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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马嘶

2023-02-20万有文

延安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月氏骑兵张掖

万有文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匹马在嘶叫,我不知道它是何时走进我心里的。它是如此低沉而悲鸣……

大概是10多年前,我在县城博物馆参观,偶然看到了作为博物馆镇馆之宝、国家一级文物的那匹汗血马木马雕件。木马出土于高台县骆驼城许三湾古墓群,高约50公分,长70公分,马身骠肥,四肢健壮,马头昂立作嘶鸣状,浑身涂满红色。站在这匹木马跟前,然有一股凛然气势,就像这匹马刚刚从阴山上奔跑下来,我们似乎还能听到它昂扬的嘶叫声。

在此之前的很多年里,我对马的意识都很模糊,自这次参观后,才对马有了一个明确的认识,并多次在草原,在各地见到马的身影时,才如一个老朋友般走近它。

最开始对马的认识是从我出生的那个叫王马湾的村庄开始的。但是,让我一直纳闷的是,在我们那个叫王马湾的村庄里从来没有一匹马,却有着一个与“马”有关的名字。我曾无数次设想,比如,曾经在这里居住着一些姓王的人家和一些姓马的人家,所以才叫王马湾,后来姓王的还在,姓马的都迁走或没有了后人。

直到很多年后,有人给我讲了一个关于骆驼王的故事,我才找到了答案。传说,这个骆驼王占据了离我们村庄不远的骆驼城。骆驼城是一座古城,始建于汉代,为东汉时表是县城址,魏晋时进行扩建后作过北凉国国都,到隋唐时在此又设立了建康军。骆驼王占据此城后,便统治了附近的村镇,让附近的村民为他干活,也为他养马。王马湾因临近黑河,草滩湿地多,便成了骆驼王的放马地,后来这里便被称为“王马湾”,意为为王放马的湖湾。后来,由于正统意义上的领土统治,骆驼城被重新收复,骆驼王在短暂的统治中慌乱逃窜,并留下了“米山面岭”“饿马摇铃,悬羊蹄鼓”的传说。骆驼王走得急,也没有留下姓名,大家只记得有这么一个“王”曾在历史上统治过这里,至于他是汉家还是少数民族,不得而知。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会从这些统治者身上找到与马有关的丝毫牵连,也不会想象它们之间会有什么关联。在大家的记忆和印象里,抑或想象里,这些统治者不过是历史更替变化留下的印迹。甚至马还没有完全走进我们的视野,就像它仍在阴山以北,在凌烈的寒风中,历史的帷幕就已经落下。这个骆驼王的放马滩仅仅只是将马牵入了我们所熟知的历史。它到底怎样奔跃,怎样疾驰如风,我们也不得而知。

其实,一开始我很怀疑世界上有马这种动物存在。据后来村里的大人说,马是骡子和驴所生,那是凤毛中的麟角,所以,能生下马驹子那是驴骡中的龙凤。而骡子和驴大多数情况下只会生下驴骡子和马骡子。马骡子更接近马,却仍然不是马,只是个头大,像马。而驴骡子个头更矮,几乎就是驴的翻版。再后来,我上了学,看了一些相关的书籍,也走了一些地方,才知道村人给我们传授的知识是多么肤浅,又多么无知啊!马,就是马所生,为什么要让驴和骡子生呢?

但对于王马湾这样一个小小的村庄而言,村庄里的人对马的认识也只能是这样狭隘。没有见过马的他们只能靠想象来还原一匹马的形象。在当地除了流传骆驼王的传说,还曾流传着月氏乌孙的传说、霍去病战匈奴的传说、土匪的传说,这些传说刚好可以激起他们的想象力,刚好可以还原出一个月氏或乌孙人驱赶着马群,在黑河岸边放牧的情景;也可以还原出霍去病将军驰骋千里,奔跃于戈壁大漠、草原英勇作战的飒爽英姿的形象。包括后来在村庄里流传的土匪都是以骑着高头大马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想象里,那些马奔跃起来一定忽如闪电,而坐在马上,那本来矮小而卑微的身体忽然间高大起来。这是村人留下对马最后印象。

后来村里有了电视,从86版《西游记》中看到拍摄的天马镜像时,大家才真真切切地看到马的风姿,马在草原上驰骋的景象。86版的《西游记》中天马镜像据说就是从我所在的张掖市山丹军马场取的景。那里曾是国家指定的军用马场,是专门为国家培育军马的地方,为亚洲最大的军马场,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

很显然,在当下我们除了在电影、电视里能看到这样宏大的马群集中的场面,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很少见到。

随着热兵器时代的到来,马这种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产物已濒临灭绝,据我所知,在我所在的张掖山丹军马场马的数量现在不过三四千匹,而在鼎盛时期这里养马数却达到十几万匹。在冷兵器时代,马可以提高军队整体的速度。所以,在古代都重视养马,少数民族则更甚。我们一般也称少数民族为马上民族。像在张掖生活过的月氏、乌孙就非常善于养马。两国本以黑河为界,月氏居西,乌孙居东,和平相处,后生活在黑河以西的月氏自恃有了控弦十万骑兵,便欲望膨胀,一击打败乌孙,连乌孙王的头颅都被月氏王砍下当了酒器,遂乌孙人恐惧而亡走新疆伊犁一带。而后来的匈奴则以更凶狠、更强悍的形象出现在月氏人面前。月氏人也败得一塌糊涂,慌忙向西逃去。此后,便是汉武帝派霍去病将军将匈奴赶出大漠五千里,统一了河西,将河西正式划入大汉王朝版图。

