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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之际关学对《大学》“至善”的诠释与关学思想的发展*

2023-02-23米文科段克武

关键词:亲民明德新民

米文科,段克武

(宝鸡文理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宝鸡 721013;宝鸡文理学院 政法学院,陕西 宝鸡 721013)

何谓“止于至善”?《大学》讲的“至善”究竟是何意?对此,朱子与王阳明有不同的回答,从而形成了两种不同的诠释路向。到了晚明清初之时,关学学者冯从吾、李颙和王心敬在王阳明之说的基础上,又对“至善”之义做了新的解释,不仅体现了晚明以来《大学》诠释的多元化特点,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关学思想的发展变迁。

一、朱子与王阳明对《大学》“至善”的诠释

朱子对《大学》“至善”义的理解,概而言之,主要有三种:

一是指极好处、最好处。朱子说:“至善是极好处。且如孝:冬温夏凊,昏定晨省,虽然是孝底事,然须是能‘听于无声,视于无形’,方始是尽得所谓孝。”[1](P267)“至善是个最好处。若十件事做得九件是,一件不尽,亦不是至善。”[1](P268)可见,如果说“善”是好,那么对朱子来说,“至善”就是极好处、最好处,故朱子说:“善,须是至善始得。”[1](P268)又说:“凡曰善者,固是好。然方是好事,未是极好处。必到极处,便是道理十分尽头,无一毫不尽,故曰至善。”[1](P267)

二是指事物的当然之则。朱子说:“止是事事各有个止处。如‘坐如尸,立如齐’,坐立上须得如此,方止得。又如‘视思明’以下,皆‘止于至善’之意。”[1](P269)又说:“如君止于仁,臣止于敬,父止于慈,子止于孝,与国人交止于信,此所谓‘在止于至善’。”[1](P269)可以看到,“坐如尸,立如齐”与“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以及君仁臣敬、父慈子孝等,都是事物的当然之则,也是事物的“定理”。因此,“止于至善”就是使事事物物都符合其当然之理,故朱子说:“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2](P3)

三是无过与不及。在朱子看来,“明德”与“新民”都有自己的当然之则,“过之不可,不及亦不可。且以孝言之,孝是明德,然亦自有当然之则。不及则固不是,若是过其则,必有刲股之事。须是要到当然之则田地而不迁,此方是‘止于至善’”[1](P271)。这就是说,“明德”与“新民”要做到恰到好处,不能过也不能不及,所谓“不及于止,则是未当止而止;当止而不止,则是过其所止”[1](P271)。

由上述可见,朱子所说的“至善”并不是“明德”与“新民”之外的另一件事,而是指“明德”与“新民”都要做到极好处、最好处,符合事物的当然之则,不能过也不能不及。然而,与朱子的解释不同,王阳明在其《大学问》中说:

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见,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也。至善之发见,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则之极,而不容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也。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3](P969)

“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这里所谓的“极则”当然并不是朱子说的“极好”“最好”,而是指天命之性,“天命之性,粹然至善”,“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也”,所以王阳明又说:“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3](P243)可见,在王阳明那里,“至善”即是心之本体,亦即良知、天命之性。进而王阳明又指出:“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3](P968)这就是说,“明德”与“亲民”是一种体用关系,而从体用一原的角度来看,“亲民”亦包含在“明德”之中,故王阳明强调,《大学》之道,“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3](P25)。可见,对王阳明来说,《大学》“至善”之义实际上指的即是致良知。

总的来说,朱子与王阳明对《大学》“至善”之义的诠释不仅体现了各自思想学说的特色,而且成为后世学者理解《大学》“至善”说的两种基本范式。然而,到了晚明清初之时,以冯从吾、李颙和王心敬为代表的关学学者又对“至善”之义进行了新的诠释,展现出不同于朱子和王阳明之说的另一种诠释路向。

二、冯从吾:“至善”与根本之学

冯从吾(少墟,1557—1627)是晚明时期的关中大儒,其主讲的关中书院与当时顾宪成、高攀龙主持的东林书院并称。在他看来:

