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旅馆(短篇小说)
2023-02-21贺晴堃
1
那个夏末我很少听《加州旅馆》,如果不是因为老鹰乐队的主唱格伦弗雷去世的消息被我偶然在百度上翻到,恐怕我不会因为这首歌内心再有什么悸动。有一次,我趁醉酒,打开微信通讯录,却再也翻不到苏以彤的微信。我知道,格伦弗雷死了就是死了,整个小城,恐怕也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吧。
过去很多个夜晚,我喜欢仅仅披上一件睡衣,赤着脚从苏以彤的卧室走到二层小楼的阳台上,把纱窗打开,远距离看着那亮着光的荔城,黑暗之中眨着许多双眼睛,天空中还亮着几颗星星。荔城好像是被世界遗忘了的小城,有些不安分,凌晨两三点还有许多地方亮着灯火。苏以彤喜欢在做爱之前洗澡,他洗澡很有规律,总是在每周一、三、五的晚上九点半。我也总在这几天下了班后开车过去。他向我抱怨过,他之前的女朋友胖,洗过澡之后站在他的眼前,看上去就像只褪了毛的小香猪。
那时我问他:“为什么还在一起,找刺激不是?”
他只是定定神回答,他们都喜欢老鹰乐队。
每夜苏以彤睡觉都很死,欢爱之后他会离开卧室去喝杯水,然后就很快入梦。他从来不打呼噜。我喜欢偎着他躺下,盯着漆黑的房顶和窗户外的灯火,盯着盯着,天就莫名地亮了起来。夏日的天,总是透着一股早熟的气息。他睡得很沉,鼻腔之中,似乎透着一股微热的香气。有些时候,我总会好奇,他是否能做梦,或许,他从来都没体会过做梦是什么感觉……
每到周五,我总会核对一下周一的笔记,把杂志社这周必须要完成却还没有完成的任务打上红色的标记,然后挤一天的时间拼命工作。其实,每一次剩的任务并不多,但是我需要提前走,回租住的房子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比如,提前冲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内衣,挑选合适气味的香水。我知道,苏以彤最喜欢的是木质香味的香水。
苏以彤的那款魔域音响立在客厅的中间位置,每次去我最先看到的一定是它。
2
其实失眠也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我以为是自己抽烟的问题,便强迫自己戒烟一个星期,但是睡眠质量依然没有改善,并且越来越差。
每到夜里,世界仿佛重新開始运转了起来,我总能想起很多白天想不到的事情,然后,看着鱼缸里的金鱼摇曳着硕大的性感的尾巴,一个人发呆。
直到有一个夏夜,随着空气中的香烟味逐渐消散,我开始有了一丝睡意。我拉拽了一下毛巾被的边缘,等待我的竟然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我无数次向苏以彤说起这件事情,他总是微微笑一笑,仿佛他也曾经历过同样的梦。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梦,我不会拼命地在小城里寻找魔域音响,也就不会遇到苏以彤。
他不是个很帅的男人。
我却是个胆小的女人。
那天周五,我照旧提早下班,收拾过了之后,去苏以彤的别墅。那时的他正在客厅摆弄着音响,想试着放一首歌。他说他得到了最新的音频,比之前的都好。
“又是老鹰乐队的吧?”
我把包放在沙发上,想去倒一杯柠檬水。
“怎么,你不喜欢?”
苏以彤的口气既温柔,又让人觉得武断。
“我可没这么说。”
“那你什么意思?”
“哎,我就是这么问了一下,还能这么多疑?”
苏以彤知道他的反问已经让我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于是不再吭声。接着,我给他递了一杯柠檬水。
当歌曲播放出来的时候,我发现,这首歌就是我猜到的《加州旅馆》。
“你猜对了,乖。”
苏以彤和我窝在暗紫色的布质沙发里。我靠向他的肩膀,他用手抚摸我的长发,我闻着他身上木质香水的味道,慢慢闭上了眼睛。有些时候,他很古怪,但有时候,他的古怪又让人难以抵抗。而老鹰乐队的声音通过魔域音响播放出来,显得压抑冷峻又不可捉摸,我再一次回忆起那场梦境里的悬浮感,身体感觉到一阵紧张……
那晚,苏以彤照旧在九点半去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的我有一些口渴,想去客厅倒杯水,无意间发现厨房左边的小屋是锁上了的。那段时间躺在床上时,我经常会习惯性地口渴,然后,苏以彤就会去给我倒杯水。
“在干吗?”
