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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并不倾盆(短篇小说)

2023-02-21杨永磊

当代小说 2023年1期
关键词:司徒

杨永磊

B

阴转多云,雾蒙蒙的,司徒辰照给婉秋发短信,想去找她,问她在哪儿。婉秋说,来大庙这边吧。司徒辰照说,哪个大庙?婉秋说,重庆路知道不?重庆路他当然知道,长春最繁华的地段之一。长春有三大繁华地段——重庆路、红旗街、桂林路,大致相当于北京的王府井和国贸、上海的南京路、东京的银座、纽约的第五大道。司徒辰照说,你在重庆路?婉秋说,重庆路后面有座大庙,香火很旺,到那儿我告诉你怎么走。

司徒辰照根据导航,很快确定了大庙的位置和路线。婉秋说的大庙叫般若寺,也叫护国般若寺,始建于上世纪20年代,是长春市最大的寺庙。司徒辰照坐公交到般若寺下车,给婉秋发短信,说到大庙了。婉秋说,你沿着大庙东边往北走,过一个红绿灯后左拐,看到莲花超市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司徒辰照到的时候,见婉秋已经站在超市门前,满脸憔悴,火红背心,草绿七分裤,天蓝人字拖。一笑,黄牙露出来。司徒辰照说,新买的衣服?婉秋说,是啊,好看不?司徒辰照说,像马戏团小丑。婉秋说,那你还来找我?司徒辰照说,你穿这么花哨,脸焦黄,牙焦黄,不像小丑像什么?婉秋说,我这是要开启新生活了。司徒辰照说,不在扬州修脚干了?婉秋说,管得太严,辞了好几天了。司徒辰照说,你在扬州修脚一天挣几十块钱,不正好够你开销吗?管得严有什么。婉秋说,不让随便抽烟,出去抽也不行,说客人经常投诉,抱怨修脚师傅身上烟味太重。这是其次,主要是很多客人老不正经,来这儿不是为了修脚,目的不纯。司徒辰照说,怎么个不纯法?婉秋说,很多客人一来,就跟老板商量,能不能到小房间去。过了一会儿出来,老板把我叫去,说客人这次来不想修脚,就想跟你说说话,你好好安慰安慰人家。我说就是说说话吗?老板说,简单抱一抱,摸一摸。我把东西一摔,出去了。司徒辰照说,工资结没结?婉秋说,结了。我这个月挣的钱够接下来俩月吃住。司徒辰照说,晚上住哪儿?婉秋说,浴池,十块钱一晚。白天客人们洗完澡躺外间床上休息,晚上十一点之后能住人。各睡各的,有人打呼噜,不吵。

司徒辰照和婉秋向小巷深处走去,路上坑坑洼洼的,有些积水。这一带全是老旧破败的小区,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拆迁。路两边净是些小旅馆、杂货铺、按摩店、浴池、饭馆、手工作坊,楼下开店,楼上住人。有一家做加工生意的,正用切割机锯钢筋,火花四溅,司徒辰照站着看了一会儿。婉秋说,小心火花溅到衣服上,烧窟窿。司徒辰照往前走,猛然抬头,看到了高耸入云的长白山大厦。司徒辰照说,转了半天,咱们是来到重庆路后面了?婉秋说,咱们本来就在重庆路后面啊,你寻思啥呢?司徒辰照说,真是天上地下啊。婉秋说,那可不,重庆路的房子一个月租金三四千,这儿的破单间一个月三四百。司徒辰照看到有户作坊在加工玻璃,量好尺寸,用尺子比着,拿玻璃刀一划,掰一下,茬口齐齐的。婉秋说,你中午想吃啥?司徒辰照说,什么都行。婉秋说,吃那家的酸菜炖肉吧,米饭不限量。司徒辰照说,行。婉秋领着他进了饭馆。

吃完饭,婉秋问,带身份证没有?找个地方眯会儿,唠唠嗑。司徒辰照说,没带。婉秋说,我跟老板说说,没带没关系。拉着他到了对面旅馆。婉秋掏出身份证,递给老板,说,这是我老弟,大老远坐了一天一夜车,想找个地方睡一觉,下午还有事。老板看了司徒辰照一眼,递给婉秋一把钥匙,婉秋领着司徒辰照上了楼。

