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主义与赤道非洲的血泪史
2023-02-21刘少楠
刘少楠
在白人的命令下,他们(非洲人)不断地受到骚扰和屠杀,无法进行耕种,没有食物,他们从自己的劳动中无法获得任何回报,那些卡皮塔和士兵夺走了他们的一切;如今,人们像野兽一样生活在森林里,以树根、蚂蚁和其他昆虫为生。
这段话描述了二十世纪初赤道非洲地区人民遭受欧洲殖民者残酷剥削的悲惨状况。然而,就在三十多年前,该地区对欧洲而言还充满着浓厚的神秘感,更是極少有欧洲人深入赤道非洲内陆,该地区的非洲人也延续着自身独特的政治组织形式和生产方式,过着与外界相对隔绝却自成一体的丛林生活。那么,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到二十世纪初这三十余年中,赤道非洲雨林地区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戏剧性变化?又为何会发生如此不可逆转的系统性社会崩溃?
罗伯特·哈姆斯的《泪之地:殖民、贸易与非洲全球化的残酷历史》(以下简称《泪之地》)或许能够为我们提供一个不错的分析视角和较为完整的答案。哈姆斯的《泪之地》以简洁清晰的线索、丰富翔实的史料和生动流畅的文字为读者描绘了十九世纪中后期到二十世纪初赤道非洲地区被入侵、征服和殖民剥削的历史。全书共分为十一个章节,除了以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开始的三十多年时间为主轴推进叙述外,哈姆斯还将当时赤道非洲地区的重要历史人物、主要内外势力和重要历史事件融入其叙述框架中,为我们展现了欧洲探险家和政客、阿拉伯商人以及非洲酋长和佣兵等丰富多样的人物样貌,揭露了英、法、比、德、葡、美等西方列强瓜分非洲的明争暗斗,重现了奴隶贸易、象牙贸易和橡胶采集给该地区普通民众带来的深重灾难。
《泪之地》首先在个人层面深入刻画了四位深刻影响赤道非洲历史走向的重要人物:“英国”探险家亨利·莫顿·斯坦利、“法国”探险家皮埃尔·萨沃尼昂·德·布拉柴、“桑给巴尔”商人蒂普·蒂普和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进而引出他们所代表的殖民征服和剥削体系的建立过程。
作为一个出生在英国威尔士的美国公民,斯坦利以探险家的身份成为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殖民探索的先锋,为此后比利时国王的刚果自由邦的建立奠定了基础。斯坦利是利文斯通的崇拜者,但其探险风格却与后者迥异,在远征刚果的过程中不吝于使用暴力。比如,他在某次刚果河流域的一段行程中就曾带领探险队“进行了三十二次战斗,摧毁了二十八个大城镇和六十至八十个村庄,同时掠夺了一百多根象牙”。
作为一个出生于教皇国的意大利人,布拉柴成年后成为法国公民并在巴黎地理学会的支持下前往刚果河流域探险,为法国创立了法属刚果殖民地及其首府布拉柴维尔(现在刚果共和国的首都)。相比于斯坦利,布拉柴的殖民和探险风格相对温和。他通常在进入某个部落领地后会首先拜会当地最具影响力的领袖,通过各种方式与之建立友好关系,以和平方式请求当地酋长提供向导和劳动力,并以欺骗性的方式让当地酋长签订放弃领土的条约。
作为东非尼亚姆韦齐人和阿曼阿拉伯人的混血,奴隶-象牙商人出身的蒂普·蒂普创立了自己的马涅马帝国(从坦噶尼喀湖西岸到卢阿拉巴河的广阔地区,大概为今刚果民主共和国东部)。在通过奴隶贸易和象牙贸易起家后,蒂普·蒂普在刚果民主共和国东部事实上建立了听命于自己的贸易帝国,但他同时也宣誓效忠于桑给巴尔苏丹,到十九世纪末成为桑给巴尔当地仅次于苏丹的第二大土地所有者,名下拥有七个丁香种植园和一万名奴隶。此后,随着比利时国王的刚果自由邦不断向东扩张,蒂普·蒂普被迫屈服于比利时国王,将自己的帝国拱手相让。
如果说这三位国家认同模糊的探险家-商人更多是赤道非洲殖民体系的开拓者和具体执行者的话,那么第四位历史人物——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则是帝国主义瓜分非洲体系的设计者与推动者。在1884—1885年的柏林会议和1889—1890年的布鲁塞尔会议上,利奥波德二世成功地将刚果河流域殖民开发的商业逻辑——其治下的刚果自由邦成为自由贸易原则下西方列强共同的原料产地和商品市场——和反对奴隶贸易的道德逻辑完美绑定,为欧洲列强殖民占领赤道非洲提供了强大的经济驱动力和道德高地,同时也将刚果自由邦变成了自己的私人财产。
