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合战争的理论源流与要点探析
2023-02-21蒿兴华
高 寅 蒿兴华
战争是力量的竞赛,不仅是军事力量,还是政治力量、经济力量,以及整个社会凝聚力量的竞赛。二战以后,信息网络、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技术极大推动了世界多极化、经济全球化、文化多样化的深入发展,科技革命、产业革命、经济改革、军事变革此起彼伏。可以说,我们今天所处的世界是一个连续性和变革性的混合体,这是混合战争理论发生发展的时代基础。理解和把握混合战争理论的内部机理,有助于解释现代战争的作战机理,前瞻未来战争的发展趋势。
混合战争理论的内涵
混合战争理论最早由美军提出,后被多个国家接受并得到完善。2005年,美国军事专家弗兰克·霍夫曼与原美国防长、时任美海军陆战队作战发展司令部司令詹姆斯·马蒂斯撰文指出,传统的“大规模正规战争”和“小规模非正规战争”正逐步演变成一种战争界限更加模糊、作战样式更趋融合的混合战争。2007年,霍夫曼在专著《21世纪冲突:混合战争的兴起》中详细阐述了美国未来面临的混合威胁,将混合战争定义为“为实现政治目的,在战场上同时协调运用常规武器、游击队、恐怖分子和犯罪活动的复杂组合”。2014年,北约峰会的宣言报告,提出了必须要让联盟准备好参与新型战争,例如所谓的混合战争。根据北约的意见,这类战争使用武装力量、游击队和其他非正规组织根据统一计划发动广泛的直接军事行动,同时还有其他各种类型的民事单元参加。英国则将混合战争理解为“在联合行动中使用军事和非军事工具,以达成突然性,夺取主动权和获得外交行动中使用的心理优势;大规模且迅猛的信息、电子和网络行动;掩护和隐藏军事和情报活动,同时与施加经济压力结合起来”。英国的定义突出了混合战争和传统战争之间的区别,即将军事领域的行动方式、装备和技术向非军事领域转移的趋势。
俄罗斯较早地接受了混合战争理论,并通过实践显出后来居上之势。俄罗斯联邦武装力量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大将认为,“今天的俄罗斯联邦武装力量,应当准备在任何规模的军事冲突中去捍卫国家利益,其中敌方会广泛使用传统以及混合对抗方法”。他在分析军事冲突的转型问题时指出:“现代军事冲突所使用的斗争方法,在依托军事力量的基础之上,不断向着系统使用政治、经济、信息和其他非军事手段的方向转移。”非暴力因素的作用不断上升,这一点在《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战略》中得到了强调。这份文件中列出的国家和社会安全面临的主要威胁有极端社会组织和团伙,外国和国际非政府组织,金融和经济机构以及私人的活动,他们的目的是破坏俄罗斯联邦的统一和领土完整,动摇俄国内的政治和社会稳定,如通过挑起颜色革命破坏俄罗斯传统的精神道德和价值观。
混合战争模糊了战争的边界,这体现在混合战争中的作战主体更加多元,将作战单元从士兵延伸到了公司、机构,乃至平民;方法手段更加多样,除了常规作战和特种作战,还包括了各种非战争手段;作战行动更加隐蔽,没有明确的作战起止时间,并且战场范围扩展到了国民生产领域等。这些特点使得混合战争的应对更加复杂,必须首先对混合战争理论有深刻认识,探究其产生的机理。
2005年,霍夫曼与马蒂斯撰文提出混合战争
混合战争理论的要点分析
混合战争理论之所以产生,短期来看,主要是源于军事理论家对21世纪新近的战争实践的总结,如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2006年第二次黎巴嫩战争,2008年的俄格战争,以及2014年的克里米亚冲突等。在这些战争中,作战主体、作战方式等都与以往有明显变化,传统军事力量对于实现最终的政治目的显示出了一定的局限性,非正规作战、网络战、舆论战等手段则效果显著。长期来看,混合战争理论的兴起有其必然性,早已在国家战略和军事战略的思想深处产生出萌芽。分析混合战争理论,可以从哲学层面、国际体系层面、大国竞争层面、国家内部层面等四个要点去理解把握。