司徒辰照知道他不可能跟婉秋发生什么,两人差了十五岁。半个月前在火车站认识她的时候,司徒辰照第一眼就觉得她像个风尘女子。当时他在候车室等车,走过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坐在了他旁边。司徒辰照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司徒辰照一眼,接着问司徒辰照借火。司徒辰照说,我没火,不抽烟,这是公共场所,不让抽。女人说,我知道,那儿有吸烟区,我实在憋不住了。司徒辰照没说话。女人说,你这是去哪儿?司徒辰照说,云南。女人说,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司徒辰照说,失恋了,散散心。女人笑了,说,什么失恋不失恋的,喝几顿大酒,蒙着被子睡一觉,什么事都没有了。司徒辰照说,你说得轻巧。女人问,你俩咋认识的?司徒辰照说,有一次去校外美食城吃饭,路上看到这个姑娘挺水灵,假装问路,搭了个讪,就认识了。女人问,你俩处了多长时间?进展到啥程度了?牵过手没?司徒辰照说,半年多,早牵过了。女人问,因为啥分的?司徒辰照说,人家嫌我比她大了七八岁。女人说,嫌你大?当初为什么跟你处?司徒辰照说,不知道,也可能是嫌我穷吧。人家现在找了一个健身教练,看着比她大十岁,那男的天天开车带她出去玩。女人说,那不就得了,你有车没?司徒辰照说,我连驾照都没有。女人说,完蛋玩意儿。司徒辰照问,你这是要去干吗?女人说,我嘛,有钱就闲逛,没钱就待着。司徒辰照没说话,女人说,留个联系方式吧,车快开了。司徒辰照记下她的手机号,拨过去。女人说,我是怕你想不开。司徒辰照说,那不至于,顶多难受半年一年,时间能冲淡一切。

婉秋打开电视,换了几个台,没什么好节目,点了根烟,抽上。司徒辰照说,你能不能别抽了?满屋子烟味儿。婉秋说,没办法,不抽闹心。司徒辰照说,你不找个男人吗?婉秋吐出一口烟说,不找,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司徒辰照说,不能这么说,以前没找过男人吗?婉秋说,找过,早不知道死哪儿去了。那时候二十岁小丫头,结婚没多久,我俩去南方打工,他受不了那苦,跑回来,我也跟着他回来,没过多长时间他又出去打工,我在老家干活,他认识了一个女人,后来跟着那个女人去了她老家,多少年了。司徒辰照说,没想过要个孩子?婉秋说,要孩子干吗,一个人多自由自在。司徒辰照不知道说什么好。婉秋掐灭烟头,突然搂住他说,我想找男人的时候,就把你当成我男人,我想要孩子的时候,就把你当成我孩子,你在不在都没关系,我心里想着你就是了。司徒辰照被她这句话弄得满脸通红,挣脱开她,坐在床的另一头。婉秋笑起来,重新点上一根烟,换了个二人转节目,说,我前几天打麻将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贼逗。说有一对夫妻,生了个小子,当成宝贝,没承想儿子两三岁的时候走失了,夫妻俩哭天抢地没找到。哭完,夫妻俩抱养了一个女孩,女孩长大后,找了个男朋友。订婚的时候,老两口发现女儿找的男朋友正是他们走失多年的儿子。这下好了,女婿变儿子,女儿变媳妇。你说怪不怪?司徒辰照说,有这么巧吗?那我也给你说个事。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学校办运动会,全校几万人,只有不到一万人能进场观看。我不是观众代表,在场外来来回回寻找合适的观赏地点,突然看到一个仙女般的女孩,长相甜美,身材窈窕,打扮性感,我抑制住激动,鼓起勇气跟她搭讪,要了她的联系方式。我俩聊了十多天,每次我提出要见面的时候,她都以各种理由推脱。又过了几天,她说,她想逛欧亚。你知道欧亚是长春市消费最高的地方,一件衣服几千,一双靴子上万。我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陪她去了。到了欧亚,她直接带我去了名品区,说这件粉色运动衣她喜欢好久了,一直没买。服务员带她去试穿,出来一看,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付款的时候,服务员说,原价四千八,打完折两千八。我说,现金不太够。服务员说,可以刷卡。我掏出银行卡刷一下,两千八过去了。买完衣服,我心疼得厉害,陪她下楼,说,咱们吃饭去吧。她说,好,想不想吃火锅?好久没吃羊肉了。我说好呀,带她吃了火锅。吃完,她说,她想买一张下午回黑龙江的火车票,回家看爸妈。我带她去火车票代售点买了票。买完,她说,明天早上才能到家,得买点东西在火車上吃。恰好旁边有个肯德基店,我给她买了个全家桶。买完,我说我去趟洗手间,你在这儿等我。她说,好。等我从洗手间出来,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打她电话,已经把我拉黑了。婉秋说,完了?司徒辰照说,没有。过了一个月左右,学院举行迎新联欢会,进会场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俩竟然是一个学院的,你说巧不巧?她也认出了我,脸通红,赶紧给我发短信说,那次不辞而别,实在不好意思,我马上让我男朋友把钱转给你。