大人之学,其志量要大,其工夫要实。观“欲明明德于天下”一节,可见必有明明德于天下的志量,然后吾之明明德者不涉于二氏之玄虚;观“物格”节,可见必有明明德实在的工夫,然后吾之新民者不涉于五霸之功利。“明德”不涉于玄虚,“新民”不涉于功利,然后谓之止于至善,然后谓之大人之学。[4](P64-65)

冯从吾认为,“大人之学”就是“志量要大,工夫要实”。“志量要大”,是指能明明德于天下;“工夫要实”,则是指能做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实在工夫。在他看来,能明明德于天下,则“明德”不会沦于玄虚;能实做格物致知等工夫,则“新民”不会涉于功利,而这就是《大学》所说的“止于至善”。可见,对冯从吾而言,《大学》之“至善”指的是“明德”与“新民”相即不离,亦即“明德”要知“新民”,“新民”要以“明德”为本。

问“至善”。曰:“明德而不知新民,是异端虚无寂灭之学,是世儒自私自利之学,不谓之明德止至善。新民而不本于明德,是五霸权谋功利之学,是世儒舍己芸人之学,不谓之新民止至善。明德、新民而不知本末始终先后之序,是异端悬空顿悟之学,是世儒卤莽灭裂之学,不谓之明德、新民止至善。必明德而又知新民,新民而本于明德,明德、新民而又知本末始终先后之序,方谓之‘止于至善’。”[4](P64)

冯从吾指出,“明德”要知“新民”,是“明德”止至善;“新民”要以“明德”为本,是“新民”止至善,这样才不会流于虚无寂灭或自私自利、权谋功利或舍己芸人。从这里可以看出,虽然冯从吾使用的是朱子主张的“新民”一词,但他对“明德”与“新民”关系的理解,明显不同于朱子或王阳明。朱子说:“‘止于至善’,是包‘在明明德,在新民’。己也要止于至善,人也要止于至善。”[1](P270)这就是说,要让其他人也像自己一样,能明明德以至于至善,在这里,“明德”与“新民”是一种人己相对的关系,这与冯从吾以“体”和“用”来统一“明德”与“新民”,主张“必明德而又知新民,新民而本于明德”明显不同。而王阳明则以“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来说明“明明德”为何还要“亲民”,并以体用一原来强调“亲民”也是“明明德”中的一事,因此,虽然冯从吾与王阳明都肯定“明明德”不能离开“亲民”(新民),但其侧重点却不同。王阳明重在说明“亲民”是为了“明明德”,从而证成《大学》的宗旨在于“明明德”或致良知,而冯从吾则重在强调“新民”要以“明德”为本,亦即王道要以天德为依据。

强调“明德”与“新民”相即不离,“明德”要知“新民”,“新民”要以“明德”为本,只是冯从吾《大学》“至善”说的第一层含义。在他看来,“至善”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即上述引文中说的“明德、新民而又知本末始终先后之序,方谓之‘止于至善’”,也就是说,“明德”与“新民”之间有先后之次序。这一诠释可以说是冯从吾《大学》思想的重点,不仅体现了其思想特色,同时也反映了晚明关学发展的特点。

在冯从吾之前,关中地区虽然也有讲良知学的学者,如王阳明的弟子南大吉和南逢吉兄弟,但他们对阳明学的传播主要局限于渭南一带,当时关学的主流仍然是以吕柟、马理、韩邦奇、杨爵等人为代表的朱子学,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晚明万历时期冯从吾的出现,此时关学思想的重心开始转向以心性为根本之学。冯从吾说:“窃谓圣贤之学,心学也,心之不养,而徒事于枝叶间,抑末矣。”[4](P237)又说:“自古圣贤学问,总只在心上用功,不然即终日孳孳,总属枝叶。”[4](P32)他认为,从虞舜以至孔子、孟子讲的都是心性之学,因此,学问如果不从心性上用功,就是后世所说的枝叶之学。

夫心学之传肇自虞廷,而孔子一生学问只在“从心所欲不逾矩”,至孟子而发明心性,更无余蕴,此万世学者之准也。……心学不讲,而曰我能学,是后世枝叶之学,岂孔门根本之学哉?[4](P233)

