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的编辑梦!”
2023-02-19周昀
文|周昀
如果知道这个行业并不比别的行业更有价值,还会选择做编辑吗?
“惊奇”是2022 年才成立的一个新的图书品牌,到目前一共出了五种书,还没有盈利。所以来参加这次活动,我本来是想好好推销一下我们的书的,多卖一本是一本,但在准备发言稿的时候,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们这些跟文字打交道的人,好像特别喜欢自我感动,也特别善于自我美化,如果我在这里一个劲儿地讲我们如何不易,我们背后做了哪些工作,我们的书多么好,然后却还没有开始赚钱,就会变得像利用情怀来进行“卖惨式营销”,我很怕出现这样的场面。
特别是我刚才得知现场还有从武汉过来的高中生,心里就更忐忑了,因为我有意或无意说出的内容都有可能影响别人对出版行业的看法。所以面对听众,我更想跟大家交流的是我自己对编辑工作想法的改变。
不知道其他编辑都是怎么进入这个行业的,我自己成为一名编辑的契机,是受到经济学家哈耶克一个说法的影响。哈耶克在他的著作《自由秩序原理》里说:从长时段来看,是那些观念从而是那些传播新观念的人支配着进化的进程……正是一些著作或论者所提出的观念及理想构成了大多数人的思想的一部分,尽管这些人根本没有阅读过这些著作,甚至连这些著作的作者的姓名都未听说过。
——《自由秩序原理》,哈耶克著,邓正来译三联书店,1997,第138 页
这段话很好地描述了观念的传播对于人类社会发展的巨大影响,对当时即将大学毕业的我来说,它提供了一个理想的职业选择——似乎没有什么工作比成为一名图书编辑,去传播观念、影响他人更有意义的了。
图书出版还能引领文化吗
今天距离我大学毕业进入出版行业已经14 年了,做了14 年编辑之后,我可能不再这样衡量这个职业的意义了。
去年我们团队从国有出版社离职,创办了独立的图书品牌“惊奇”,因为需要购买国外的版权,所以需要在银行开一个美元账户,这个过程中银行的工作人员帮了我们很多忙,为了表示感谢,“惊奇”的第一本书《激情耗尽》出版后,我第一时间送了几本给他们,银行的朋友当时给我回了这样一句话:“第一次感受到岗位工作的价值。”
如果是14 年前,我会非常认同她这句对于工作价值判断的客套话。我本来学的就是经济学专业,我的同学毕业之后都去了银行工作,而我一心只想去出版社,我当然会认为出版是比银行更有意义的工作,而银行的工作因为服务了出版的工作才体现出自身的价值,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现在的我看到这句话,固然会感到高兴,却也不免感到一丝疑惑:真的是这样吗?出版行业真的比其他行业创造了更多价值,哪怕身处这个行业的人所获得的收入是如此之低?根据开卷2021 年发布的图书零售市场报告显示,2020 年全年年销售量百万册以上的图书,只有24 种,有196 万种图书甚至没有卖出1000 册。而在2017 年行业根据开卷数据发布的一份滞销书报告中,年销售数量小于10 本的图书,占全部图书品种的 45.19%。
作为对比,我们随便打开一个短视频app,就可以刷到无数点赞量超百万的视频;随便打开一个订阅人数较多的公众号,就可以看到它每一篇推送的阅读量都在10W+;随便打开微博的某条热搜,它的阅读量就是当今出版界所有畅销书永远都无法企及的。
所以,我们凭什么还故步自封地以为是我们在传播观念、影响世界?有没有可能,随便一个网红账号后面的实习生写手,他对普通人的影响,对世界的改变,都要比一个工作了十年的编辑来得大?当然,我们肯定无法这样简单对比数据来衡量不同媒介的价值,就像哈耶克那句话说的,很多书,特别是学术著作,它们的影响力是会被不断放大的,而且很多新媒体所传播的内容,追根溯源,也是来自书本。但总体来看,的确是有这样一个趋势:相比起我们的出版前辈,现在的编辑所能带来的影响力在减弱,我们似乎很久没有听说有哪一位厉害的作家是因为出书而为人所知了,更多的出版故事是作者先在网上闯出名头,编辑再去找他出书。
确定性丧失之后
吊诡的是,当我开始反思我对于自身工作的认识时,我又的确从我的工作中获得了某种滋养和鼓励。今年5月,我们出版了一本中国当代艺术家向京的谈话录《行走在无形无垠的宇宙》。向京老师是中国当代最具影响力的女性雕塑家,从2002 年开始,向京每隔四五年就推出一个系列,持续地、有规律地创作雕塑作品。
2010 年,向京的作品《一个人演奏你?还是一百个人?》以627.2万元刷新了中国雕塑作品拍卖价格的最高纪录,但是到了2019 年,在做了她最后一件雕塑作品《降临》后,向京彻底放弃了雕塑。在做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才发现,向京老师跟我一样经历了对自己工作的反思,她认为她此前的工作太过沉迷于形而上的思考,雕塑这种媒介又把她限制在工作室里,很少接触到所谓真实的生活。停掉雕塑后,向京更多的是去观察、记录身边人和事具体而微的变化。我相信应该有很多人跟我和向京老师一样,经历了这些年外部环境的巨大变动之后,开始反思一些以前自己坚信不疑的观念。2020 年疫情刚开始暴发时,我在武汉每天都读一本数学科普书,副标题叫“确定性的丧失”,我一直觉得这个书名像某种隐喻,就像另一本书名说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问题在于,确定性丧失之后该怎么办?在编《行走在无形无垠的宇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好像又获得了某种不一样的动力。跟很多常规的访谈集不一样,这本书虽然也是收录了近20 年向京与戴锦华、陈嘉映等不同领域的学者在不同场合进行的对谈,但是在编辑时,我们把这些对谈作为素材,像电影剪辑一样全部打乱顺序,重新拼接成了一篇长谈。
这是我作为编辑介入内容最多的一本书,它就像是我作为导演制作的一部纪录片,以至于向京老师说它应该是我的作品而不是她的作品。放在以前,这样的编辑方法在我看来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异端,要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因为编辑的工作理应是隐身幕后的,怎么可以如此毫无羞耻地把自己推到前台,篡改、剥削真正作者的内容呢?
但是如果不这么做,这些访谈很可能就只会湮没在那些大部头的画册里,其中很多对我非常有启发的观点可能根本就没有机会与大众读者见面,所以,有趣的是,当我抛弃掉一些对编辑工作的虚无缥缈的想象和预设后,我才真的开始一点一点地为观念的传播添砖加瓦。做了14 年编辑后,我逐渐明白,是那些具体的行动在推动我前进,给我持续的反馈,从而产生让我继续从事这个职业的动力。实际上,进入这个行业以来,我见过太多把这个行业神圣化而最终没有坚持下来的充满热情的年轻人。直到现在,每年我都会接触到一两个希望不计酬劳来我们这里工作的读者,我觉得我有责任破除掉一些外界对出版工作的误解,因此有了这个题目:“去你的编辑梦!”这句话是对那些满怀热情的年轻人说的,也是对十几年前年轻的我自己说的。我当然不是要否定编辑的职业梦想,我依然相信哈耶克的那句话,“是那些观念从而是那些传播新观念的人支配着进化的进程”,只是它已隐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而激励我的,是日常工作中的微小而确定的收获,就像从事其他行业的人也可以从他们各种工作成果中获得价值的满足一样。14 年前,如果我已经知道从事这个行业并不比从事其他行业更高尚、更有价值,当然它也不比其他行业更虚无、更无意义,我还会选择成为一名编辑吗?我希望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