B

婉秋找了个新活,在超市理货。司徒辰照帮她找的。那天司徒辰照见过婉秋回来,穿过一条胡同的时候,看到了那则招聘启事,白纸黑字,贴在电线杆上。司徒辰照把号码记在手机上,刚要走,几个女人围住他问,小兄弟,玩不玩?他赶紧摆手,想走,女人拉住他,说,大男人,害什么羞。司徒辰照说,我有女朋友了。女人说,有女朋友也不耽误玩呀。司徒辰照说,放手,再不放手我报警了。女人马上换了一种口气说,瘪犊子,有种你报一下试试!司徒辰照赶紧溜了。坐上车,司徒辰照给婉秋打电话,告诉她联系方式,让她去面试。婉秋打了个哈欠说,明天去看看。司徒辰照说,困了就睡吧,昨晚没睡好?婉秋说,多少年了,有时候成宿睡不着,白天眯一会儿。你心情好点没?司徒辰照说,好多了,去找你一趟,就能暂时忘掉那事。婉秋说,别整天瞎琢磨,该干啥干啥。司徒辰照说,好。挂了电话,司徒辰照靠着车窗,慢慢睡了过去。

回到学校后司徒辰照发了条短信,说,月月,这几天过得好吗?还跟那个男的处着呢?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复,司徒辰照点开月月的空间,看有没有什么新动态。一看,月月把她跟健身教练的亲密合照全都删了,头像也换成了她穿着司徒辰照给她买的棒球衣的照片。司徒辰照大喜过望,赶忙给月月打电话,发现原来被拉黑的电话现在能打通了。响了一遍,没人接,司徒辰照又打一遍,月月接了,说,干吗!别烦我。挂了电话。司徒辰照再打过去,月月直接掐断了。司徒辰照给月月发了短信,说马上到她家楼下。月月说,心情不好,别来。我姥爷病得挺严重,周末回通化看他。司徒辰照说,我马上订周末的车票。月月没说话。

火车上,月月面无表情,一直看着窗外。司徒辰照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姥爷得了什么病?月月说,下楼的时候没踩稳,腿摔断了。本来就一身子的老年病,这下可好,一年半载下不了床。司徒辰照把月月揽在怀里,说,没事的,只要咱们好好照顾,姥爷肯定会很快康复的。月月说,你想好了,继续跟我处?司徒辰照说,这还用说吗?不跟你处我也不会跟你回通化。月月说,你不介意我跟那个教练发生了什么?司徒辰照说,过去的事情了,提它干啥。月月说,那个教练有老婆,孩子已经很大了。跟我处的时候,一直说自己是单身,天天开车带我出去。有一天他老婆把我俩堵在车库,我不下车,他老婆就揪我头发,他下车踹了他老婆一脚,我俩合力结结实实把他老婆打了一顿。打完我就走了,把那个教练拉黑了。司徒辰照说,你也是受害者,不怪你,别去想了。月月说,我家啥条件你知道,你可想好。司徒辰照说,我早就想好了。月月说,我六岁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我爸天天喝大酒,不着家,发脾气,摔东西,打我妈,去歌厅,搂别的女人,我妈天天碎碎念,爱唠叨,爱埋怨,经常又哭又闹。她一哭闹,我就跑出去,跑到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我啥脾气你也知道,有时候一句话不对就打你耳光,把你胳膊上咬得都是血印。我爸找了个后妈,我妈找了个后爸,我六岁开始跟着姥姥姥爷过,把他们当我父母。前年姥姥癌症去世了,六十多岁,劳碌一辈子,没享啥福。家里只剩下姥爷和我,姥爷是个粗人,做饭不好吃,腿脚不利索,我来例假了肚子疼姥爷也不知道怎么办。姥姥去世后,我妈跟我的关系近了很多,怕我在社会上学坏,不让我跟我表姐走太近。我表姐十二岁不上学,十四五岁就怀孕,到医院堕胎,我姨把她打个半死。我妈去年得了糖尿病,遗传的,天天往肚子上打胰岛素,一天不打都不行。我妈说我也可能得糖尿病,去年开始,不让我吃含糖的东西。我爸原来是大车司机,经常走高速,后来因为喝酒,出了几次事故,现在没工作,守着破房子,晚上喝酒白天睡。你可想好了。司徒辰照说,我早就想好了。再艰难咱们都得扛过去,没有回头路,你说是不?

