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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续否?
——《红楼梦》对当代作家的影响

2023-02-19龚刚叶雷

艺术广角 2023年6期
关键词:刘心武当代作家白先勇

龚刚 叶雷

一、引言

《红楼梦》对当代作家的影响是一个备受关注的话题,相关研究论述也很多。学者们主要从以下几个角度对其进行了探讨。首先是作家们醉心于《红楼梦》的原因。古耜在《文心缘何醉“红楼”——中国现当代作家笔下的〈红楼梦〉》中比较全面地列举了五个原因:《红楼梦》对人们认识中国社会与历史具有重要价值,具备卓越的文学形式,为现当代作家提供了心灵憩息地和精神避难所,以及“红学”的兴盛。[1]古耜:《文心缘何醉“红楼”——中国现当代作家笔下的〈红楼梦〉》,《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6 年第3期。其次是当代作家对《红楼梦》的接受。李祝喜在《论现当代作家对〈红楼梦〉的接受》中总结了现当代作家创作对《红楼梦》借鉴的内容及范围,包括家庭题材的继承、婚恋主题的偏爱、悲剧艺术的体认、人物系列的发展和艺术形式的借鉴,并且点出了现当代作家在接受《红楼梦》过程中的疏失和局限[2]李祝喜:《论现当代作家对〈红楼梦〉的接受》,《宝鸡文理学院学报》2004 年第2 期。。这篇文章的分析虽然比较全面,但稍嫌单薄。计文君在《谁是“继承人”——〈红楼梦〉小说艺术现当代继承问题分析》一文中,以叙事范式为切入点探讨了现当代作家对《红楼梦》的继承。该文首先指出《红楼梦》的经典性是建构之结果,因此现当代作家对《红楼梦》的继承带有很强的主观性。那些希望写出自己时代的《红楼梦》的作家,更多地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获得《红楼梦》的地位,而非真正继承《红楼梦》的表达方式。因为缺乏“整体性和本体性思维”,他们将《红楼梦》放置于西方文学理论的语境下解读,以至于对其理解显得扞格或破碎。为此,作者引入“作为叙事范式的继承”来研究《红楼梦》的当代继承问题,指出《红楼梦》“向我们昭示了某种可能性”,即中国小说叙事假如没有受到西方影响,所可能发展成的一个独特样貌。作者暗示,现当代作家未能令人满意地继承《红楼梦》,很大原因正在于西方文学作品和文学观念的横刀而入[1]计文君:《谁是“继承人”——〈红楼梦〉小说艺术现当代继承问题分析》,《红楼梦学刊》2012 年第2 期。。冯希哲的《创作主体精神的自觉重建——当代作家“红学热”现象透析》一文从当代作家群体精神重建的角度,分析了《红楼梦》对他们的影响和意义。他认为,刘心武掀起的“红学热”既是创作主体对民族文化经典的学习、借鉴和观照,同时也是主体精神重建的诉求表达与实践[2]冯希哲:《创作主体精神的自觉重建——当代作家“红学热”现象透析》,《西安工业大学学报》2006 年第6 期。。《红楼梦》是丰厚的文化资源,甚至是布尔迪厄所谓的文化资本,同时也是一条回归传统的重要路径。然而,这一路径博大精深,众说纷纭,沿其回归时,须警惕慎重。冯希哲的文章结尾恰到好处地提及,不应将文学创作变成一种谋取虚名和利益的手段。

《红楼梦》之影响经久不衰,令当代作家倾慕、迷醉,此种局面下,当代作家以成为《红楼梦》之继承人为荣、为梦,为此,当代作家有意学习《红楼梦》,积极从《红楼梦》中汲取营养,并尝试以《红楼梦》为精神家园重构自我的精神世界[3]一般情况下,当代作家在建立系统化的文学观念时,首先受到的是西方文学的影响。与此同时,新文化运动的回响也仍然不绝于耳。即使后来有意回归传统,其文化心态也是非常复杂的。尽管《红楼梦》是极其重要的文化资源,也是比较纯粹的本土资源,但在被当代作家接受的过程中,也接受西方文学观念的审视,其传统性和本土性难免受到某种程度的过滤。。

《红楼梦》之奇,在于难以分辨、不可捉摸的虚与实。在脂砚斋的评语中,时常提及作者之笔“狡猾”,这些点评十分关键。《红楼梦》以虚写实,以实写虚,实者实虚,虚者实实,因此虽然通篇锦绣如见如闻,追魂摄魄,却又满纸似烟似霞,无迹可寻。说是游戏笔墨,却又字字皆血,说是作者亲历,却又恍如一梦。恰如林黛玉所续贾宝玉偈子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4](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时代文艺出版社,2019 年版,第151 页。既无菩提树,也无明镜台,尘世之真实只是幻影,而尘世之幻影方是真实。悟得此理,方能了无执念,进入空空道人之“空”境。