符合历史唯物主义在军事领域的发展规律。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同时,政治又是根源于国民经济之中。战争的基础取决于经济条件和一定的社会生产方式,蕴含在社会不同阶级的经济利益中。混合战争理论也是孕育于这个基础之上的。恩格斯曾说:“人类以什么样的方式生产,就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作战。”在人类历史中,每一次科学技术革命都会带来作战方式和战争形态的变革。21世纪,人类进入信息社会,网络成为重要的生产手段,信息成为重要的生产要素。对信息的掌控成为现代战争的制胜关键,同时,信息又是人与人交流的基本单位,信息流淌在国家社会的方方面面。这种普遍性和通用性促使现代战争的边界不得不向全社会各领域扩展。正如俄罗斯军事理论家戈洛文将军认为的,当今战争与其说是军事行动的集合,不如说是一种社会现象,所有的学科都应对其进行研究,而不单是军事学的工作。现代战争和冲突涉及到人类社会生活的所有领域,各式各样的斗争方式和方法构建,催生了各种不同的定义,如立体战、网络战、信息战、非对称作战、非接触作战等。每一种定义都可以反映军事对抗一个方面的特点,但是单独一个定义无法从整体上描述战争。混合战争概念的出现可以认为是各种不同定义的集合和思想的交汇,是源于人类认识论的驱动结果。究其本质,混合战争概念中并没有全新的东西。混合性是任何一场战争的特征,这是因为战争的暴力属性会逼迫交战各方最大程度的使用人员、装备和方法,将必然导致出现混合性。
俄罗斯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
满足了界定国际体系状态的需要。全球化的深入发展推动了国际关系、国际政治学说的研究。人们发现越来越难以简单的用“战争”或“和平”去界定国际体系的状态。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大规模的世界大战难以爆发,和平与发展成为世界的主题。然而,大国之间的斗争却从没有停止,小规模的战争和冲突不断发生。美国学者理查德·内德·勒博在《和平与战争之间:国际危机的性质》中,将国际体系的这种状态界定为一种国际危机,指两个以上的国际行为体在政治、外交、经济和军事领域发生严重的失衡、失序和失常,可能引发武装冲突乃至战争的紧张状态。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角度理解国际危机,一个是结构的视角。二战后,国际社会形成了以波茨坦公告和雅尔塔会议为主要内容的体系结构,各国遵照这个秩序和框架开展政治、经济、文化活动。从这个意义上说,国际危机就是国际体系在运转时,各种波动超出了体系承受的阈值,从而使体系结构发生了改变,国家定位发生了质变,国际权力发生了转移。另一个是进程的视角,这种观点认为危机始终客观存在,危机只是国际进程中的某种阶段,危机只有潜伏或爆发两种存在方式。1998年,美国提出了可控混乱的概念,目的是为了制造和运用危机,控制国际体系的稳定。研究人员斯蒂芬·曼称:“我们需要公开强化和使用临界性的能力,前提是这符合我们的国家利益。我们自身的国家利益在这里优先于国际稳定。实际上无论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当它有助于民主、市场改革时,我们都已经在采取行动强化混乱,同时还在通过私营领域来发展大众传媒”。此后,美国学者卡恩在深入分析21世纪冲突的特点后,总结出国际冲突的升级阶梯:世界政治体系的正常状态;随着军备强度的提高,出现政治危机;混合战争;有限(局部)常规战争;大规模常规战争(这时不攻击对方的大型城市群、化学工厂和核电站);核冲突(拥核国家介入,但没有直接使用核武器,只是将核武器作为施加政治军事压力的工具);示威性使用核武器,不杀伤和毁坏对方的人员、军事和经济目标;有限使用核武器;大规模使用核武器。
混合战争成为转折点,达到这个临界点之后,各方就可能决定增加军事行动的强度,直到爆发全球冲突。混合战争和危机逐渐成为描述国际体系爆发武装冲突前状态的一种新的界定方式。
俄罗斯在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中运用了混合战争理论