当时的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去,看着苏以彤在黑暗之中赤裸着上身,那清晰的微胖轮廓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恐怖。
“我倒杯水……你吓死人了!”
接着,苏以彤把灯打开,裹紧浴巾,去给我倒水。我靠着走廊的壁画,点燃了一支香烟。
3
苏以彤的别墅是在城郊的一处地方盖成的,附近只有这一座别墅,这个地方并不算隐蔽,在一个山坡上。别墅二楼几乎能看得到整个荔城的景象。
苏以彤和我就像不同空间的两个点,无法连接成线。他并不了解我,我并不了解他。我们也仅仅就是每周一、三、五的几天才在别墅里短聚。他喜欢把我压在下面,抚摸我的身体,那时候的空气仿佛也是起伏有致的。有一天晚上,我忽然睁开眼,发现他正在黑暗之中看着我。可能他渴望的,就是一种我能给他的温热。
这样的关系反而让人心生安宁。我从不多问他的事情,他也从来不打听我的生活,除了我们自愿告诉彼此的。
有些时候我在想,我是真的爱苏以彤吗?
“你从哪弄来的这块风水宝地?”我问过他这个问题。
苏以彤会用开玩笑的口吻对我说:“这里之前是医院。”
我噘噘嘴,并没有当真。苏以彤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上去有些混沌。
“你渴吗?”
我舔舔嘴唇,对他点了点头。苏以彤就去给我倒水。这是他别致的温柔。接着,他靠在床上,发着呆,抽着烟,和我对视。
“你们这边的水,还真有些怪。”
“怎么了?”
“为什么会有些涩涩的?”
“因为这里之前是医院啊,装了许多生病的人。”
苏以彤调皮地眨眨眼。
我白了他一眼,把空杯子放在床头柜上。
“赶紧睡吧。”
他摸着我的右胸,不知是不是因为空气里木质香水的气味太好闻了,我也很快就有了入睡的欲望。其实,自从和苏以彤在一起之后,我的睡眠质量逐渐有了不小的提升。或许是因为做爱让人疲累,或许是因为没有恐惧身心放松。在我们刚开始相处的那段时间里,每夜,我甚至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方向。我总是会半夜跑到二楼阳台,远远地看着荔城。路过厨房左边那间密闭的小屋子时,我总是会做几秒钟的停留,仿佛自己从来都是一个外人。这段时间,我和苏以彤总是同时入眠,可是我们会做相同色泽的梦吗?
4
有一天夜里,睡意来临,而我却强迫自己不要那么早睡觉。我告诉苏以彤,想让他带我去荔城东南边的海滨小城玩一两天,或许是我特别想体验一下在大海边,面对阳光,让苏以彤帮我擦身体乳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苏以彤告诉过我,他的家乡就在海边,从家里出来到海边不到十分钟的路程。
驱车走的时候,是周六早上。
一路上,苏以彤还是在车里放着老鹰乐队的歌。
“我想聽《加州旅馆》。”
我打开苏以彤准备的一瓶可乐,想让他切歌。
“你不是害怕吗?”
苏以彤转脸看了看我。
“别的都不好听。”
其实,打心眼里,我还是觉得《加州旅馆》这首歌的旋律是很惊心的。它仿佛是一个魔镜,照射出人性中最真实,也是人们最不愿承认的某些部分。
“我知道你不经常听,是因为歌词。”
“你怎么知道?”
我转头看着苏以彤。
“因为,听过它的人都无法排斥它的旋律。”
“你听过多久了?”