这里所谓的“心学”并不是指陆王心学,而是说心性之学。冯从吾明确指出,心性才是学问的根本,心性之学乃是儒家的根本之学,所以学问和工夫也要先在心性上用功。他说:

夫喜怒哀乐中节固也,若必待已发而后求中节;子臣弟友尽道固也,若必待既感而后求尽道,则晚矣。故必当一念方动之时而慎之,而后能中节尽道也,此慎独之说也,故曰“其要只在谨独”。虽然,又必待念起而后慎之,则亦晚矣。故必当一念未起之时而慎之,而后能中节尽道也,此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说也,故曰“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气象”。一念未起,则涵养此心;一念方动,则点检此心,于此惟精,于此惟一,庶乎有不发,发皆中节;有不感,感皆尽道矣![4](P272)

冯从吾强调,工夫要从“一念”前后去做,在“一念未起”时涵养此心,“一念方动”时点检此心,如此才能在动时、发用处停当,而一切合于道,否则,“纵事事点检”,不仅与心体无关,反而会陷入支离缠绕之中。在这里,冯从吾所说的“一念未起”时的工夫主要是指戒慎恐惧和静中体验未发气象,也就是通过戒慎恐惧使此心常惺惺,以保持心的湛然虚明。他说:“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只在性体上做工夫,使心常惺惺,念常亹亹,时时讨得湛然虚明气象,便是未发用力处,亦便是未发得力处,如此有不发,发皆中节矣。”[4](P186)至于“一念方动”时的工夫则主要是“慎独”,即从意念发动时自觉克制不好的念头。

如果将“一念未起”与“一念方动”时的工夫进行比较,那么冯从吾则更注重在“一念未起”时即在本体、未发上用功。他说:“学问之道,全要在本原处透彻,未发处得力。本原处一透,未发处得力,则发皆中节,取之左右自逢其原,诸凡事为自是停当。不然,纵事事点检,终有不凑泊处。”[4](P225)可见,在冯从吾看来,不管是为学次序还是修养工夫,都应该以心性为根本,心性之学才是儒家的根本之学,而这与他对《大学》“至善”之义的解释,即“新民”要以“明德”为本,“明德”与“新民”之间存在着本末始终之先后次序的思想是相通的。

三、李二曲:“至善”与“不自有其善”

冯从吾以“明德”要知“新民”、“新民”要以“明德”为本二者并举并重的方法来解释《大学》“至善”之义,后来也被清初的关学学者李颙(二曲,1627—1705)所继承。在李二曲看来,《大学》是“明体适用”之学。他说:“《大学》一书为明体适用之书,《大学》之学乃明体适用之学。”[5](P401)二曲认为,明体适用是吾人性分之所不容已,学而不能明体适用,就会失其所以为学,乃至失其所以为人之理。①他还指出,儒学之所以为儒学,儒者之所以为儒者,就在于明体适用。二曲说:“明体而不适于用,便是腐儒;适用而不本于明体,便是霸儒;既不明体,又不适用,徒汩没于辞章记诵之末,便是俗儒:皆非所以语于《大学》也。”[5](P401)可见,学问应该是有体有用、体用兼该的,就像二曲所说的:“澄心返观,深造默成以立体;通达治理,酌古准今以致用。”[5](P401)因此,强调“明德”为体,“亲民”为用,二者相即不离,同样也是二曲对《大学》“至善”义的一个认识。他说:“‘明德’是体,‘明明德’是明体;‘亲民’是用,‘明明德于天下’‘作新民’是适用。”[5](P401)

不过,与冯从吾以心性为根本之学的问题意识不同,李二曲虽然也以心性为学问的根本,主张“学问有本原,则源泉混混,放乎四海,苟为无本,涸可立待:可见为学当先立乎其大者”[5](P549),强调“‘先立其大’‘致良知’以明本体,‘居敬穷理’‘涵养省察’以做工夫”[5](P532),但他的问题意识却是在“讲明学术,提醒人心”,认为这才是儒学的当务之急。他说:

世道隆污,由正人盛衰;而正人盛衰,由学术明晦。故学术明则正人盛,正人盛则世道隆,此明学术所以为匡时救世第一务也。[5](P172)

