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老街寄乡愁
2023-02-23徐光惠
◎徐光惠
每个城市都有老街,每个人心中,都印刻着一条属于自己的老街。
驻足仰望,邮亭铺老街静静地屹立于高高的山丘之上。坡坎上,一棵古老苍劲的黄桷树赫然矗立,好似手握钢枪守卫老街的将士,杈桠虬曲交错,历经百年沧桑,见证着老街的兴衰变迁。爬上陡峭的坡坎,便已站在了邮亭老街的街口。
邮亭老街位于重庆市大足区邮亭镇,是成渝古道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唐宋时期,正式成为重要的官方驿道:在驿路运输中,是供传递文书者或来往官吏中途住宿、补给、换马的处所,也是百姓往来和物资交流的枢纽,称为“邮亭铺”。
作为东大路上一个重要的站点,邮亭铺曾店铺林立,十分繁荣,商人的骡马成群结队,茶楼酒肆人声鼎沸。据上了年岁的老人说:安史之乱时,千军万马走了这条乡村步道;乾隆皇帝下江南,经过这里去了宝顶大佛湾。邮亭铺上接四川隆昌、下邻永川,老成渝公路和成渝铁路以及正在兴建的高速铁路都穿越而过。
从街口望去,老街静谧、寂寥,昔日唐风宋韵的繁华与喧嚣早已消失殆尽。身旁,石头砌成的老墙已黝黑斑驳,老街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摇摇欲坠,缄默不语。沿脚下的青石板路蜿蜒前行,路面宽约2 米,高低起伏,坑坑洼洼,因少有人走,路边已长出杂草、苔藓。
街道两旁的青瓦木房一字排开,峰回路转,错落有致,大多是砖木结构的川东民居风格建筑,显得古朴厚重。老旧的店铺门楣上挂着依稀可见的门牌,但大多数房门紧闭,行人寥寥无几。由于年久失修,历经日晒雨淋,有的歪歪斜斜破败不堪,有的只剩下残垣断壁,似乎诉说着老街的衰败和落寞。街边,偶尔有老人坐在门口晒着太阳,话着家常,安详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一场雨后,老街的空气变得湿漉漉的。悠长的巷子里,一只小黄狗从泛着湿润光泽的青石板路面上经过,冲行人摇摇尾巴。破败的空屋里,有老人养了鸡鸭,行人经过,惊得一片乱叫扑腾,瞬间打破老街的宁静,仿佛穿越时光岁月,回到那个久远的繁盛时代,耳边马蹄声声,莺歌燕舞......
第一次走进邮亭老街,是在30多年前,那年我17岁。那天恰逢赶场天,街口的“猪市坝”早已人头攒动,嘈杂喧闹,小猪仔“嗷嗷”叫唤,“猪偏儿”们神情狡诈,交头接耳地比划,甚是热闹。
附近四邻八乡的村民都来赶场,天刚亮,他们就背着茶叶、药材、鸡蛋、背篓簸箕来到街上出售,吃的、用的应有尽有,摆了整整一条街,沿街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可以穿透好几条街。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捶打声,还有杂货铺、剃头店、副食店,店铺一间连着一间,连成了邮亭老街的繁华。卖完后,小心地清点着零钱,换回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
茶馆里座无虚席,烟雾氤氲缭绕,街边的老人、乡下来卖菜的大爷,泡上一杯便宜的清茶,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慢条斯理咂一口茶,你一言我一语,闲谈着古今轶事,好不自在。
中午,男人们办完农事,邀约着一起下馆子,点几碗正宗的河水豆花,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烧白,再来一碟香脆的花生米,痛快地划拳喝酒,等到酒足饭饱打着饱嗝,摇摇晃晃地各自回家。
清晨五六点钟,静静的老街就醒了,伴随着几声响亮的公鸡打鸣声。街上早起的人家,卖早点的店铺陆续开了门,“叮叮当当”劈柴生火,老街便开始了一天的人间烟火。炸油条的、蒸馒头包子的、卖面条的,热气氤氲弥漫,诱人的香味飘满了整条街,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围在锅边,眼睛一眨不眨,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曲曲折折的巷子,一家一户的人家挨着挤着。中饭晚饭时,大人小孩都喜欢端着蓝边粗碗,走街串巷地边吃边串门。哪家有好菜,也会大方地夹菜给邻居。