“我从中学时代就听,但真正对它着迷是最近这两年。”
我沉默,静静地听着旋律,还有自己压根儿就听不懂的英文歌词。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曾经是电影界恐怖片流行的年代,而这歌词正好勾勒出这样的故事框架。偏远沙漠大路上的孤独者,大门前掌烛的丽人,酒吧的神秘领班,后院的召魔舞蹈,意图杀死却总杀不死的恶魔,即使结束却总有人在背后提醒还有续集的结尾……而在恐怖片中,精神病院更常是主要的背景场所了。”
我已经不再吭声了,苏以彤却仍继续说下去。与其说他在和我交流,不如说他在自言。
“对于精神病人来说,觉得自己暂时正常了,但却无法保证将来是正常的,他永远无法离开那阴影。”
我转头看着苏以彤,感觉他并不仅仅是在对我说话,更像是站在另一个世界向我招手。其实,我不喜欢经常听这首歌,因为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经常赋予某些东西情感、物质或时间,那些东西便会成为一种突破了常规性质的先知,它的含义就不仅仅是其本身那么简单了。
那天,我们直接带着泳衣来到了大海边。
5
漫长的金色沙滩,真的是金色的。我对着苏以彤强调,非常美,近乎完美。我们在荔城感受着和此地相同的季风气候,却无法领略碧海蓝天的旖旎。
有明净的海滨公路,有红色的礁石在浪花里浮现,还有一些有趣的人和一些奇怪的人,画画的、拍照的、卖海产品的……
苏以彤站在海滩的阳光下,当我们彼此都换好泳衣之后,我才发现,他又微微胖了一些。我逗了逗他,拉着他的手,躺在一处伞棚下面的沙滩椅上。
我在苏以彤一直拎着的塑料袋里,找到了我刚刚买的身体乳……
我几近平躺在沙滩椅上,苏以彤在我的身边,一点点地挤压身体乳,接着一点点地在我上半身上涂抹。我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他的手在我的身上慢慢地移动,他的右手来到了我的胸部,将身体乳缓缓地抹开,然后轻柔有规律地按摩,反复涂啊涂……我睁开眼睛,看了一下他,苏以彤戴着眼镜,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表情认真无二。阳光透过眼缝往心灵深处射去,我忽然间恍惚了一下。某些东西沉入了大海之中,却寂静有声。
苏以彤的手在我的身上移动,有几次我睁开眼睛看他,心想,这是不是就是我的男人?生猛,高胖,一身学究气……
那天晚上我们早早地吃了海鲜火锅,就驱车回荔城了。
“待会儿你回哪儿?”
汽车快下高速的时候,苏以彤问我。这样平常的问法,在那一时刻,显得干硬生冷。
“你回哪儿?”
我反问苏以彤,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我能回哪儿,肯定郊区别墅。”
“那我也回去。”
苏以彤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神色里有一丝尴尬,被我捕捉到了。如若在平时,我直接就会选择回家,绝不纠缠。但此时,一种力量在心中升腾。我看着苏以彤,一种失败感逐渐包围了我,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后来,我选择回家,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一路上苏以彤闭口不语,只有那首《加州旅馆》在不停地播放。我下车的时候,苏以彤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只是,一切都消散在了沉默之中。我站在小区拐弯处的那棵杨树下,看着被奥迪A6扬起的落叶。
那天,我睡得不好,心中泛起许许多多的揣想。而这些揣想,都是这段时间我早就该有的。我怕自己是真的爱上了苏以彤。对于我而言,他是最安全又最危险的一个男人。
6
那段时间,每周的那三天里,我都会和苏以彤在一起,我的睡眠又好了些。缠绵之后入睡前,我都会看着苏以彤赤着膀子,开灯去卧室外面喝水,然后靠着床头,抽一支烟,想些事情。有些东西就像海流一样,无声无息地流动着,在一个巨大密闭的空间中,留下无形而又微妙的涡流。
其实我很早就发现,靠近厨房的那间屋子,总是被苏以彤锁着。
而每到夜晚,苏以彤熟睡之后,那扇密闭的门就成了我内心深处的一个执念。其实我很清楚,我和苏以彤虽然身处一室,但各自都保留着各自的秘密。然而每当我和那扇门相对时,我都能感觉到有一种悄无声息的力量把我慢慢地顶过去。
有一次周三晚上,我故意早来了半个小时。
进门的时候,苏以彤刚从那间小屋出来,见我过来便迅速把门锁上。当时我留意到他把那扇门的钥匙放在了自己的裤兜里。
“我给你带的酱牛肉。”
“我喜欢吃热的。”
“那我去给你加热一下。”
“谢谢。”
“你今天不洗澡吗?”