司机师傅喊了一声,终点站到了,司徒辰照一惊,醒了。他下车,打月月的电话,还是无法接通,想进月月的空间看看,试了几次,进不去。他在路边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拨过去,接通了,月月在那边说,喂,哪位?过了几秒,司徒辰照说,月月,是我,你听我说……月月挂了电话。

婉秋刚在超市干了没几天就出事了。本来这活没啥难的,拉货,摆货,蔬菜生鲜给顾客称个重,不用处理人际关系,只要肯出力,心细就行,可是婉秋偏偏在人际关系上出了问题。司徒辰照接到婉秋的电话,赶过去看她的时候,见她正坐在胡同口,旁边放着铺盖卷。司徒辰照说,咋了,跟谁闹别扭了?婉秋说,妈的,那几个死老娘们儿天天在一起嚼舌头,说我是破鞋,站街女。司徒辰照说,没这样欺负人的,再这样说抽她。婉秋说,这还不算,几个人合起伙来对付我,啥重活都推给我干,去吃饭去洗澡从来不叫我。我现在就想剁了她们几个。

司徒辰照说,那我去。婉秋说,你想被枪毙了?她们就是说说,咱不在那儿干就是了,你可别冲动。司徒辰照说,咱们今天中午就去那家超市,买几斤水果让她们称重,我想看看她们到底啥样。婉秋说,你去那儿干啥,还嫌她们嚼舌头嚼得不够?司徒辰照说,咱们是顾客,去买东西,怕什么。拉着婉秋去了超市。到了超市,刚开始没什么,一到蔬菜生鲜区,几个女的就说,站街女又来了。故意很大声,让婉秋听到。司徒辰照的血往头上蹿。另一个女的说,破鞋就是破鞋,又找了个小白脸,能当她儿子。司徒辰照浑身抖得厉害,突然指着一个女的吼道,你他妈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整个超市都被镇住了。女人抓起一把菜砸到司徒辰照脸上,说,就说你怎么了?小屁孩。司徒辰照大脑一片空白,冲过去,一脚将女人踹翻在地。女人的头碰到了肉铺的铁皮柜,声音沉闷。两个女的将司徒辰照拉开,要打他,婉秋死命护住,把他推到一边。几个买菜的组成人墙,把打架的两方隔开。有人报警,警察很快赶到了,把司徒辰照、婉秋和几个女人拉回了警局。做完笔录,警察对司徒辰照说,念你是在校大学生,又不是先动手,这次不拘留你,写个保证书,放你回去,下不为例。司徒辰照写完保证书,按了手印,拉着婉秋的手,走出了警局。婉秋说,晚上想吃啥?司徒辰照说,还是那家酸菜炖肉吧,米饭不限量。婉秋说,好,就那家酸菜炖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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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北京工作后,生活变得跟之前很不一样。原来在长春住单门独户的大房子,生活安逸,姐妹们也多,周末随便约上几个,吃饭,唱歌,到迪厅摇摆,喝得烂醉回去。但是这样的生活好像一眼就能看到头。日子一成不变,桂林路那家东北炖菜,刚上大学的时候就开着,毕业几年了,还是老样子,门店破旧,生意冷清,几个店员天天蹲那儿看微博段子,刷小视频,见来个人也不抬眼。解放路那一带修高架桥,尘土飞扬,天一冷就停工,上下班路上堵得水泄不通。雪照例年年下,从十月下旬到第二年四月初,一下半年。来得及清理的,堆在路边,风吹日晒,变成一疙瘩一疙瘩黑雪;来不及清理的,结成冰,走上去,人车打滑。在长春的一家小报干了几年,有事出去采访,拍点照片,偶尔也弄点明星八卦什么的。工作不死不活,工资每月花光,四年前我决意离开东北,入职北京的一家都市报。姐妹们都劝我,说现在纸媒没落了,大家都看手机,谁天天看报纸?我说年轻就得闯一闯,我给你们打前站,以后姐妹们来了北京,我这儿就是你们的家。姐妹们还要劝我,我说,至少北京的冬天不会零下三十度。姐妹们不再说什么了。刚去的一两年还行,工资比在长春高了不少,在北三环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主卧,当跑口记者,每天忙得脚不点地,回来还得写稿,写完稿交上去,倒头就睡。没想到这两年单位业绩直線下滑,离职了七八个,工资降了两千,我把房子换成了三室一厅的次卧,在北四环。单位为了留人,特意在楼上辟出几个房间当宿舍,三人一间。我把房子退了,住宿舍,每月省下几千,能买几件衣服和一些化妆品,还能改善一下生活。这几年父母催我结婚催得厉害,说女人不比男人,男人过了三十还能追小姑娘,女人过了三十就不好找对象了。我对我妈说,你还担心你家姑娘嫁不出去?我妈说,姑娘,先别说大话,有本事先把自己嫁出去再说。