贾宝玉、林黛玉一双知己,柔弱至极,无力无争,皆是神仙一样人物。纵有经世之才,亦无济世之意。(有此意者,脂砚斋也。脂砚斋于梦碎之后,回首此梦,声口自是不同。)薛宝钗亦有大才,玲珑通透,却也是“山中高士”,不是入世之人。王熙凤、贾探春等人,虽然才精志高,也因为生于“末世”,无力改变世态时局。书中人物所历所感,皆是一梦,也仅是一梦[5]贾宝玉表达此意之话甚多,例如在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贾宝玉听了《寄生草》曲子有所悟,并在得罪了林黛玉和史湘云后说“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在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画蔷痴及局外”中,贾宝玉说林黛玉死了就去做和尚;在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中,贾宝玉说:“我能彀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完了事,什么后事不后事!”。

后四十回则以实写实,以虚写虚,殊无奇处。而且,其对梦醒后之贾宝玉和薛宝钗浓著笔墨,于一大梦后,再续一平凡琐屑之小梦,非要让贾宝玉听数番说教,迷途知返一回,做完这小梦后再出家,不惜重演一遍当时通俗小说之套路,处处可见科举仕途情结。若以现当代西方文学观念观之,则后四十回几近成长小说,甚至有不少契合现代精神之处,自然也可以说是非常精彩的[6]有论者甚至认为后四十回贾宝玉出家有基督风范,则《红楼梦》不仅是文学作品,更可视为圣人立教之书矣。岂不牵强。。然而,以这种视角阅读《红楼梦》,未免失于泥实。若谓后四十回为《红楼梦》前八十回之留存立下不朽之功,则护花者与花又焉可等同视之?

如何看待后四十回,对本文所选题目的论述至关重要。本文所列之学者与作家,均不讳言对《红楼梦》之偏爱,为文坛所共知,甚至为社会所瞩目。白先勇、王安忆偏爱后四十回之情甚明,白先勇甚至费尽心血为后四十回辩护。王蒙心明目清,气度不凡,至少能从较为开阔之角度“悟”《红楼梦》,然而也认同其不无警世之意、劝世之心。心意过切,也就难以充分复写出《红楼梦》之轻灵空幻。由此亦可理解他为什么对后四十回并不反感,甚至诸多看法与白先勇是暗合的。掀起新一轮“红学热”的刘心武则站在另一面,他基本上追随的是周汝昌先生的路径,醉心于寻找原型本事,认为《红楼梦》已写完,一共一百零八回。贾平凹则对《红楼梦》之“空”体悟甚深,其笔下文字虽难及《红楼梦》之高雅,却可谓得其一隅。

二、白先勇、刘心武、王蒙

本部分论及的三位当代重要作家受《红楼梦》影响甚深,并均曾出版颇具影响力的《红楼梦》论著。

1.白先勇:以“续梦”为“本梦”

白先勇极爱《红楼梦》,著有《细说红楼梦》一书,为其在台大讲课稿,一百二十回均细论过一遍。白先勇对后四十回之偏爱,可谓空前。其逻辑始于小说家之间的共情能力,文心相印之类。他认为后四十回不逊于前八十回,甚至有胜出处,如贾宝玉出家即是神来之笔,即便是他自己写,登峰造极之时,也就是如此写来。白之小说,向来被认为有《红楼梦》之余韵。其偏爱后四十回,从其《台北人》之卷首引诗中,已可看出端倪:“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一句诗乃其写作观念之关键,而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恰好是后四十回之写照。王谢繁华一梦,富贵至极,却也终归“寻常”。《台北人》写的正是梦后之事,故事中人物的处境几乎都是今不如昔,却依然勉力维持。这些人物,总体而言,呈现出《红楼梦》后四十回人物的另一面。他激赏后四十回所描写的女夫子宝钗,勉力支持之贾母,嫁到南方“重新开始”的探春,以及“兰桂齐芳”之好事,都是梦碎后的境况,却多少比较正面、积极。也就是说,他似乎是比较希望看到《台北人》里面的人能够像后四十回所描写的那样,不再沉湎于过去的美梦当中,而是直面生活,调整自己,积极改变局面。

在后四十回中,贾宝玉的出家,是“俗缘已毕”之故,更多地是一种“小团圆”之后的升华,而不是绝望的弃世。这显然与《红楼梦》开篇所写石头“无材不堪入选”[1](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时代文艺出版社,2019 年版,第1 页,第2 页,第23 页。,仅是去红尘中“受享”[2](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时代文艺出版社,2019 年版,第1 页,第2 页,第23 页。富贵的情况是不相符的。曹雪芹所写《红楼梦》,乃在一“悼”字,并无什么中兴家道之意,前八十回已然交代甚明。而白先勇则显然不满足于“悼”,除此之外更加带有一种慈悲的观照,将微弱的光明投射进漆黑的未来。若仍是前八十回之贾宝玉,则林黛玉去世,家道中落(甚至是抄家问罪),便存离世之心,此等“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3](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时代文艺出版社,2019 年版,第1 页,第2 页,第23 页。之人,又焉会知耻后勇,再生别心,意欲扭转贾府颓势?《红楼梦》的“悼”,在白先勇这里仅仅是一个环节,对白先勇而言更重要的还是“渡”,尽管对于如何“渡”,白先勇并未给出一个具体的答案,更未给出光明的前景,只是描写了一个模糊的方向。若说《红楼梦》集中地描写了“空”,而白先勇则并非只是一味地在言说“空”,而是依然将目光投向不确定的未来,试图先生存下去,继续忍受人世之苦,等待那些不一定会出现的转机。后四十回则恰好代表着这样一种方向,它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结局,但却让贾府存续了下去,那些还活着的人,依旧要想方设法努力活下去。