治乱生于人心,人心不正,则天下不治;学术不明,则人心不正。故今日急务,莫先于讲明学术,以提醒天下之人心。[5](P456)

以“明学术”为匡时救世第一务,并以此来提醒天下人之心,是因为二曲看到当时士子“所习惟在于辞章,所志惟在于名利”[5](P105),“士自辞章记诵外,茫不知学问为何事”[5](P159),故而强调要先讲明学术,并以学术来提醒人心,从而使“正人盛”“世道隆”。而二曲所要讲明的学术,具体来说,是王阳明的良知学。他说:“夫姚江之变,乃一变而至于道也。当士习支离蔽锢之余,得此一变,揭出天然固有之良,令人当下识心悟性,犹拨云雾而睹天日。否则,道在迩而求诸远,醉生梦死,不自知觉,可不为之大哀耶!”[5](P199)在二曲看来,良知学能够使人鞭辟入里,当下识心悟性,体认到人的“本来面目”,从而破除士习之支离蔽锢和专以词章记诵、举业功名为学。

因此,在“明德”与“亲民”之关系上,李二曲也更强调“明德”的本体地位,并明确将其解释为王阳明讲的“良知”。

问:“明德”“良知”有分别否?曰:无分别。徒知而不行,是明而不德,不得谓之良。徒行而不知,是德而不明,不得谓之知。就其知是知非,一念炯炯,不学不虑而言,是谓“良知”;就其著是去非,不昧所知,以返不学不虑而言,是谓“明德”。曰“明德”,曰“良知”,一而二,二而一也。[5](P402)

这是说,就本体而言,良知与明德并无分别,良知之“良”即是明德的“德”,“知”即是明德的“明”;就发与未发而言,良知强调的是其为本体之知、未发之知,而明德则是良知在道德实践中的显现、运用,故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当然,二曲也指出,人自有生以来,因受形气、物欲、习染等影响,遮蔽了本有的良知、明德,所以还需要有“明”的工夫以复其初。与冯从吾一样,二曲也非常重视在心性上做工夫,特别是通过默坐澄心以挺立良知本体,而不是朱子学讲的主敬穷理等。他说:“夫天良之为天良非他,即各人心中一念独知之微。……而体认下手之实,惟在默坐澄心。盖心一澄,而虚明洞彻,无复尘情客气、意见识神为之障蔽,固有之良自时时呈露而不昧矣。”[5](P144)

如果说以“体”和“用”来统一“明德”与“新民”,强调明体适用,是李二曲对《大学》“至善”说的一种解释,那么,他对“至善”义的另一个解释就是“明明德”与“亲民”要“纯乎天理而弗杂”“不自有其善”。他说:

格、致、诚、正、修,乃明之之实;齐、治、均、平,乃新之之实。纯乎天理而弗杂,方是“止于至善”。[5](P402)

“明德”即心,心本至灵,不昧其灵,便是“明明德”。心本与万物为一体,不自分彼此,便是“亲民”。心本至善,不自有其善,便是“止至善”。[5](P402)

“纯乎天理而弗杂”与“心本至善,不自有其善”,这是二曲对《大学》“止于至善”的解释,前者说明了在做“明明德”和“亲民”工夫时应“纯乎天理”而不夹杂一毫私欲,才是“止于至善”;后者既是对前者的强调,同时也是对心体“至善”之义的进一步说明,而这与二曲对王学“无善无恶”说的认识有关。

面对朱子学者对王学“无善无恶”的批评,二曲指出,“无善无恶心之体”一句所说的“心体”即是孟子讲的“本心”,而本心即是道心、善性、太极,虽然名称不同,但含义都是一样的,故王阳明说“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因此,王学所说的心体并不是告子的“生之谓性”,也不是佛氏所说的清净、空寂,而是“至善”。既然心体是指“至善”而言,那么,为何又要说“无善无恶”呢?对此,二曲指出:“性至善也,而明道则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也。’夫说性便不是性,则人为之善恶不可为心体明矣。人为之善恶不可为心体,则‘无善无恶’即至善之心体,何必更增‘至善’字于句内,而后知其为至善乎?”[5](P217)从二曲对“人生而静以上”的解释可知,他认为“无善无恶”一语否定的是后天人为之善恶,就像“才说性,便已不是性”一样,是从现实或作用的层面来讲的,而不是对心体“至善”或者对“善”的先天性的否定和取代,因此,二曲认为,“无善无恶心之体”即是周敦颐讲的“无极而太极”之意,强调的是“心本至善,不自有其善”,以避免道德实践落入有意为善之中。二曲说:“‘有意为善,虽善亦私’,正恐伪儒义袭而取,不本诸心体之自然,不率诸性分之固有,如五霸之假。”[5](P218)