提出了核时代大国竞争的新方式。核武器的出现使人类进入了核时代,同时也改变了战争的性质和意义。20世纪40年代,威慑理论的奠基人布罗迪就指出:“军事机构原来的主要使命是赢得战争,而今后将转变为避免战争。”发动战争、使用武器的目的不是为了消灭自己。但是,核武器的毁灭性威力足以使其具有摧毁整个人类社会组织的能力。这使得核武器自身的否定性因素极大的加强了,核武器成为不可使用的武器。同理,核时代下的世界大战也成为不能打的战争。冷战时期,美苏两国一方面关心如何防止核战争的爆发,同时也在考虑如何在不使用核武器的情况下,取得竞争优势,谋取国家利益。美苏两个核大国不能直接军事对抗,而且事实证明,即使其中一方贸然发动对第三国的战争(如美国对越南的战争、苏联对阿富汗的战争),也不会在大国竞争中取得优势,反而会消耗国家实力。相反,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竞争因其手段多样、使用灵活、成本低廉成为两国竞争的常态。1989年5月12日,美国老布什政府提出对苏联实施超越遏制战略,即在政治上支持奉行新思维政策的戈尔巴乔夫政府,在经济上帮助苏联推行名为哈佛计划的私有化改革,在文化上输出自由民主的价值观念,成功加速了苏联的解体。冷战末期,保罗·肯尼迪在其著作《大国的兴衰》中,首次提出了大战略的分析框架,成体系的分析了国家竞争中军事、经济、文化等因素的作用。尔后,美国学者约瑟夫·S·奈正式提出了“硬实力”与“软实力”的概念。他认为以往主要支撑军事行动的地理、人口、原料等“硬实力”因素在大国权力竞争中的重要性开始下降,技术、教育、经济等“软实力”因素则越来越重要。这种被称为“权力的第二张脸”的“软实力”能以间接的方式兵不血刃达成政治目的。“软实力”概念的提出,为大国竞争明确了新战区。军事力量退居后台,发挥着基础和基石的作用。政治颠覆、经济制裁、舆论诱导、法律审判、信息攻击、恐怖袭击等非正规作战频频出现,并屡次成功推翻了国家政权或逼迫政府妥协,展现出战争的暴力本质。这种情况之下,混合战争成为国家之间对抗的新方式。
混合战争是人类认知驱动的结果
指出了国家内部力量整合的新思路。混合战争在军事思想上并没有太多的创新,甚至有“新瓶装旧酒”之嫌。但是,混合战争概念的提出本身在观念建构和思维方式上具有很大的导向作用。词汇是人们交流的基本单位,新词的创造或附义具有强大的标签作用,代表着使用者的立场态度和表达意图。混合战争界定了当前国际社会的某种状态,提出了大国竞争的新思路,也从侧面反映出这个概念的提出者的意识立场,在其国内具有较大的市场需求,迎合并推动了其大国竞争对于意识形态的统一。如美国确立了全政府理念,强调军方、联邦政府其他机构、私营部门以及盟国力量共同合作,统一行动,共同应对多元化混合威胁。俄罗斯确立了大国防理念,颁布了大国防计划,建立了国家防务指挥中心,实现了国防部与紧急情况部、内务部、联邦安全局等强力部门,以及国有原子能公司、联邦交通部、联邦水文气象和环境监测局等与国防有关的其他政府机构和企业的联合。在混合战争中,内部安全与外部安全、国防安全与国土安全、民事安全与军事安全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原来相对独立的政治、社会、经济、军事、生态、文化等安全因素彼此渗透、共同作用。这要求在组织上,可成立统一跨部门的国家安全指挥中心,以更好地在萌芽阶段预测和发现危机,及时协调和制定措施,对抗来自灰色地带的混合威胁。打好非对称作战和非正规作战,如信息战,代理人战争,以及利用所谓民间的意见领袖、第五纵队挑起的非暴力活动等。促使国家在最顶层去谋篇布局,横向覆盖各个领域、纵向贯通各个层级,并且要注重探索良好的军民协作机制,增强国家安全意识,保障整个国家的内部稳定。
混合战争属于新瓶装旧酒,我国古代也有很多混合战争的案例
混合战争的思想虽然早已散见于历史上的军事思想和实践之中,但在今天,混合战争的概念体现的是现代战争特征的重大变化。现代战争不仅会在人们习以为常的陆地、海上和空中,还会在新领域,包括太空、网络空间和人们的认知中进行。现代战争的多维、广谱特性,要求一个国家具备结合信息、军事、金融、经济、舆论、教育和外交行动,形成体系威力的能力,以在实时状态下产生综合影响,混合战争可能正在不知不觉中就在你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