在写作技巧方面,白先勇有许多学习、效仿《红楼梦》之处,如象征、伏笔、设色、衬托,以及人物之惟妙惟肖、场景之细致真实,等等,论者已多,兹不赘述。然而真正渗入到《红楼梦》一切描写中那种彻底梦碎之后的绝望,则非白先勇之文字气质。白先勇的文字是极端痛苦,但还不到彻底绝望,而是于深不见底的痛苦之中,渗透出微弱的暗光。朱双一在《比较视野下白先勇的文学观和创作理念》[1]朱双一:《比较视野下白先勇的文学观和创作理念》,《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 年第9 期。一文中,仔细地分析了白先勇的创作观念。白先勇的创作观念非常丰富。首先是他注重“怎么写”多于“写什么”,其次是对人性的关注、节制的文风,再次是创新求变、重视传统文化精神,最后是保持乡土情怀和弘扬人间爱。文中提及,白先勇具有人道主义精神,信奉大乘佛教的“普度众生”说法。该文的分析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他的文字气质与《红楼梦》前八十回迥异其趣:白先勇具有自救与救世的情怀。该文指出:

中国古典小说中《红楼梦》是白先勇的最爱,通过对其解读,他达到了对中国传统文化更深入的了解和认识:贾宝玉出家,佛身升天,以及蒋玉函、花袭人结为连理,此二者在《红楼梦》结局中有同样的重要地位,其相辅相成更近乎中国人的人生哲学:佛家与儒家、出世和入世并行不悖……以《红楼梦》作者博大的心胸,未必满足于小乘佛法独善其身的出世哲学。[2]朱双一:《比较视野下白先勇的文学观和创作理念》,《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 年第9 期。

关于白先勇对《红楼梦》的理解,这段分析是比较客观的。然而,这段分析也引出几个值得注意的问题。首先,其中提到贾宝玉以“佛身”升天[3]参见白先勇:《贾宝玉的俗缘:蒋玉函与花袭人——兼论〈红楼梦〉的结局意义》,《第六只手指:白先勇散文精编》,文汇出版社,2004 年版。的说法,是很成问题的,贾宝玉本来就是神瑛侍者,怎么会在小说结尾时变为以“佛身”升天?其次,蒋、花的结合对归于“薄命司”的花袭人来说根本算不上是一个美满的结局。这“二者”在曹雪芹眼中不可能代表着佛儒的和解。而且,在曹雪芹的时代两者本来就不冲突。再次,曹雪芹在现实中并未达到“出世和入世并行不悖”的和谐境界,他生活得非常痛苦。复次,从前八十回来看,《红楼梦》并没有很深入地涉及到“独善其身”和普度众生的冲突问题,毕竟它是一部“大旨谈情”的小说,并没有专注谈佛。最具“佛性”的贾惜春勘破红尘,狠心出家,在《红楼梦》作者看来是凄凉的,因此惜春的判词为“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4](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时代文艺出版社,2019 年版,第36 页。。既然如此,作者又怎么会通过让贾宝玉“佛身升天”来获得一种出世的圆满呢?以白先勇深厚的文学素养,对《红楼梦》的理解不可能出现这么多令人困惑之处。因此,笔者认为,白先勇更多地在运用一种策略,目的在于提升《红楼梦》在现代文学语境中的地位,同时也是为了提升古典小说在现当代学者撰写的文学史中的分量,因为这样做既有助于《红楼梦》在年轻一代之间的传播,也有助于引导读者体会《红楼梦》的自我救赎精神和救世情怀。

事实上,这种自我救赎的精神和救世的情怀,恰是现代文学的重要诉求之一。白先勇自己的创作就无疑汲汲于此。《红楼梦》是一个自然走向灭亡的故事,因为梦醒后幻境就会消散;而白先勇虽然深爱《红楼梦》,在受其影响时却是有所取舍的。他认为,在梦醒之后,仍然要坚定地活下去。因此他关注的更多是《红楼梦》中积极的一面,在一片悲凉之雾中寻觅日后可以茁壮发芽的种子。在后四十回中,白先勇看到的是一个端着架子说话的宝钗,这样的人可以活下去;一个远嫁到欣欣向荣之地的探春,这样的人可以活下去;一个压抑不住自己原始欲望的妙玉——当她正视并接受这些欲望之后,她也可以活下去。大概对白先勇而言,活下去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哪怕会变得寻常,哪怕已然不再身处锦绣繁华之地,富贵温柔之乡。旧梦毕竟只是旧梦,活着的人拥有的是当下和未来。如此一来,整个故事的关注点就从“无”转到“有”,从“虚”转到“实”,从“梦”转到“醒”。这个转向当然可以被视为一个成功的“进步”,因为它“发展”了《红楼梦》,开启了“新大陆”,使得《红楼梦》的故事可以无限延续下去。但是,这种发展是否以抛弃《红楼梦》的本梦为代价呢?只能说,从前八十回来看,《红楼梦》之结尾,入“空”归“荒”之意甚明,并无留恋尘世之想。若为这八十回续上一个光明的结尾,那么前八十回谈“空”又有何意义呢?