总之,从以上李二曲对“至善”与“无善无恶”关系的阐述中可以看到,他对《大学》“至善”和“止于至善”的诠释,除了有阳明学的恢复良知本体之明与立体达用之意外,还有对心体“至善”之义本身的阐发,而这与其“明学术,醒人心”的问题意识则紧密相关。

四、王心敬:“至善”与朱王之辨

王心敬(丰川,1656—1738)是李二曲的弟子,也是清代前期的关学名儒。但不同于其师和冯从吾,他对《大学》更为推崇和重视,其曰:

《大学》一书上汇千圣之源流,下开万世之眼目,真如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后此即更生千圣万贤,岂能出其范围哉![6](P322)

千古道脉学脉只以全体大用、真体实功一贯不偏为正宗,故举千圣百王之道、六经四子之言,无一不会归于此,而惟《大学》一书则合下包括,更无渗漏。盖孔子生千圣百王之后,折中千圣百王之道术学术,而融会贯通以示万世也。故学术必衷于孔子,教宗必准乎《大学》,然后范围天地,曲成万物,无门户意见之流弊得以淆之。[6](P321)

无遗王道之天德,无外天德之王道,无废工夫之本体,无离本体之工夫。《大学》一书,吾夫子统会天德王道、真体实工以立宗,尽古今学术,至此乃范围莫外。吾辈既奉孔孟为师表,须是依《大学》规模学去,乃不至迷入小户旁门。[6](P636)

《大学》一书,乃孔子上下千古折中学术,独祖述尧舜之道而为此大中至正、圆满平实之旨以立教,真是全体大用、真体实工包举无遗,千万世范围人材之□,莫过于是。[6](P638)

从引文中可以看出,王心敬之所以推崇《大学》,是因为其圆满、完整地体现了孔子全体大用、真体实工一贯不偏的学术宗旨,这也是孔子“折中千圣百王之道术学术,而融会贯通以示万世也”,是“千圣学宗”[6](P323),故后世学者也必须以《大学》为学宗、教宗,才不会流于旁门小户。那么,为什么说《大学》是千圣之学宗?又从哪里可以看出《大学》体现了孔门全体大用、真体实工的学问宗旨呢?对此,王心敬说道:

学以合天地万物一体为大,以体用工夫融会贯通为全。……今日论学术,而欲斟酌圆满,不堕一偏,必如《大学》“明新止善”之旨,全体大用、真体实工一以贯之,然后中正浑全,印合孔孟也。[6](P616-617)

古今道统学术之源流,尽于全体大用、真体实工,惟《大学》“明新止善”乃于此包括无遗,真是会四渎百川之众流于沧海,更无一滴旁溢。[7](P618)

《大学》“明新止善”之旨,全体大用,本体工夫,中正圆满,毫无疵漏,学问宗旨至矣尽矣,无以加矣,舍此而标宗立旨,诸儒之胜心也。[7](P656)

在王心敬看来,正是《大学》首句讲的“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三纲领将孔门全体大用、本体工夫全都涵括无遗,圆满中正,不堕一偏。而王心敬之所以反复强调《大学》“明新止善”之说是孔孟学问的宗旨,学者只有以“明新止善”为学,才不会陷入一偏,这主要与当时学术界的朱王之争有关。