在这四位历史人物和他们所代表的殖民体系之上,《泪之地》还指出了十九世纪中后期赤道非洲一系列剧烈变化背后更深层次的全球经济逻辑——该地区被奴隶贸易、象牙贸易和橡胶生产不断裹挟进入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从十九世纪初开始,桑给巴尔丁香种植园的发展打破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垄断,阿曼苏丹更是在1840年迁都桑给巴尔,竭力为全球市场提供丁香这一珍贵的香料,因此需要大量从东非沿海和内陆进口奴隶。如果说“丁香热”还没让阿拉伯奴隶贩子深入赤道非洲内陆,那么以美国康涅狄格州康斯托克切尼公司为代表的象牙产品制造商则不断驱使着阿拉伯奴隶贩子转行或兼职成为象牙商人,挺进非洲内陆掠夺象牙,而这一切背后则是欧美消费者对象牙梳子、象牙台球、象牙牙签和象牙钢琴琴键的需求。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深入开展,欧美对橡胶轮胎、橡胶密封圈、橡胶皮带和胶鞋等橡胶制品的巨大需求和橡胶生产带来的高额利润驱使利奥波德二世对当地居民进行惨无人道的经济剥削,制造了骇人听闻的“红橡胶”丑闻。无论是桑给巴尔丁香种植园的兴旺、美国康涅狄格州象牙制造业的繁荣,还是法国米其林轮胎公司的发展壮大,都是“建立在刚果河流域人民的苦难和死亡之上的”。
在不断攫取象牙和橡胶等原料以满足自身经济需求的同时,以利奥波德二世为首的西方殖民者还为自身在赤道非洲的经济剥削准备了一整套“高尚的”道德逻辑,并将其编织入帝国主义瓜分非洲的话语体系中。简言之,这套道德逻辑就是,将已经废止奴隶贸易的欧洲和仍在进行奴隶贸易的非洲(以及阿拉伯人)进行善恶二分,认为唯有建立欧洲殖民统治才能终结非洲内部的奴隶贸易。欧洲部分教会和反奴隶制协会甚至着手组织欧洲年轻志愿者进入赤道非洲内陆镇压奴隶贸易。虽然他们最终并未成行,但殖民者们成功地煽动起了欧洲的反奴隶制情绪并将其转化为帝国主义殖民扩张的正当理由。
诚然,阿拉伯奴隶-象牙商人袭击村庄、掳走村民、掠夺象牙的行为将热带雨林地区曾经兴旺的村庄和肥沃的农田变成一片人烟稀少的死亡之地,但以终结奴隶贸易为“高尚”使命的欧洲“卫道士”们不仅没有丝毫改善当地人的生活,反而完全继承了阿拉伯商人的暴力手段,甚至对当地非洲居民进行了更无底线的猎取和剥削。为了以最快速度从刚果地区获得最大利润,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一再突破殖民经济剥削和强迫劳动的底线:除了整村屠杀敢于反抗的部落外,刚果自由邦授权的欧洲特许公司强迫当地村民采集橡胶、设定最低产量且很少给予报酬,那些没能完成采集配额的村民将面临鞭打、砍手、五官被挖、家人被杀和自己被虐杀等残酷刑罚。正如一位比利时历史学家所言,利奥波德二世的刚果自由邦是帝国主义剥削非洲最赤裸、最贪婪、最残暴的体现。欧洲殖民统治下的橡胶采集或其他原料生产丝毫不比之前的奴隶贸易或象牙贸易更加高尚或进步,其本质都是对非洲人与非洲资源的无耻掠夺和残酷剥削。
赤道非洲内陆的当地人并非只是任人宰割的猎物,他们同样试图在能力范围内进行反抗。如《泪之地》所述,当地非洲人虽然与外界相对隔绝,但同样熟稔国际贸易规则,能够在和平贸易中捍卫自身利益。例如,斯坦利1877年在赤道雨林地区的一次探险中差点全军覆灭,而这并非由于武装冲突,而是由于后勤补给断绝。熟悉国际贸易和货品价值的当地人对货物非常挑剔,不屑于购买斯坦利带来的布料、珠子和铜线丝等廉价工业品,一度让斯坦利陷入绝境。斯坦利自己也曾写道:“在讨价还价方面,我相信全世界没有人比刚果人更厉害了。”当然非洲人也试图拿起武器来反抗,但终究无法抵抗,只能采取逃往深林和毁坏橡胶等消极反抗方法。
在史料方面,哈姆斯在《泪之地》中使用了大量曾参与到刚果盆地热带地区探险和殖民的欧洲人的日记、书信、公文、演说、游记和自传,阿拉伯商人的书面记录以及非洲原住民的口述史材料。虽然书面史料仍然以欧洲资料为主,但哈姆斯能够以批判的眼光看待欧洲旅行家的丰富记录,跳出当时欧洲人的预设立场,从带有偏见的欧洲史料中抽丝剥茧,力图最大程度上求得历史的真实。
总体而言,哈姆斯的《泪之地》既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也由于其流畅生动的语言而颇具可读性,加之中文版的翻译整体相当准确顺遂,因此该书能够作为一般读者了解赤道非洲和殖民主义历史的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