这些问题关系到对《红楼梦》的语言特质与写作技巧的继承问题。就《红楼梦》而言,我们很难离开作者的精神气质来谈论语言与技巧。《红楼梦》通篇无迹可寻之禅境,正源于其“空”。后四十回因落了实,自然呈现出另一番气象。白先勇所受到的影响更多来自后四十回,而非前八十回。白先勇真正倾心的,是其“实”,而非其“空”。纵观白先勇的文字,纵然已臻于化境,但从气质上来看,实多于虚,且不少文字充满生命的力量,而不像《红楼梦》前八十回那样,尽管字字千钧,也不乏讽世警言,总体而言却是一篇游走于虚实之间的故事,语言气质也并不刚强,而是更加偏向于空灵温婉。一来,《红楼梦》主要着墨古代女性,且总体而言是灵巧貌美的女子居多。小姐们深居大院之中,家规甚严,像《牡丹亭》《西厢记》等等“淫词艳曲”都是不能看的,女先儿们要说《凤求鸾》的书,贾母见姑娘们在场,也截住了,凤姐巧妙揶揄一番,逗大家一乐,算是打个圆场。刘姥姥那样世故圆滑的乡下农妇说几句“粗话”就已经让她们笑得东倒西歪了。丫鬟们也大多温柔和顺,谨言慎行,即便是晴雯这样的“异类”,在主子跟前也十分有礼貌,平日也并无什么不堪入耳的粗言俗语。对于这样的女孩子,自然只能用雅语诗语写之,且是古雅古诗,不是新雅新诗。《红楼梦》也有描写很低俗的地方,如柳嫂子满嘴亵语、赵姨娘颠三不着俩、云儿所唱之淫曲等,但毕竟不是正题,那些都不是《红楼梦》的主要人物,且不过是真实如此,作者之笔忠于现实而已。即使是刘姥姥所说的乡下粗话,细细读来,也不乏礼数和分寸。而白先勇所描写的对象是不一样的。他所处的时代已经不是男女大防的封建社会,其笔下不少主要的女性角色都带有一点新女性的色彩,甚至其中有不少特别出彩的角色是风月场中女子,笔触更近《金瓶梅》。对于《孽子》中描写的少年们,则更无法使用“红楼”笔法。而且,白先勇的小说语言受西方文学影响太大,不是一味追求含而不露,反而有很多地方显得相当泼辣大胆,与《红楼梦》的古典诗化语言差别明显。

笔者不认可卖淫少女也有过错的论调,因为14周岁以下的幼女法律已经默认是缺乏性自主选择权的,换言之,她们没有“同意”与否的能力和资格,即使是自己愿意的,甚至是主动纠缠的,也谈不上是否主观上接受卖淫行为。在这里,我们不是强调幼女自己有过错的责任,而是考虑到行为人,即嫖客的主观恶性没有强奸罪严重。相比奸淫幼女行为而言,嫖宿幼女的行为是基于金钱交易的基础,行为人也是在卖淫幼女的“认可”下实施嫖宿行为,相对于以暴力、胁迫等手段奸淫幼女的行为,是“温和”了许多的非暴力犯罪。

总体而言,相比较《红楼梦》前八十回,白先勇的作品多了一层活力,一层坚韧,一层“烟火气”。白先勇自身的创作深得后四十回续书神髓,且青出于蓝,是无疑的。他极为欣赏的妙玉非常深刻地诠释了他想通过文学创作传递的人生态度:即使已经看透人生只是一场“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1]出自范成大《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也是妙玉最喜欢的一句诗,故妙玉自称“槛外人”。的幻梦,即使生活已经沦落至“风尘肮脏违心愿”[2](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时代文艺出版社,2019 年版,第39 页。,人生还在继续,心中的欲望仍未熄灭。人生并不完美,甚至可能很痛苦,但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值得坚守的状态。生命的原始欲望是充满活力的,也正是这种活力在永恒地追寻着藏匿在暗处的希望,并渗透进字里行间,赋予了文学作品极其重要的审美价值。

2.刘心武:“红楼”非“梦”

与白先勇相对照,刘心武是反对后四十回的。他对《红楼梦》的研究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发展成一次饱受争议的文学事件。他的“秦学”学术性之欠缺已经有学者专门指出过,在此不赘[1]陈晓红:《请告刘心武先生:新索隐派之路走不通——访红学家蔡义江先生》,《艺术评论》2005 年第10 期。。令人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刘心武对索隐如此执迷呢?为什么《红楼梦》对其之影响,最浓墨重彩地彰显在寻求“真相”这一命题上?