不同于冯从吾对根本之学的重视,以及李二曲对“明学术,醒人心”的强调,王心敬则更加关注的是清初以来的朱王门户之争,在他看来,“自晚村(即吕留良)之说行天下,制举者无不读其选,故十九见言及陆王者极口诋斥,但有一人不然者,即移排陆王之力以排是人,曰是愿学陆王者也,并举其生平而弃之”[6](P708),并指出当今之世,“但讲程朱即视陆王为门外人,而必诋陆王;但讲陆王即视程朱为门外人,而必讥程朱。……主程朱者并不深究程朱是何蕴奥,仍不涉猎陆王,但见陆王立大本、致良知之说,则直诋曰是禅学之虚寂云尔也。……主陆王者并不深究陆王之旨是何底里,亦并不看程朱全书,但见程朱居敬穷理之说,则曰时艺之支离云尔也”[8](P370)。

王心敬指出,如今以程朱为学的人往往排斥陆王,认为其是禅学;而以陆王为学的人则又常常批评程朱,认为其学支离,即所谓“重本体者略工夫,重工夫者遗本体,重真体者寡实用,重实用者轻真体,一门之中,互有是非,一家之内,至相异同,斯道几成口舌议论之场矣”[6](P635)。因此,王心敬认为,当今讲学必须首先要去除门户之争,这样才不会使圣人之道割裂于意见口耳之私。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把会通朱王、去除门户之见当作自己一生的学术使命。其曰:“心敬窃不自量,尝以为学术至近世,门户分淆,每欲从家师究探异同离合之根,折中同归一致之旨,冀随当世大儒先生后稍助廓清之力,使一切纷纷门户之争悉会归皇极,则亦我辈于宇宙千万世内生世一番之职分也。”[6](P691)正是在这一问题意识之下,王心敬反复强调学者要以孔孟为宗,以《大学》“明新止善”之旨为归。他说:

《大学》一书,乃吾夫子折中千圣学术以定宗传也,而括其大旨,只明德新民二义可该。……且学术至今日,门户偏倚之见几于坐裂圣道之大全矣。居今论道,惟应言人以孔孟为师,言学以《大学》为归,庶几全体大用同条共贯,本体工夫一贯相因,天德王道至此殊途而同归,内圣外王至此百虑而一致,然后返本还源,会极归极,上之可接孔曾思孟,更上之可接二帝三王一“中”之传,此又宇宙之正理,道统之宗传。[8](P396-397)

在这里,王心敬不仅指出正是学者之间的朱王门户之争割裂了圣人之道,而且强调唯有以《大学》为回归才能返本还源,上 接孔孟之学,才是“宇宙之正理,道统之宗传”。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大学》的认识和理解也与冯从吾、李二曲等人有所不同。

首先,王心敬强调,《大学》的“大”之义是针对门户私小之学来说的。

熊子同义问曰:“学而曰大,何也?”家君(王心敬)曰:“对门户私小之学言也。自文武远而世教衰、道术裂,一切曲学、意见之学迷学术之大路,尽成旁门小户入于私小矣。学而尽入于私小,即其人且尽囿于私小,不惟宇宙茫茫,举天生大人之体段尽失其本量,即世教生民将何恃赖乎?故孔子首揭‘《大学》之道’四字,所以明学术须学做大人之道也。”[7](P427)

可见,与二程、朱子将《大学》看作“初学入德之门”和“大人之学”,以及王阳明以“大人之学”为天地万物为一体之学都不同,王心敬对《大学》之“大”含义的解释则明显体现了其上述问题意识,更强调《大学》是全体大用、真体实工一以贯之之学,以避免学者流于门户意见之中。②

其次,王心敬指出,《大学》之道始于“明明德”,以及“明明德”之后还要“亲民”,是《大学》立体达用之意。他说:

人生即禀此虚灵不昧、具众理应万事之明德,此德原与天地同体而共明。还其体者,是为大人。……故欲作大人者必实下格致诚正之功,以造于自昭明德之域,斯《大学》之体立,而大人之本体始立耳。[7](P427)

要做大人,必须以格致诚正之功,实历诸家国天下之间,而不以齐、治、平之事姑听诸家国天下之人,则吾德乃大明于天下,斯吾身乃合天下以为体,而不愧先知先觉之任尔。……是则《大学》达用之道宜然,即大人万物一体之分量于斯始满尔。”[7](P427)