“吃完就去。”
那天晚上,他照旧把他的衣服脱在了卧室,当他进了浴室,我发现卧室的门没有被他锁上。我小心翼翼地从他的裤兜里拿出了那把钥匙串。
因为钥匙有许多把,我并不清楚哪一把是那扇小门上的,只能一把把地试。苏以彤洗澡的时间总是比较长。
当我试到第三把时,才打开了那间小屋的门……
那是一间有些凌乱的书房,在略有破损的暗红木质书架上,竟然摆着许多医书。《精神分析案例解析》《精神分析诊断》等许多精神方面的书籍占据了四分之三的位置。在书桌旁边的垃圾桶里,竟然有许多拆封过的药盒子,我弯腰捡起,发现是帕罗西汀、坦度螺酮、喹硫平这三样治疗精神病的药物。还有一些没有吃完的药物被放在了书桌上。我从书桌上拿起一本《精神分析治疗》,打开,里面居然夹着许多张诊断书。诊断结果为轻度精神分裂,上面的名字是苏珂凡。
我的心怦怦乱跳,把那本书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其中一张诊断书被我装进了衣兜里。浴室里淋浴的声音还在,说明苏以彤并没有发现什么。我忽然想起他逐渐发胖的身体,还有每次做爱之后,不管怎样他都要出去喝一杯水,然后给我一杯……整个世界仿佛被一把利刃齐齐地割开了,再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有些东西过于渺小,又过于巨大。
我忽然听到那首《加州旅馆》从客厅里传了过来,当我转身想快些逃出去的时候,却被挡住了去路。
苏以彤赤着上半身,站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之中,眼神像是一把杀人的刀子。整个别墅是静默的,没有透进来一丝夏风。他坚定地站在那里,似乎想看清楚一些什么。但他锐利的目光中却有一种我看不清的混沌。
这时,耻无孔不入。苏以彤有他的耻辱,譬如那些被我看到的残存在垃圾桶里的药盒;而我亦有我的羞耻,我偷偷来到了这间屋子,其实某种意义上这代表了一次背叛。
苏以彤低声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目视着他的眼睛:“该看到的都看到了。你不叫苏以彤,而是叫苏珂凡。”
苏以彤冷笑了一下:“名字很重要吗?”
苏以彤有些近乎疯狂地把我拉拽到了卧室的床上,像是一头野兽朝我扑过来,用他的方式来维护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受伤的尊严。
那夜,我抱着他,内心油然生出一种悲戚……
《加州旅馆》播放了一个晚上,老鹰乐队的声音像是把我带到了冰封的地狱。凌晨时分,苏以彤躺在我的身边,擦拭额上的汗珠。
他让我等一下,起身走了出去。我知道他是要去服下每晚必吃的药物。
后来,他告诉我,精神类药物其实都有成瘾性。
7
那天晚上,是我和苏以彤最后一次在一起。
服过药物的苏以彤依旧像从前那样,如死去一般地沉睡着。
我把我的睡衣从卧室的柜子里拿走,当我确认这套房子里不再有我的任何東西时,就把客厅响了一夜的音响关掉了。
我再也不想听这首歌。
离开苏以彤的那几天,每晚我都会做梦,一些光怪陆离的梦。
有一夜,随着空气中的香烟味逐渐散去,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某些东西正愈发遥远,却又包围了我。在悬浮的梦境之中,我骑上了白马。扑向大地的雨水在高空之中闪着光,却怎么也淋不湿我的冷棕色长发。我一直朝太阳下沉的地方狂奔,想要躲避那倾盆的雨水。后来,天黑了,我来到了一处屋檐之下,一阵音乐声在鹅绒般的黑暗里响起,飘缓低迷,将所有的一切都尽收其中。我下意识地往小房子里走去,看到房子中间是正在播放乐曲的魔域音响。接着,我被老板赶了出去。我来到一条清冷的小巷,一直往小巷的深处走,身后是愈发喧嚣的人群,而小巷的前方,是没有尽头的黑夜……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朝我伸了过来,那只手宽大厚实,小指留着长长的指甲,当我想要拉住那只手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我愣愣地坐在床上。