在北京跟司徒辰照相逢纯属偶然。前段时间有个姐妹把我拉进了校友相亲群,刚进去没多久,就有一个微信名叫“大雨并不倾盆”的人加我,说,欣欣,我是司徒辰照,文学院同学。我对这人没什么印象,全校有五十多个学院,文学院有十个专业,一两千人,姓复姓的也有好几个,当时根本没注意到他。也许当年一起上大课的时候曾经跟他迎面相逢或者擦肩而过,但是叫不上名字,对不上号。加上微信后,他说,真没想到,同学一场,毕业八年,在北京又联系上了。我说,你当时是不是很内向,不爱说话?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司徒辰照说,你当时是校花级的风云人物,追你的人排成了队,没注意到我很正常。我说,快别取笑我,你现在在哪儿工作?司徒辰照说,一家事业单位,每天起早贪黑,忙得团团转,感觉自己像蚂蚁。白天忙,晚上回去躺着,或者晚上忙,白天呼呼大睡。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说,你之前不是有女朋友吗,怎么会进这个群?司徒辰照说,分了,好多年了。你现在在哪儿工作?我心里犹豫了一下,不想让他知道我在一家业绩不好的都市报,现在住单位宿舍,我说,现在在一家媒体——你当时跟女朋友怎么处上的?后来因为啥分的?司徒辰照说,一言难尽,周末有空没?一起吃个饭,好好唠唠。