从中可以看到,虽然王心敬对“明明德”与“亲民”之义的理解,以及以“明明德”“亲民”为立体达用,都与王阳明的说法相近,但他的解释更注重阐明《大学》是本体作用、天德王道、内圣外王一以贯之的,就像有人问其“圣学从入之途毕竟以何为正”一样,王心敬的回答是:“千古圣学以明体达用为大,故《大学》一书明德立体、新民达用,内圣外王一以贯之。此乃千古不易之学宗也,外此而言学,非疏则偏,流弊必甚。”[6](P618)

最后,王心敬指出“止即至善”[7](P429),认为《大学》言明德、亲民已将本体作用、本体工夫、天德王道讲得很详尽,但之后还要说“止于至善”,就是为了防止人们或以独善为明德,而不知亲民为明德之用,或以兼爱为亲民,而不能以明德为本;又或者知道明德与亲民不可偏废,但又不知二者之间存在着本末先后之次序。王心敬说:

夫明德而不知合亲民以为明,是有体无用,即属迂儒与佛老之明德,而非大人止至善之明德;亲民而舍明德以为亲,是有用无体,即属霸儒与墨氏之亲民,而非大人止至善之亲民;知明德之必宜亲民,亲民之必宜明德,而不知本末先后之序,以臻于知止知本之地,即子莫无权之止善,而非大人止于至善之明亲。故虽知明知亲而尤以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物当其则,事合其式,为《大学》归宿之地,大人会归之学也。[7](P428)

可见,对王心敬来说,《大学》“止于至善”的含义有两层:一是指明德与亲民为一体,即明德要以亲民为用,亲民要以明德为体,如此才是明德、亲民之“止于至善”,否则不是有体无用,就是有用无体。二是指明德与亲民有着本末先后之次序,如此才是“止于至善”之明德、亲民。王心敬说:“《大学》之‘至善’即指明、新之本末始终不失其恰好次序,而《大学》之‘明善’即明此明、新之本末始终不失恰好次序也。……盖《大学》之道,明明德以新民为用,新民以明明德为体,明德新民以本末始终当其先后之序为究竟。”[6](P483)这里所说的“明、新之本末始终不失其恰好次序”,就是指明德与亲民、本体与作用为一体,但二者同时又有本末先后之序。

从王心敬对《大学》“至善”说的诠释来看,其与冯从吾的说法基本相同,但二人的侧重点和问题意识却并不相同。王心敬所要凸显的不是强调圣人之学是心性之学,而是重在说明《大学》是全体大用、真体实工一以贯之的,二者不可偏废,因此,尽管他有时也说:“止至善之境,亦只是始终一明德之功到表里明彻处也。”[7](P429)“大学之道,明明德于天下尽之矣。”[7](P431)似乎又与王阳明的说法相同,但其却是在以“明德原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则明明德者自不容不一体万物”[6](P646)的基础上而言的,从而证明“明明德于天下”是做人的本然分量。

总而言之,在冯从吾、李二曲和王心敬看来,《大学》所说的“至善”并不是“明德”“亲民”(新民)之外的另一种工夫,也不是“致良知”,而是指既要“明德”又要“亲民”,“明德”与“亲民”既是一种体用关系,同时也存在着本末始终之先后次序,而且“明德”与“亲民”要做到“纯乎天理而弗杂”“不自有其善”。这一诠释既体现了不同时期关学学人不同的问题意识,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清之际关学思想的发展变化。

注释

① 李二曲以“性分”“自不容已”来说明“明德”与“亲民”之间的关系,凸显了“亲民”亦是从自我的本性、天性发出,而王阳明的“万物一体”说则侧重展现的是“仁”的境界。

② 虽然王心敬更多地强调《大学》是体用全学、明体达用之学,但他并不否定王阳明的“万物一体”说。例如,他在回答他人询问究竟是“亲民”还是“新民”更好,王心敬不仅肯定“亲民”之义更好,同时还指出:“‘大学’者,大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学也。故人曰大人,学曰大学。《西铭》所以谓‘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天下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也’,民既吾同胞,义自不容不亲,情自不忍不亲。况吾明德原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则明明德者自不容不一体万物,‘亲’字还他‘亲’字,其于万物一体意何等亲切直截。”(王心敬《丰川全集(续编)》卷4《侍侧纪闻》,《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78册,第6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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