我想给苏以彤发一条微信,但是一个隐秘的声音告诉我,不要再找他了,他是一个精神病人。但这样的想法又让我痛苦,我知道,我的肉身和灵魂不一定比他高贵。内心深处的骚动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梦境,开始逐渐泛滥,那几天,我的大脑一直都在体验着一种莫名的被抑制的兴奋。
最终,我还是忍不住给他发了微信,没有回复。在我们经常约会的那三天晚上,我直接开车去找他,像疯了一样。但别墅的门紧紧关闭着。此时的苏以彤更像是一个不知名又不知所踪的幽灵……
回到家中,我点燃一支香烟,又从床头柜里拿出那张被我偷偷留下的诊断证明。上面用潦草又刚硬的字迹开出了几种药物,也有医院的名字和王坤大夫的签字。
那不是荔城的医院,而是省城的一家大医院。
终于,我决定在王坤大夫坐诊的那天,请一天假,驱车去一次省城。
8
出发的前一天,我强迫自己入眠。
走的时候,我把车加满油,打开了导航,上了高速之后只用两个小时就到了。途经东南边的海滨小城时,我能在路途中看到远方隐隐约约的湛蓝色。
省城的路很绕,下高速进入城区后,又开了将近四十分钟才找到那家医院。挂号时,才发现挂王大夫的人很多,可能要等到下午四点左右。于是,我坐在门诊门口的蓝色长椅上,一点点地熬时间。
那些从我身边经过的人大多眼光呆滞、表情迟钝,这样多的人汇集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种瘀滞乏闷的气场,那种气流侵袭着我,让我的心在某一刻隐隐作痛,并不自觉地回想过去的苏以彤,他到底掩埋了多少不堪与痛苦?但我总觉得和他在一起时,会有那么一会儿,我们的呼吸是同频共振的。
当护士叫到我的名字和排号时,我把那张苏珂凡的诊断证明小心翼翼地放在裤兜里,然后向着那扇白色的门走去。护士跟在我的后面,一直把我送到门口。我看到一个留着平头的老大夫在办公桌边写着什么,他大概有六十多岁。他没有看我,却自顾让我坐下。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我知道自己肯定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我很想和他聊聊苏以彤在这里治病的经历,我甚至想和他聊聊苏以彤这个人。可我知道,对于患者的病情医生是有责任保密的,尤其是这种疾病。而我,也应该给自己一个切实可靠的身份。
他写完了诊断书,终于抬头看了看我。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滚烫滚烫,手心却有些冰凉。他直接问及我的来意,有什么症状。我便把这张诊断书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他接过去看了看,表示出轻微的不解。其实我懂,他是在巧妙地询问我。我便告诉他:“我是苏珂凡的未婚妻,我需要了解一下他的病情。”
王大夫扶了下眼镜,他的目光在我脸上聚焦,这么近的距离,不知怎么的,忽然让我想起第一次看到苏以彤时,他的眼眸。
他郑重其事又面带微笑说:“姑娘,我不希望我今天说的话会影响到你和苏珂凡的感情,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是一个罪人。”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事,不会,我既然来了,心里就有一些准备。”
他抚摸着那张诊断书,说:“因为苏珂凡来得次数很多,所以这张诊断证明,他没有写得太全,其实苏珂凡应该是轻度间歇性精神分裂。”
我直接问他:“什么是间歇性的精神分裂?”