司徒辰照比我预想中年轻得多。按说三十出头的男人,身上总会散发出成熟男人的气息,但司徒辰照看上去像一个十足的大男孩,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我俩一样大,走在一起却有种姐弟的感觉。之前相亲的时候,我把另一半的年龄设定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特别优秀的可以超过四十岁。我喜欢成熟男人的感觉,有安全感,会呵护人,能对我好。我不想找个小弟,整天为他操心。司徒辰照说,老同学变化很大啊,几年不见,变双眼皮了。我说,去年割的,漂亮不?司徒辰照说,非常漂亮,下巴也变尖了。我说,天天工作累,吃不饱,饿的。司徒辰照说,该吃饭还是得吃饭,不能太节食。我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让司徒辰照對我的印象变坏一点,好让他放弃我,同时不至于破坏老同学关系。想了想,我说,你知道我这下巴怎么变尖的吗?司徒辰照说,动刀了?我点了点头,说,做了好几次手术。司徒辰照说,女人为了变得更美真是不惜一切代价。我说,下午我还想去做一个塑形手术,你愿意陪我去吗?司徒辰照说,可以呀,我回去也是待着,这次准备做什么手术?我说,抽脂瘦腿丰胸,我先看看能不能预约到。司徒辰照吓了一跳,说,现在的女孩都这么疯狂吗?我说,比这疯狂的多了去了,以后还要全身抽脂呢。司徒辰照没说话,去铜锅涮肉店的路上,脸色很不好。坐定,服务员把一盘盘牛羊肉、海鲜端上来,我说,现在可以说了吧,告诉我,你一共经历了几段感情?司徒辰照清了清嗓子,说,严格来说,一共经历了两段感情,一个比我大十五岁,一个比我小八岁,而且两段感情是缠绕在一起的。我惊得够呛,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老实本分的人竟然这样。我说,有点乱,咱们捋一捋,比你大十五岁的那个叫什么?干什么的?比你小八岁的那个叫什么?怎么认识的?司徒辰照说,比我大的那个叫婉秋,无业,在重庆路后面那一带老旧小区流浪,天天打麻将,没钱花了去打几天工。比我小的那个叫月月,刚上大一,当时我已经研二了,吃饭的路上认识的。我跟月月分分合合两三年,分的时候我去找婉秋,合的时候专心跟月月处。我不知道司徒辰照为什么要讲自己不堪的过往,我想,以他的性格,他跟婉秋应该不至于发展出感情,毕竟两人差了十五岁,他跟月月分分合合倒是有可能。席间,我给我姐妹发了条微信,让她待会儿给我打个电话,就说单位有事找我。司徒辰照只顾埋头吃肉。我说,能不能讲一些细节?我对这样的感情没有概念。司徒辰照说,过去六七年了,细节早就忘了。唯一留下记忆的,就是我这微信名,大雨并不倾盆。我认识月月那天,下了一场大雨,但还没到倾盆的程度。我起了这个微信名,从认识她的那天起,一直用到现在。电话响了,我接了电话,说,我在外面,马上回去。放下电话,我对司徒辰照说,下午的手术做不成了,有重大采访任务,我得火速赶回去。司徒辰照说,记者就是这样,得随时待命。什么时候做手术,告诉我一声,我过来陪你。我说,好。叫了一辆车,司徒辰照把我送上车,挥手作别,我看他又返回了涮肉店。

给我打电话的姐妹叫紫涵,我俩认识两三年了。我刚坐上车,紫涵就来电,笑得停不下来,说,脱险了吧?我嗯了一声。紫涵说,老实交代,今天又去见什么人了?我说,一个大男孩,印象不错,竟然还是老同学。紫涵说,这不挺好的嘛。我说,可惜不是姐的菜,姐喜欢成熟的。紫涵说,我认识五十岁离异的老北京,好几套房,家产几千万,给你介绍一下?我说,去去去,有这么好的你自己就往上扑了,还会给我留着?紫涵就是这样,干什么事都大大咧咧的,我俩在一起的时候更是口无遮拦,疯得没边。有时候我想,如果没有紫涵,我还能不能在北京撑这么久?北京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但是转念一想,东北也没有。回去我又能做什么呢?重操旧业吗?姐妹们会不会笑我,当初不让你去,你非去,这不,又回来了吧?

认识紫涵,还得从三年前的那场讲座说起。那天我午睡起来,躺在床上追剧,浏览朋友圈,无意间看到一个联谊会的消息,说到时候来的都是社会名流,有不少老北京、富家公子哥、行业精英和创业成功人士,年轻女孩千万不要错过。我没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就报了名。联谊会当天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前去一探究竟。到了才发现,是一家保险公司的宣传推广活动,外加给所谓的成功人士物色漂亮女孩。那些成功人士大多四五十岁,有的未婚,有的离异,一个个像狼一样,不怀好意地盯着女孩们看。我想逃,主持人不让出去,我只能坐下来看手机。旁边的女孩兴许也是被骗来的,浓妆艳抹,衣着暴露,坐在那儿不知所措。我试着跟她打了个招呼,她说她叫紫涵,我俩就聊起来,加了微信。联谊会结束,我俩相约去吃街对面的铜锅涮肉,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她问我现在干什么工作,我说在一家都市报,快倒闭了。紫涵说,姐姐啊,在北京,你如果还是整天守着那一份死工资,你会穷得连衣服都没得穿的。我说,依你说,应该怎么办?难不成你是创业公司女总裁?紫涵说,女总裁不敢当,但我确实在创业。我有工作,但光有工作远远不够。咱们聊了这么多,我发现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要是加入我们团队,你肯定会大放异彩,成为我们团队的主心骨和顶梁柱。我说,你们团队是做什么的?紫涵说,心理咨询,有时候也会做一些催眠服务。我说,还有这样的公司?有空我去看看,反正我整天闲着也是闲着。紫涵说,一言为定。我说,我先体验体验再说。