刘心武代表作之一《钟鼓楼》说教之多之繁不需赘言,其受雨果人道主义之影响也是满纸可见。“真善美”、寻根、伤痕……是这部小说主旨的一系列关键词。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是刘心武接受《红楼梦》时,无法磨灭的文化背景。他是带着这些滤镜来阅读《红楼梦》的。如前所述,《红楼梦》虽然非常深刻地写及这些问题,但《红楼梦》更多是一“梦”,是以虚写实,在“梦”中探寻“真理”,恰如水中捞月,不能以常理常情揆度之。也就是说,以一般的现实主义视角来理解《红楼梦》,有可能会失之僵化滞涩。刘心武的作品带有浓烈的现实主义风格,《钟鼓楼》可谓当代中国文坛上现实主义的杰作,其态度之严肃,描写之细腻,批判之深刻,人物之典型,环境之真实,色色符合“现实主义”的要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混乱所留下的恐惧和创伤,在《钟鼓楼》中挥之不去。在价值取向上,《钟鼓楼》倾向于接受新事物、开启新生活,而且带有崇尚科学、追求进步的色彩。回望创伤,咀嚼人性,放眼时代,为的是不要重蹈覆辙,走向美好的未来。这种倾向与《红楼梦》前八十回的精神特质并不一致。《红楼梦》前八十回指向的是毁灭,所有俗世的美好最终都要成为被哀悼的对象,而主角最终要回到天上去,仍旧当他们的神仙。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暗藏在《红楼梦》中的,并非一种线性时间观。在《钟鼓楼》的末尾,刘心武则肯定了线性时间的观念。线性时间观念是一个社会进入现代性阶段的标志之一,在文学上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红楼梦》具有文学上的现代性,却不一定具有社会学上的现代性。前八十回所指向的悲剧结局,与刘心武所憧憬的社会转变,并不一致。如果仅从小说创作本身出发,站在文学角度上看,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刘心武如此钟爱与其作品气质迥异的《红楼梦》。

然而,这种状况也许恰恰可以让我们理解,为什么在阅读《红楼梦》的时候,刘心武依然坚定地站在了现实主义的立场上,把自己对真相的追寻寄托在“揭秘”《红楼梦》一事上。《红楼梦》是否在呼唤别人“揭秘”?假如是的话,这个秘密又是什么?“谁解其中味”的“味”指向的是什么?本文难以说清,但是,刘心武解“味”的行为本身,恰好折射出《红楼梦》从哪个视角对刘心武产生影响。这方面的影响,来源于刘心武钟情于以文学书写历史的创作心态。他写作《钟鼓楼》,就非常忠实地记录了20 世纪80 年代的北京社会风貌,也抄录了许多北京民俗文化知识,确已类近一部史书。

然而,《红楼梦》的特别之处,恰恰是以最逼真的描写,逼出“实”后面的“虚”,劝人不要沉迷于“不朽”。若以刘心武的研究方向而论,则将《红楼梦》附会于历史,将其落到实处,虽然能够满足求真存史之志,却不一定符合《红楼梦》的小说气质。《红楼梦》一再表达的,恰是人生之不圆满,美好之不坚牢,这种状况是“无朝代可考”的。如果放在现实社会中,贾宝玉乃一废人,只知享乐,遇事无法保护自己心爱之人物,甚至无法让爱己之林黛玉、惜己之花袭人安心一日。而王熙凤机关算尽,依然无法挽狂澜于既倒,妙玉高洁自守,却终究沦落风尘……这些人物都是可怜可叹的,使人不禁感慨古来人生均是南柯一梦,“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1](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时代文艺出版社,2019 年版,第9 页。,任谁都无法改变。然而,如果放在小说中,则贾宝玉之“无能”,就有一种勘破红尘、超越历史的象征意义在。读《红楼梦》,若太落在了“实”处,过于拘泥“史实”,并试图以“史实”推演八十回后之情节,恐怕有失之片面之虞。

3.王蒙:“红楼”梦不迷

与前两位作家相比,王蒙悟《红楼梦》,则通透得多,而且并无迷恋深陷之态。《红楼梦启示录》多少捕捉到《红楼梦》之柔弱与轻灵,殊为难得。《红楼梦启示录》读来畅快,文字恣意挥洒,而且毫不避讳贾宝玉之无能,也毫不掩饰《红楼梦》之各种缺点。其最有价值之处,在于指出《红楼梦》无所不包,以及西方文论在其面前所显示出之琐屑小气。然而,《红楼梦启示录》并未提及这种无所不包来源于何处——为何西方文论在《红楼梦》面前失去了“高大上”之魅力?