所以,无论战争如何,它都是带有目的性的。月氏人发动战争的目的就是想独占张掖这片草原,以供自己的羊马生存。匈奴人也是。相信在寻求部族生存的发展道路上,不论是部族种群还是国家,都是自私的。但从中我们也看到了“马”在这些历史进程中发挥的巨大作用。“马”军的强大与否才是决定战争胜利的主要因素。

就像汉武帝为打败匈奴,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以发动战争从大宛国引进汗血马。他清楚地意识到,只有通过马种改良,建立自己强大的“马军”,才能最终战胜匈奴。因为此前,他吃过匈奴人骑兵的不少苦头,文景两帝也和匈奴开过战,但都以失败而告终,文景两帝只好以和亲这样委曲求全的办法与匈奴交往。汉武帝时,匈奴更是骄纵跋扈,并不时对汉朝边民掳掠抢杀,已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这也是武帝执意要向匈奴开战的原因。但与匈奴一仗打下来花光了文景两帝积攒的所有积蓄,充盈的国库所剩无几,汉王朝也元气大伤。可见汉武帝也是花了血本。

有关马的战争史例上至先秦时期,近可延伸到近代史上发生在河西的那一场惨烈战争——红西路军河西之战。当时,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西路军不但缺弹少粮,更缺乏以利其迅速疾行转移的马匹。西路军虽也有骑兵,但骑兵数量少得可怜,没两下就消耗完了。而敌军却有马匹数量占绝对优势的骑兵,最终一步步将西路军逼向绝路。这是一场人与自然艰苦环境的较量战争,更是一场人与马的较量战争,人最终输给了马。

当然,在张掖的历史上,还有鲜卑、吐蕃、党项、蒙古、回鹘等民族相继到来。这些都是草原民族,也是养马民族。他们发动了一次又一次战争,其目的也无怪乎是与汉民族争执领土,占有草原,以供他们养马之需、民生之需。而在这些战争之下,无怪乎都在比拼和依靠各自的“马”军实力。在这些少数民族中,蒙古的骑兵实力最强,他们基本上都是骑马作战,几乎没有步兵,所以,他们充分利用和掌握了骑兵作战的优势,一击当时的宋和西夏。西夏虽战胜了北宋,但却输给了蒙古。而宋朝骑兵最弱,也不擅长骑兵作战,在三方作战中败得最惨的就是北宋。足见在过去的冷兵器时代,直至到近代战争史上,“马”的作用仍然是不可小觑的。

所以,在解放初期,国家一度高度重视骑兵建设,并在张掖境内的山丹马场重新建立了军用马场,一度养马数量超过万匹。

其实,在华夏历史进程中,整个张掖一直作为马种繁育基地,源源不断地为各个王朝输送着战争马匹。是因张掖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湿地湖泊多,水草丰美,到处都有草原,正适合养马。从春秋战国时期,一直到近代,这里“马”迹随处可见。就像我曾工作过的张掖境内西北边的一个叫罗城的小镇,那里的水滩湿地星罗棋布,黑河岸上青草丰茂,成片成片,俨然一派草原风光。而其中有一个与我相处了几年的一座叫马尾湖的水库,也有着一个叫“马”的名字。据当地人说,马尾湖水库在民国时期为官家马场,解放后,根据其低洼地势修建了水库,才成为一片湖。包括罗城的明塘湖、天城湖,此前基本都为官家养马地。所以,才有了马尾湖这样的名字。到八九月,水库的水放空以后,水库西边会裸露出一片片草滩,附近村民会赶着羊马到这里放牧。每每看到一群群的羊马在湖滩上吃草,我都会感到,历史何曾相似,其实它从来都没有改变,处处都还留着它的印迹。就像那些月氏、乌孙、匈奴在最初来这里时,他们一定会惊喜这里水草丰茂,他们一定想让他们的马如我眼前的马一样悠闲自如,啃食青草,多好!

后来,他们的愿望果真都实现了。他们养了更多的羊马,也有了更强大的“马”军。

只是历史在悄悄发生着改变,当冷兵器时代结束,随着热兵器时代的到来,马的战争功能被极大地削弱,或者说根本再不需要马。而在劳动生产中,拖拉运输当中,马又被各种机械和运输工具代替,马基本成了一个无用之物。而在现实世界里,实际上是除了极少数的马悠闲外,其他马的命运就很可悲了。首先,是马整体消失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时,作为新的国家政体成立以后,面对的正好是一次社会革命,也就是进行了一次新的生产资料的再分配。那些曾经在旧时代生存或繁洐下来的马,已基本上完成了它的使命,马便被作为生产资料进行了分配。一些战马就像当时的人一样,从战争中走进了普遍的民众生活,成为生产建设的主力。马由此改变了,千百年来最初的功用——战争的奔跑者。马因此终结了它的战争使命历程,被分配到各农户家中,当这一批马被使用得老弱不堪,或死,或被宰杀,它们的整体消亡从这里开始。

而2015年的一次采访活动,又一次引发了我对马命运的思考。当我在一个生产马血清的工厂看到好多瘦得几乎是皮包骨头的马被抽血抽得直流眼泪时,我的心在颤抖。

马,这种曾经推动人类历史、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物种,今天,却以这样囚徒般的方式存在于我们的世界里,真是可悲啊!它的昂扬奋发,它的奋蹄急追呢,它不畏胆寒冲杀敌阵的英武呢?它那昂首半立,一声嘶鸣悲鸣于世的绝决呢?

很多年里,那一声嘶鸣,不时响在我的耳畔,也响在我的心里,当我如此真切地听到那一声嘶鸣时,我想象着它一定是躲藏在历史深处的哪一匹马,它一次次嘶叫,一次次让我心颤不已,却一次次激起我内心的舞跃,与抗争,昂扬与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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