此句,琢句炼字,化用神话典故,比喻瑰奇绚丽,用烛龙衔火光照耀昆仑冰峰比积雪的洁白灿烂,描写精丽细腻,自是晋宋间咏雪所长。

“物色”类作品在句式上以四六句为主,铺陈排比,注重对仗与押韵,从而令文章更具有节奏感与音韵美。《雪赋》中曰:“尔其流滴垂冰,缘溜承隅。粲兮若冯夷,剖蚌列明珠。”流滴垂挂冰柱,晶莹如同明珠,对句工整,具有节奏感和韵律美。或如《月赋》中“气霁地表”六句,文辞清丽,朗朗上口。随后又铺陈君王娱乐饮宴的行为。“君王乃厌晨欢”,君王厌倦了清晨的欢乐,乐于夜间欢愉。“收妙舞,弛清县。去烛房,即月殿。芳酒登,鸣琴荐。”用三三句式展现,对句工整,又运用一系列的动词,充分展现了辞赋作品的节奏感。

(三)构思规整巧妙

“物色”类作品构思规整巧妙。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谈到赋的体裁特征时说道:“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这表明赋的体裁特点之一就是主客问答的对话形式。而宋玉的《风赋》、谢庄的《月赋》、谢惠连的《雪赋》几篇作品在结构上既有赋应具备的基本结构,又有多样的变化。

宋玉的《风赋》即采用问答的形式,并且根据一问一答,可以把结构分为四大部分,由“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引起第一次问答,宋玉对风作出分类,即风分为“大王之雄风”与“庶人之雌风”。在第二次问答中,宋玉对楚襄王“不择贵贱高下”作出回答,即“枳句来巢,空穴来风”,说明风的类型受到了外部所处环境的影响。第三次问答中,宋玉阐明风的产生及“大王之风”的特征。第四次问答中,宋玉说明“庶人之雌风”的起由与特点。由主客问答的方式,描写出二者之间的迥异,实为巧妙。《风赋》创设的问答的结构形式,既富规整之致,又具气脉流动之妙,无疑是颇为巧妙的,在赋体作品结构的发展历史上有着开创之功。

谢庄的《月赋》在结构上效法《雪赋》,如假托陈王命王粲作赋,与后者借梁王、司马相如等主客为词是同一笔法。《雪赋》开篇写岁暮寒风的气氛,接着引出“梁王不悦,游于兔园”,梁王前往兔园游玩时,摆酒席,命宾友,召来邹生、枚叟、相如于庭,须臾,稀疏雪粒飘零飞洒,顷刻,纷纷大雪漫天而下,梁王吟唱《北风》《信南山》诗章,心情难平复,梁王便授简于司马相如命其作赋,最后以两首咏雪之歌作为结束。《月赋》借“陈王初丧应刘”为发端,好友刘桢离世,陈王忧愁烦闷,夜半无眠,心中不快,起身驰往山林登上高峰,望月生怀,反复吟咏《月出》篇章,正是在此情此景下,“抽毫进牍,以命仲宣”,令王仲宣写下这篇赋,以歌曰结尾,月没露干,岁暮无人还,陈王深受触动曰“善”。两篇在结构上相似,假托古人立局,以古人的身份来进行主客问答。

二、《文选》“物色”赋中的情志抒发

(一)主文而谲谏

宋玉的《风赋》具有鲜明的讽谏意义。由《风赋》中楚襄王迎春风为发端,曰:此风如此畅快,这是寡人与平民共同享用的吧。宋玉却反其意答曰:这只是大王的风,平民怎能共同享用呢?风本是一种自然现象,是天地间的气,本应同享,正如楚襄王所说它是不分贵贱高低的,一视同仁地吹拂到每一个人身上。宋玉却偏要说风各有别,所处环境不同,风也不同。这就引起对“雄风”和“雌风”截然不同的描述。“清凉雄风”回荡翱翔于桂椒急流之上,吹拂草木花叶,散发出芳香,给人带来舒适快意,并且能治病解酒,使人耳聪目明,有益身心。相较之下,“庶人之风”从贫民陋巷刮起,尘土飞扬,它“动沙堁,吹死灰。骇溷浊,扬腐余”,这种挟带着尘埃的闷热之风,使人“中心惨怛,生病造热”,给人带来愁苦与疾病,“啖齰嗽获,死生不卒”。此等之风,便是庶人百姓们受用的“雌风”。可见,在当时社会中,君王与百姓之间,贵与贱、高与下、生活之优与劣,壁垒分明,难以“共之”。