王国维以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论《红楼梦》,认为其是“悲剧中之悲剧”[2]王国维、蔡元培:《红楼梦评论·石头记索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 页。,并指出要解脱“欲”之束缚,只有出世,确是高论。然而,王国维的分析,似乎太执着于从“欲”中“解脱”。《红楼梦》的结局,诚然是一种“解脱”的状态,但是,“解脱”似乎并不是其唯一“主旨”,因为《红楼梦》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悼”。作者对于人生,对于一切美好事物的流逝感到痛心,贾宝玉甚至“情不情”,但是书中并没有对这种不断流逝的状态作出明确的伦理判断。《红楼梦》还有很多其他方面,并非仅有一个指向。也就是说,作者写《红楼梦》,似乎并不是为了解决某些具体问题,正因为如此,使用悲观主义来分析《红楼梦》,而将其推至“悲剧中之悲剧”的地位,只是从某个方面进行解读,而非《红楼梦》文学魅力的全貌。任何一个西方文学理论,都有着比较具体的指向,为了解决某个(些)具体的问题,或者推翻某一种(些)成见,因此以这些理论来解读《红楼梦》的时候,难免让人觉得片面、局限。后四十回正因为伦理指向太过明显,太注重解决问题,大大框限了故事的走向。

王蒙对《红楼梦》的“悟”,很大程度上摆脱了白先勇等人对续书的执念,同时也摆脱了刘心武等人对索隐的迷恋,大体上实现了回到小说本身看待《红楼梦》的状态。《红楼梦》是小说,不是说教之书。同时,《红楼梦》也不是所谓新历史主义视角观照下的生活之书,或者意识流小说一类。王蒙基本上把《红楼梦》还原为一部纯粹的艺术作品,将其视为作者传达自己心声的书,未曾受到事先设定阅读视角的限制。在笔者看来,作者是怎样的人,《红楼梦》也就基本上是怎样的作品——作者并没有做太多的自我掩饰。这正是《红楼梦》的独特之处。这种独特性赋予《红楼梦》一种独特的魅力。因此,王蒙选择直接与作品对话,是视野比较开阔的一种做法,采取的也是一种比较平和的态度,不容易钻牛角尖。正如上文所引文献所论,《红楼梦》之至高无上地位,只是被构建出来的。若不执着于这种地位,平心静气观之,则《红楼梦》亦不无瑕疵,《金瓶梅》等其他小说可与其争锋之处亦不少,可谓各有千秋,各自为高峰,遑论西方更有一众杰出小说当仁不让。王蒙能跳脱出白先勇和刘心武的视角,正在于其有此种平心静气。王蒙于晚年方写《红楼梦启示录》,则其不易养成“痴”性,也不易为《红楼梦》之“空”所“移性”。

无论如何,《红楼梦》之包容性,确是一枝独秀。其“不争”到底,一任事态发展,人物能享乐时享乐,放纵无度,不能享乐就毁灭,化烟化灰,既大喜大悲,又无喜无悲。《红楼梦》之现世是混乱、华美而悲哀的,因此现世之生存是一种飞蛾扑火式的生存,所有的努力不过都是一起走向毁灭,然而美好的时候,确实又让人无比留恋。“好”和“了”是彼此矛盾却又互相交织的。王蒙在《红楼梦启示录》中以非常精彩的笔触谈及了《红楼梦》的包容性,而且是凭借丰富的人生阅历,从人生体验的角度来谈论它,但他毕竟在创作中更多地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其关注点更多地仍然停留在现世。在《红楼梦启示录》中,他也多以现世规条来解读《红楼梦》之内容和人物,此是其一大美中不足之处。然而瑕不掩瑜,王蒙的《红楼梦启示录》依然是别开生面、启迪深远的。

三、王安忆、贾平凹

1.王安忆:辗转续梦

《天香》的写作明显是带有参评奖项意图的,这本书色色收罗近年来获奖小说的重要元素:家族叙事、命运循环、个人挣扎,以及贵族的后代回首往昔繁华时特有的腔调。这些元素虽然非常吸引读者,但可能产生拖沓的毛病。若依《红楼梦》前八十回来看,如周汝昌先生所说,写到后面笔墨应该是很急促的,而且有不少极其精彩的诗歌照应前文,并有比《芙蓉女儿诔》更为精彩的文字哀悼黛玉。在笔者看来,这是比较合理的推论,因为古典文学创作讲究通篇(部)的节奏感,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高潮部分一般能够压倒前文,以千钧笔力震撼人心。假如《红楼梦》结尾部分缺少比《五美吟》《芙蓉女儿诔》等更精彩的文字,则前面“千红一窟、万艳同杯”[1](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时代文艺出版社,2019 年版,第37 页。