夏天的傍晚热气袭人,街上的人家通常会在门口泼上一盆冷水降温,再搬出凉床板凳,摆上饭菜吃晚饭。夜晚,月光如水,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摇着蒲扇,一边乘凉一边拉家常。屋后的稻田里,“呱呱”蛙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直到夜色渐深,老街才在蛙鸣虫吟中睡去。
“看戏啰!晚上看戏啰!”消息像长了翅膀不胫而走,在老街上传开。人们早早收摊吃过晚饭,带上板凳赶往老街的文昌宫戏台,里面早已人声鼎沸,黑压压一片全是人,比过年还闹热,孩子们心急火燎往人群里钻,想要找个靠前的好位置。
“咚锵、咚锵……”热闹的锣鼓声响起来,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大戏开场了。台上演员化着浓浓的油彩妆,时而亮丽的女腔,时而高亢的男腔,川剧“变脸”“喷火”惊险刺激,小丑表演滑稽幽默,不时引来全场一片笑声和叫好声。
每年菜籽成熟的季节,老街上的榨油坊就忙开了。“咚、咚、咚……”榨油师傅赤膊上阵,用力撞击挥汗如雨,不多会儿,热滚滚、黄灿灿、亮晶晶的菜油便从油槽里汩汩流出来,淌进大铁桶里,绽放出一朵朵大菊花,刚出锅的菜油浓香扑鼻,飘出很远。
夏秋时节,地里的高粱、包谷(玉米)熟了,老街的酒厂蒸汽氤氲,酒香弥漫,那香气足以让人大醉一场。酒出锅啰!汉子们一人端一碗酒,仰头喝下,咂咂嘴,心满意足地笑了。
村公所旁的供销社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烟酒、雪花膏、水果糖、纽扣、针线、鞋袜等,供销社生意火爆,有时还得排长队。男人们买烟酒,女人们买针线、雪花膏,孩子们则踮着脚伸长脖子,眼睛盯着花花绿绿的糖果直咽口水。
进了腊月的门,老街愈加有了生气,家家户户开始置办年货,杀年猪、吃刨猪汤、灌香肠、熏腊肉,街上飘溢着浓浓的年味。年三十,外出漂泊的游子也回家与家人团聚,吃着丰盛的年夜饭,一起守岁放鞭炮,温馨而幸福。过年期间,街上每天都有人耍大龙、“车幺妹儿”、耍把戏、舞狮子,挨家挨户拜年讨彩头,街上的孩子们跟着一路疯跑,开心得不得了。
除了街口的黄桷树,老街上还有十来棵,都是挂牌的市级文物,它们的根须深深扎进泥土里和石缝间,盘根错节,蹿出好几十米远。其中一棵兀立在陡坎边,树根已裸露于地面之上,粗壮的主干倾斜着,但它却历经风雨屹立不倒。
按照当地风俗,谁家生了小孩,都会在黄桷树上挂一块红布条,替孩子求个吉兆,保佑孩子平安健康。若是谁家的孩子经常生病不好养,便要带孩子拜这棵树为“干爹”,俗称“拜保保”。不论老街上的人事物如何变迁,黄桷树不畏酷暑严寒,一年四季绿意盎然,默默守望着老街,就像老街的父老乡亲,勤劳淳朴,祖祖辈辈在这里辛勤耕耘、繁衍生息。
当年那些老街上的人,在那青石街道上走着,走着走着就长大了,走着走着就走出了老街,走着走着,老街便真的成了老街,失去了昔日的繁华。如今,年轻人纷纷外出闯荡,在城里买了新房子,很多人都搬走了,老街逐渐萧条、寂寥,房子大多已空置,唯有一些老人守着自己曾经的青春年华,守望着老街的前世今生。
从前的老街意气风发,如今的老街古朴静默。有一天,老街突然来了游客和写生的学生,寂静的老街一下热闹起来,老人们笑了,为游客们当起了免费导游,慢条斯理地叙说起老街的悠悠往事。
邮亭老街虽短,故事却悠长,它历经时代风雨和岁月变迁,像一帧帧老照片,记录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是无数邮亭人永远珍藏的记忆,历史的烙印已印刻在这片土地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之中,见证着历史兴衰和人间悲欢,牵动着游子对故乡深情的眷恋,触动心中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