紫涵开的是一家心理按摩店,在北四环外一个小区租了一套两室一厅,摆了几张办公桌,放了几张按摩床。紫涵领我进去,店里很安静,几个女孩小声给顾客做着心理疏导,里间的床上,几位顾客已经酣然入眠。观摩完,紫涵说,怎么样,有兴趣吧?我点了点头。紫涵说,你要入伙,咱们就签协议,有事共同决定,每月按时分成。我一听要签协议,赶紧摆了摆手,说自己再考虑考虑。紫涵说,我的好姐姐哎,还考虑个什么劲儿,零风险,纯收益,几个姐妹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我说,我还有单位的工作,有时候忙得焦头烂额。紫涵说,谁还没个工作了?你以为这儿的几个姐妹都是全职做这个的?我说,我还是想保持一个自由自在身。偶尔来做个兼职还可以,哪天有空了就来这儿守着,单位有事就回去忙工作。紫涵叹了口气说,好吧,有空就过来,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让你做我的军师。我笑了。

有了这份兼职的工作之后,时间似乎过得快了很多。之前每个周末都无聊得要命,故宫、天坛、北海去过无数次,逛街也没意思,越热闹的地方越寂寞。在家赖床,醒了就追剧,但再也没有当年哭得稀里哗啦的感觉。现在好了,平时上班,一到周末就去紫涵那里,有客人来了就忙一阵,没客人来就嗑着瓜子天南海北扯闲天,日子不知不觉就这样流逝了。只是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晚上十点半还得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家。夏天还好,冬天尤其难熬。有一天晚上,我刚出了小区往地铁站走,有一段没有路灯,有个男的突然过来跟我搭讪,我吓得浑身哆嗦,尖叫一声跑开了。

我打算请几天假,回一趟老家,休息几天,陪陪父母。我给我妈打电话,说要回去,我妈说,姑娘,赶紧回来,你不回来我们老两口心里面都空落落的。回家的途中要路过长春,我特意买了北京到长春、长春到我家两张火车票。坐上高铁,大片大片的田野映入眼帘,两边的风景急速向后退去。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在华北平原上腾云驾雾,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没过一会儿,困意袭来,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到了长春,我一下火车就打车去了重庆路,我想看看司徒辰照說的那个婉秋还在不在那里。重庆路一切照旧,人挺多,路上卖烤冷面手抓饼的小摊小贩密密麻麻。我穿过两条街,绕到重庆路后面,发现了那一大片破败的小区。之前自己无数次来过重庆路,从来没发现重庆路后面有这样一片破败小区。我在小区里面来来回回走了两圈,到一个水果摊前买了一串香蕉提着,问,这儿哪儿有麻将馆?摊主说,对面不就是嘛。我找到麻将馆老板,问,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婉秋的女人?我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路过长春,悄悄来看看她。老板给我指了一个女人,说,那不在那儿坐着嘛,多少年了,天天在这儿打麻将。烟雾缭绕中,我看到婉秋正叼着烟,专心地摸牌,洗牌,脸蛋看上去约摸四十出头,有一些皱纹,但颇有几分姿色。看到有人看她,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俩四目相对,我赶紧把头低下了。我说,这是我给她买的香蕉,千万别说我来看过她。老板点点头,我走出麻将馆,穿过几条胡同,来到了重庆路。我看看表,时间还早,在路上站了一会儿,走进长白山大厦的美容店,做了全套的美甲和脸部高级护理。做完,我下楼,打车去了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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