的开场,很难得到满意的收束。后四十回的作者因为种种原因,明显没有做到这一点,导致续书中不仅缺少精彩的诗词文赋,整体笔墨更是失去节奏感,显得有些闲散和臃肿。此外,续书刻意为故事注入脉脉温情和片片生机,假如最后不写贾宝玉出家,观其走向,很可能就将其续写成一部成长小说了。《天香》的后半部分则将这种成长小说的要素大大发展了一番,因此读到末尾蕙兰的情节时,多少有一点流俗之憾。《长恨歌》里那种悍然的美被模糊了,人物描写也稍欠锋利,与张爱玲直达要害、入木三分的狠劲儿相比,显得柔和宽厚了许多。张爱玲笔下的苍凉世界,处处是《红楼梦》的末世影子,她极厌后四十回,可谓深得《红楼梦》真意。在《红楼梦》中,要把这种苍凉的“末世”氛围写透,一般来说需要贾府之雅之盛在前极大堆积,末尾方能一泻而出,让读者感受到极大的艺术冲击。因此,在小说前大半部分,作者需要把对繁华生活的描写推进到一种极致的状态,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后四十回的文字不复典雅奇巧,只能勉强写出一个普通大家族生活,人物气质和举止态度都没有前八十回的大家气象,对阅读体验造成了比较明显的影响,也大大冲淡了对“末世”的艺术表现。此外,只有能够达到前八十回那样游刃有余、可望不可即的文字功力,才能使得《红楼梦》成为一个独特的“梦”,否则,若太露斧凿痕迹,就会使小说“泄气”,没有办法保持一贯的高度艺术张力(也即笔力不逮)。珠玉在前,后四十回的文字多少显得有点“蝎蝎螫螫”[1](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时代文艺出版社,2019 年版,第366 页,第881 页。,读者还时不时要忍受薛宝钗说一番人人耳熟能详的大道理,看着她把贾宝玉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来训导,有点令人摸不着头脑。“兰桂齐芳”[2](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时代文艺出版社,2019 年版,第366 页,第881 页。的宽慰,也很难压得住前文所起之波澜。而王安忆所写《天香》之结尾,虽没有“兰桂齐芳”的回暖,却也带有重生的意味。在《天香》的人物和情节设定上,可以明显看到后四十回的影子。那么,为何王安忆在接受《红楼梦》的时候,也像白先勇一样,非常看重后四十回,并显露出刻意模仿的痕迹呢?

假如我们试图以王安忆的生活时代,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生活的这个时代来解释这个原因,那么我们也许可以窥探到一些端倪。这是一个发奋、求存的时代。这个时代欣赏的美是坚强、有力、健康、积极的。而《红楼梦》前八十回所描写的美,却是偏于脆弱的。这样一种脆弱的美,很难镶嵌进这个时代铿锵有力的精神之中。在这个时代,很多人不会选择柔顺地屈从命运的安排。这是一个发现问题、思考问题、解决问题的时代。此外,《红楼梦》前八十回条条神秘的伏线,种种荒诞的怪谈,在我们这个科学当道的时代也已经失去依存的土壤。由此看来,对一些当代作家而言,哪怕后四十回无法延续前八十回巧夺天工的艺术功力,也接不上前八十回的线索,也并不会动摇后四十回的根基,因为这个时代对于这种断裂,已经习以为常。对这个时代更多的人来说,更为重要的不是化工精妙无迹可寻,也不是前后掩映天衣无缝,而是一种无限延续的生存状态,一种越挫越勇的坚韧精神。

事实上,一众体系精密的西方文艺理论,哪一个不是直指某个问题,求存之心迫切的呢?若先学习了西方的文艺理论,存了一些成见在内,再来读《红楼梦》,则很可能产生对后四十回的理解和认同。《红楼梦》前八十回那种向“空”而“实”的奇笔,更多地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结晶,而不是西方化的。然而,对当代中国作家而言,《红楼梦》之地位如此崇高,西方文学理论又雄霸文学研究领域,此种张力,如何消释?《天香》尝试以《红楼梦》之华衣,包裹现代精神之肉体,也是一种消释此种张力的宝贵尝试。

2.贾平凹:蝶梦续“空”

相较之下,贾平凹的《废都》尽管在文字气质上与《红楼梦》相去较远,却能够稳稳把握住《红楼梦》之“空”的性质。《废都》之名起得好,庄之蝶之名起得好,尽管略嫌浅白,却清楚表明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美好的事物难以逃离“空”的魔咒。庄周之梦,妙在不确定虚实,不知道梦是真,还是真是梦,直道出虚实难辨之感。在《台北人》和《天香》一类的作品中,有人梦着有人醒着,有人时梦时醒,但总体而言彻底梦醒后,还是要“飞入寻常百姓家”。哪怕已经生活得不成样子,无法挽回过去韶华,人还是要认真过活,技艺还是要传,教还是要说。《废都》则显示出另一种气质,庄之蝶干脆生活在梦中,梦碎时非疯即死,大有前八十回中贾宝玉的气派。这种人是无法走出梦境的,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梦境与真实之间是没有边界的——没有边界,又如何走得出去?这种状态,可能对社会人生无益,也不一定是现实状态,然而更加贴近《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文学气质。由于没有延续“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路径,《废都》避免了后四十回的闲散,结尾用急管繁弦收束住前面的文字,颇有一种决绝的利落,全无拖沓之虞。