我看着他喝下一口茶水,那茶叶在水中摇曳又慢慢沉下去。“间歇性精神分裂症是精神分裂症中的一种比较特殊的病症。”他用专业的语气说,“得这种病的人很少,可谓比较罕见。这类患者大部分时间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学习,但是当遇到了刺激他们的因素,特别是情感、心理、精神上的不稳定因素,就可能导致发病。患者一般都会有破裂性思维、逻辑倒错性思维,少动、孤僻、被动、退缩,社会适应能力差,社会功能下降,有些时候会伴有幻听的现象。”
我愣在了那里,心中一遍遍地回忆着过往和苏以彤在一起时的种种情景,内心像是被塞满了,又像是被抽空了。我抬头看着王大夫身后窗子外面那棵巨大的柳树,阳光给它镀上了一层莫名的色泽……
“那您知道他的患病史吗?”我问,“是什么刺激他发病的?”
王大夫沉默了一下:“你们是情侣,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吗?”
我说:“我不问,他也就从来没说过。”
王大夫怔了一下:“第一次来找我时,他对自己的情况竟然很了解,只是让我帮他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间歇性精神分裂。我觉得他应该也是懂医的,他是不是医生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后来他向我坦白,他在荔城一家小医院的精神科做大夫,是吗?”
我愣了愣,只能随口附和一下,并告诉他我很想了解苏珂凡的发病原因。
王大夫看着我,略显犹豫:“原本这些都是不该告诉你的。”
我说:“既然我过来了,还是希望您能告诉我一些事实,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王大夫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把这样的事实告诉我,有违做大夫的准则,但是毕竟我专程来省城,且身份特殊,他也就不好拒绝。
“精神病患者都有一些多疑偏执。”他说,“当苏以彤开始怀疑他的前女友和别人有关系时,便一步步地对她施压,最终女人不堪重负,在一起争执之后出了车祸。没想到的是,那个女人竟然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听说那个女人是学音乐的。”
王大夫说得很慢。我分明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变软,那时,我仿佛远远地看到自己在横穿一条车水马龙的长路,一只手在背后想要拉住我。那只手宽厚却无力,小指留着长长的指甲,远方传来老鹰乐队的声音……
时间还很长,我将心情平复了一下,继续和王大夫聊下去,我觉得他信任我。
“精神病病人前期有征兆吗?”
“当然,他们发病绝非偶然。”
“都有哪些呢?”
“这么说吧,其实在他们来到世上的时候,身体里就潜藏了这种患病的基因,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大部分精神病患者都有遗传因素,当有一个巨大的刺激因素降临,可能就会导致发病。然而在潜伏期,他们往往会忽略一些细节,比如情绪亢奋或低落、嗜睡或者少睡、情欲降低或增加等等,这些其实都应该被注意,只不过好多患者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罢了。”
我起身,看到窗外那棵柳树的枝叶在风中颤动着,夏季强烈的光线犹如一只有力的胳膊,慢慢绕过我的脖子,瞬间将我勒紧。
9
回荔城的路上,我的思绪混乱,脑袋里却又像是山洪涌过,巨大的痛苦嵌进身体。
野绿、湛蓝……这一路的风景像我从家乡逃离到荔城时那样充斥着邪性。
我路过我和苏以彤去过的那座海滨小城之后,便下了高速。路我都记得,但似乎已经忘却了归途。
奇怪的是,那天的大海边没有其他人,他们像是全都消失在了一个神秘而幽深的黑洞里,只有我自己。或许我来到的并不是上次的那片沙滩。
这时母亲给我发了一条微信,我真的没想到,她现在竟然还能给我发微信。
太多的往昔,不提也罢。或许来到世间,我们每个人都是受苦的人,将他人遭受过的肉体和精神的伤害再置换到自己的体内,不知何时迎来救赎。
天海一体,背后是公路。
我似乎听到远方魔域音响播放的《加州旅馆》:
我们都是自己的囚徒,
我们都被命运驱使,
你可以在任何时候离场,
但你的心永远无法离开……
蘇以彤仿佛也在背后呼唤我,一次次地让我回去。我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步步往海的方向走去,他却用更大的声音喊着:“回来,快回来……”
的确,我一直什么都听不见。
【“发现”档案】 贺晴堃,女,河南宝丰县人,1995年生,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会员。曾荣获“中国少年作家杯”作文大赛散文组一等奖。作品散见于《文学港》《都市》《中国铁路文艺》《椰城》《佛山文艺》《躬耕》等刊,已出版长篇小说《突围的星空》《橘子味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