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的书法
2023-02-21李鹏
李鹏
布兰德、拜克豪斯在合著的《慈禧统治下的中国》一书中写道:“叶赫那拉接受的是传统教育……她精通诗画,水平丝毫不逊于英国最著名公立学校的学生,十六岁就熟读‘四书五经’,通晓满文,熟读二十四史。”而另一个英国人萨金特则认为:“至于教育方面,我们可以断言,十五或十六岁时以秀女身份走进紫禁城的慈禧基本是个文盲,她的那点儿学问是进了皇宫以后才学到的。在此之前,如果说慈禧读过什么书,那恐怕也只有《孝经》而已……事实上,直到不久前,《孝经》可能都是众多中国男孩和女孩的唯一启蒙读物,无论他们是满族人,还是汉族人。”
1861年,慈禧联合恭亲王奕訢等人发动“辛酉政变”,将咸丰帝临终前指定赞襄政务的载垣、端华、肃顺等八大臣革职问罪,开始她的第一次垂帘听政。现存慈禧发动政变前预先亲笔草拟的谕旨,短短二百三十八字中有十四个错别字,如“朝政”讹作“朝正”,“再行”写作“在行”,“朕意”误为“朕议”,“竟敢”写成“敬敢”等,而“朕仰体圣心左右为难所至,在山庄升遐”一句则压根不通。慈禧很有自知之明,密谕的最后一句是“求七兄弟改写”,即要求醇郡王奕譞对谕旨进行文字润色加工。四年之后,慈禧又亲笔书写了革去奕訢一切差使的谕旨,同样是别字连篇。
因此,若衡以档案所存慈禧亲笔拟写的谕旨,她的文化水平并不高,所谓自小就熟读儒家经典以及二十四史绝对不可信,倒是萨金特的说法可能更接近事实。
不过,对于慈禧的书法,相关著述几乎是一致肯定。《慈禧传信录》先是提到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后,需要处理的军中文件很多,由于慈禧太后“书法端腴”,咸丰帝“常命其代笔批答章奏,然胥帝口授,后仅司朱而已”。后文又声称作者曾在慈禧太后弟弟桂祥府邸见过很多慈禧及光绪帝的书画作品,认为“后书以四十后为工,庄重凝秀,笔备王欧”,抬出王羲之和欧阳询来类比慈禧四十岁以后的书法用笔,评价已经不能再高了。而外国人的著述,也许因为本来就对书法所知甚少,有关记述更是充满溢美之词。1903年,美国女画家卡尔曾在美国公使夫人萨拉·康格的推荐下进宫给慈禧太后画像,據她回忆:“有一天,我到宫中画画,正好碰到太后挥舞着一支形如巨椽的大毛笔,在一方大砚台中频濡笔端,待到墨色浓淡相宜,当即龙蛇竞走、手不停挥,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寿’字,观其风采,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端的是遒劲有力,毫无美女簪花之感。有道是字如其人,太后的书法,如她的处事一般,果敢决绝。”
尽管现存一些钤有“慈禧皇太后御笔之宝”的书法作品看上去确实功力非凡,但这些作品与原始档案保存的慈禧亲笔书迹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前述两道亲笔谕旨,除了扎眼的错别字外,其书写也是歪歪扭扭,极为稚拙,与所谓“端腴”丝毫不沾边,更别提什么“笔备王欧”了。因此,当代有史学研究者认为,跟所谓御笔绘画是由缪素筠等代笔一样,世传慈禧御笔书法也是捉刀之作。慈禧的亲笔及代笔之间的差异,倒是很符合启功师戏谑的所谓“劣而不伪”与“伪而不劣”的关系。
实际上,慈禧书法有代笔并不是什么秘密。德龄公主在她的回忆中曾提到腊月二十四日慈禧要写一些新年吉祥的祝词:“一大早,我们就陪着太后到了大殿。太监们早铺设好了大张的黄色、红色、浅绿色的纸张。太后开始泼墨挥毫,写了无非都是些‘福’字、‘寿’字。写了一阵子,太后感到有些疲倦,就吩咐女官或者秉笔太监代为书写。写完之后分发给宾客与宫中大小官员。”《国朝宫史》卷五“典礼一”中载有“赏赐福字仪”,即进入腊月之后由皇帝御书“福”字赏赐内外大臣。这一仪式自康熙帝开始,代代奉行。德龄所述,与这一宫廷仪典很接近,不过由于要写的字不少,工作量太大,慈禧亲笔书写一些之后,就让人代笔。这些书法作品虽然是别人代笔,但只要钤上慈禧的印,受赐者当然就视为御笔,觉得无上荣耀。慈禧此举和历代清帝赏赐御笔一样,是一种笼络内外大臣的政治手段。