宋玉别出心裁,以风作引子,把我们带到了两种迥然不同的社会生活中。由二风之迥然,反映君主与贫民生活的天壤之别,并暗含对社会贫富不均现象的批判。作者通过风这一特殊的中介物,将统治阶级骄奢淫逸的生活与百姓凄惨悲凉的状态进行对比,表达出讽谏君王体恤下民之用意,并对劳苦百姓的悲惨处境寄予深切同情,对统治者豪华奢侈的生活表示愤慨。寓讽谏于描述之中,借物讽谏,意见言外。

(二)一种秋景,两种心境

潘岳的《秋兴赋》前半部分以秋景的无处不凄冷,衬托作者沉落下僚之无处不哀叹,即景抒情,感情真切;后半部分则以悟道之心,描绘另一番秋乐之景,表达作者的归隐之志。两种秋景,两种心情,构思别致。

作者在赋序中交代自己“摄官承乏,猥厕朝列”,聊以充数,厕身于朝官之列,遂产生“江湖山薮之思”,于是“染翰操纸,慨然而赋。于时秋也,故以‘秋兴命篇”。这里的“慨然”,李善注引《说文》曰:“慨,太息也。”又引《字林》曰:“慨,壮士不得志也。”由此可知,作者对仕宦不达的慨叹和失意,也确立了此赋的悲秋基调。全篇以秋起兴,托物言情。开篇即言:“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四季迁转不定,万物纷杂错落,可见作者在现实生活中被失落感缠缚的心境。作者览花盛衰,感秋零落,悲凉摇落之秋景与作者失落苦闷之心境融为一体,作者之心即秋之愁,秋天之萧瑟即作者之零落。在这样的氛围中,作者感慨年华流逝,人生易老,归隐之心油然而生。其云:“悟时岁之遒尽兮,慨俯(一作伏)首而自省。”而赋的后半部分则借助对老庄哲学的体悟,以道家从容乐道之精神消解悲秋之情。“闻至人之休风兮,齐天地于一指。”天地一指,万物一马,道之永恒,物我归一。在虚无的怀道之心的牵引下,作者“澡秋水”“玩游鯈”,高蹈远逝,放旷悠游,可见作者对秋景出渗透哲理的审美观照。正是在这种心境下,作品以“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的逍遥悠游之志收束全篇。

(三)委运随化与忧伤怀人

谢惠连的《雪赋》在表达对雪的热爱的同时,亦流露出对韶光易逝的伤感。其曰:“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慨叹年华易老。而枚乘以“乱”结束全篇,又蕴含玄学佛理的思辨。尾声曰:“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表现谢惠连对物性不同的认识。白羽、白雪、白玉三者虽俱白,其性不同。谢惠连认为,白羽虽白质却轻,白玉虽白空守性,不如雪质性洁白,随风飘落、因时兴灭。其后又慨叹“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素白,只因所遇之物而净;污浊,也是由外物而染。李善注:“《归田赋》曰:‘苟纵心于物外。梁鸿安《丘严平颂》曰:‘无营无欲,澹尔渊清。”由此,谢惠连将主题由表现对物性的认识转为一种对人生追求的选择:浩然正气何存?无营无欲自能澹尔渊清,以此表达了他不拘名节、委运随化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

《月赋》与《雪赋》在文章结构、写作方式上较为类似,但《月赋》侧重即景抒情,于景中见忧伤。其开篇言:“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陈王因好友刘桢去世,忧愁烦闷,连日闭门闲居,以致“绿苔生阁,芳尘凝榭”,楼阁下竟都生出了青苔,台榭间积满了灰尘,可见好友离去对陈王打击之深,营造了一种沉痛压抑的感情基调。“临濬壑而怨遥,登崇岫而伤远。”临深谷,幽怨之情更深;登山峰,感怀伤远更甚。陈王望月生怀,便命王粲作《月赋》。从“若乃凉夜自凄,风篁成韵”再到“声林虚籁,沦池灭波”,风起微凉,即使风平万籁俱静,纡曲隐痛的情怀依然无处寄托,只有对天上皓月倾诉放歌。“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这里又托以思念美人、盼望佳期之情,构成了幽思远怀、情调凄绝的意境。文章在委婉含蓄中将作者痛失挚友、无所归依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抒发其寂寞忧伤的情怀,表达出由赏月而产生的岁暮之感与怀人之情。

综上所述,早在《诗经》《楚辞》中就有对风、云、雪、月等“物色”的描写。然而,它们大多只是起到以彼物比此物,或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的作用,并非作品摹写刻画的主要对象。而在《文选》收錄的四篇作品中,它们对风、秋、雪、月之景进行了细致的描绘,铺陈排比,生动传神。“物色”成为作者描写的主要对象,情因物发,感随景出。在作品中,作者大多把“物色”作为载体,借以抒情言志,将自己的审美与感情带入“物色”中,由外在的物色来抒发内心的情志,或劝谏君主,或体悟老庄哲学,或纵心域外,借月怀人,为物色所感,体物言志,具有高度的美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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