然而,《废都》的不足之处也非常明显。从艺术上论,《废都》与《红楼梦》是两类作品。红楼一梦,确实精美典雅、锦绣繁盛得令人不舍。这个“梦”美得不像人间,但又到处可见人间痕迹,有一种真实的情韵在,能够令读者产生共鸣,读之如含着“千斤重一个橄榄”[1](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时代文艺出版社,2019 年版,第342 页。,回味不已。这样的梦,梦碎之时方能让人肝肠寸断,并舍弃以平凡烟火接续韶华胜极之意——繁华已到极处,人间最好一梦不过如此,续之何趣?林黛玉、薛宝钗、晴雯、袭人、妙玉、王熙凤、贾元春等神仙一般的人物不幸毁灭,或者失去灵性,何人能续之?此外,正是因为梦中处处有人间痕迹,且又是如此真实贴切,方能令这个梦境显得无限丰富,难以穷尽,观之如实,触之若虚。若一味只是蓬瀛仙梦,那么贾宝玉等人本来就是神仙,没什么必要再作一个这样的梦。更为重要的是,蓬瀛仙梦是可以长久做下去的,而人间仙梦却另当别论。在人间长久存在的,只是“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一个永久的修罗场。相较之下,也许是受到一些客观条件的限制,庄之蝶的梦尚未能完全达到《红楼梦》那样的高度。另外,作者选择的题材,也难免让人觉得庄之蝶之死好像也有自身的伦理原因。庄之蝶的所作所为,放在当代小说中,若处理欠佳,容易使小说成为秽书,可能会影响小说的艺术价值。贾宝玉尽管无能,却不致严重违背当时的社会道德,充其量只是比较“废”而已。在当时的社会情形中,贾宝玉的所作所为总体而言并不算太离经叛道,尤其在人前还是比较懂礼、守礼,在为人处世方面也不是一味顽劣不通,依然是受过教养的大家公子气度。而庄之蝶的人物形象一方面在年龄上比贾宝玉年长,另一方面也不是贾宝玉那样的古代贵族公子,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两位作者在对两位男主角的描写和塑造方面及艺术处理方面,存在许多不同之处。

四、余论

综上所述,白先勇、王安忆更多地受到《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影响,在艺术表现和主题气质方面与前八十回有比较明显的差异;贾平凹在主题气质方面有前八十回的影子,但在文字风格、题材选择、人物塑造方面与《红楼梦》差异较为明显;刘心武执着于探寻“真相”,容易失于片面,引发不小的争议;王蒙聪慧圆融,其文风与《红楼梦》文笔狡猾、文心忠厚之情韵也有所区别。

根据读者接受理论,每一位读者对作品的接受,都建立在自身的独特情况之上,必然存在误读的情况。当代作家对《红楼梦》的接受,自然也存在这样的情况。这种接受,是当代作家以所处时代为背景,在自己个性的基础上,与《红楼梦》的文本发生一系列复杂的互动后,所产生的一种新状态。这种状态更多的,不一定是《红楼梦》本身的意蕴,甚至难以兼容《红楼梦》本身的艺术特色。现在,《红楼梦》更多地作为一个平台,一个共同言说的空间,一条形式上的纽带,发挥着难以替代的重要作用。

目前,一种比较流行的共识是,如果以前八十回的小说创作方式为学习、模仿的对象,那么受各种因素所限,当代作家很难达到《红楼梦》的创作高度。那种精雕细琢的逼真描写,严格遵循古典规范的文笔,与时代背景密切相关的文人风度,对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作家而言,似乎都达到了难以逾越的高度。现代社会被笼罩在“娱乐至死”的阴影之中,技术主义和消费主义泛滥,像《红楼梦》这样高深典雅的作品面临越来越大的挑战。事实上,很多年轻人都已经不读《红楼梦》原著,也有不少年轻人“恶搞”这部作品。《红楼梦》仿佛代表着一种消逝的美,毕竟它太高雅,具有一定的门槛,很难与当代“爽文”当道的“快餐化”社会合拍。但无论如何,这种美的余韵是不会消失的。随着生活质量的上升,传统文化的回归,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重新回到《红楼梦》的审美场域。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这个过程要求的不是标新立异,也不必一定需要由西方文学理论带动中国文学的成长,我国传统文学自然有它的生命力。这个过程要求的是某种回归和某种升华,在物质条件优渥的今日,在不必饱受古代战乱、饥荒、天灾之苦的今日,在科技日益发展的今日,我们通过不懈的学习,和在文学方面的长期磨炼,将有机会重新体验到一种仿佛已然逝去的文学气象。但是,起码从目前来看,我们的社会在短期内恐怕仍难以出现一部能和《红楼梦》比肩的当代小说。尽管如此,《红楼梦》仍然是当代作家向往的标杆,当代作家对于写出一部当代《红楼梦》的热情,并不会因此而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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