中外文献都记载了慈禧给外国人赐字的事情。瞿鸿禨(1850—1918),字子玖,号止盦,晚号西岩老人,湖南善化(今长沙)人。1900年,以“扶清灭洋”为口号的义和团进京,他们烧毁教堂,围攻外国公使馆等。后八国联军入侵,攻占北京,慈禧和光绪出逃。当此存亡危急之秋,瞿鸿禨“犯风雪抵行在所,两宫召见,相向涕泣,遂命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充政务处大臣、国史馆副总裁。既改总理衙门为外务部,班列六部,上特调公任尚书,授为会办大臣”,一时很得慈禧宠信。1901年,《辛丑条约》签订。1902年,慈禧和光绪帝回到北京。经此一役,慈禧终于放下身段,努力修复与列强的关系。瞿鸿禨《超览楼诗稿》对慈禧接见外国公使的场景有所记录,可见当时除了参观、宴会之外,慈禧还当着一众外国公使的面,亲自挥笔给每人写了一幅“寿”字作为赏赐礼物。此举在外国人眼里自然很新鲜,对于慈禧能写这么大的字他们很吃惊,他们也知道这是太后表示格外礼遇的一种方式,因此,瞿鸿禨在诗里说“外臣鹄立惊殊遇,亲见槐眉洒翰来”。通过现场书法表演,端居帝国权力顶端的太后走下云端,以一种看起来极为亲切的行为在外国公使的眼里增加了个人魅力。
美国公使夫人萨拉·康格在1902年3月14日的信件中也专门提到了这次慈禧、光绪回銮北京后对各国公使的接见以及随后对公使夫人、孩子的接见:“几天后,六个外国公使在觐见皇帝时递交了国书。在中国的历史上,外国公使第一次从正门踏进紫禁城。同样也是第一次,在与皇帝的外交会晤结束后,公使们还受到了皇太后的接见。1月27日,全体外交使团的先生们被召见,仪式很正式,很体面,也显得很恭敬。太后当时坐在御座上。2月1日,皇上和太后接见了外交使团的女士们、外交公使的夫人和孩子们。”实际上,这并不是慈禧第一次接见外交使团女眷。康格夫人在1906年11月4日信中说:“太后陛下第一次同意接见驻华公使的夫人们是在1898年12月13日。为了争取这次觐见,外交使团和大清朝廷之间进行了多次斡旋,花了大约两个月的时间才促使太后第一次接见七国驻华公使的夫人……从1902年皇室回京后,太后又数次接见了各国驻华公使夫人。”显然,1898年第一次接见外交使国女眷时慈禧很不情愿,但1902年之后,无论她内心真实想法如何,至少在外交行动上她表现得更为积极了。正如英国公使夫人苏珊·汤丽所说,外界看到的是“不管自愿还是被迫,虽然保持着种种天朝做派,却终归还是向我们这些西方外交人员女眷伸出了橄榄枝的慈禧太后”。
这份热情主动不仅体现在接见外交使团女眷的频次上,也体现在接见时格外周到的礼节上。据苏珊·汤丽的回忆,接见时的核心环节“是每位公使女眷依次走过去跟慈禧太后握手”,她很纳闷“慈禧是从什么地方学会这套西方礼节的”。除了提前掌握西式握手礼节,慈禧更不会忘了中式的礼物馈赠:受接见的每位女士都获赠一份贵重礼物,甚至连孩子们和翻译人员的礼物也都考虑到了。
作为礼品赠给公使的慈禧书法被美国公使夫人萨拉·康格视为“精美的艺术品”,在她准备宴请宫里女眷时提前与中国刺绣一起被挂到使馆墙上。1903年1月9日的信件中,康格夫人提到在一次接见中,慈禧专门为外交人员女眷题字:“太后给予你爸爸、美国政府、查飞将军,还有美国士兵高度评价……她对大太监耳语几句之后,说道:‘我给今天在场的每位女士准备了一幅字画,我要在上面写上“寿”和“福”的字样。’于是我们又回到她的会客厅。她站在桌旁,挥笔题字,共写了十八幅……我们都很喜欢并珍视她赠送的亲笔题写的书画。”
慈禧这些努力没有白费,她赢得了康格夫人的极大好感,后者因为对当时西方各类报刊上对慈禧的丑化感到不平,建议她找人画一幅画像送到圣路易斯博览会公开展览,“康格夫人向她做了好一番游说,说欧洲各国首脑的画像都在那儿展出,其中包括大英帝国维多利亚女王的画像,还说如果慈禧太后的画像大量在海外流传,也有利于纠正外人对她的错误印象”。这最终促成了美国画家卡尔小姐进宫给慈禧画像。此外,慈禧还把她的大幅照片赠给驻北京公使及各国首领。除了馈赠礼品、赠字、赠照片,据康格夫人1902年3月16日信中所说,慈禧甚至还在学英语。
萨金特在他的《慈禧太后》一书前言里提到义和团运动期间,在华西方记者和普通人都极为仇恨慈禧太后,但在慈禧生命的最后几年以及去世后的两年内,西方人却开始称颂、赞美她,“这其中的原因主要是在1902年至1908年的六年当中,慈禧太后不遗余力地挽回了曾经因为支持义和团运动所造成的消极影响,同时还成功将自己转化为颇具维新色彩的人物,从而赢得了很多西方人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