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童年和解
2023-02-19闫好丽
闫好丽
这世间我从未谋面的姐姐
六岁来这个家之前,曾经有个叫景景的女孩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深得父母欢心,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她在我的童年始终存在,是一个参照,一种威胁。
母亲二十三岁结婚,二十八岁有了老大,两年后生下老二,两胎都是男孩。乡下讲究儿女双全,父母深信女儿养老比儿子靠谱,医院里陪在父母身边的都是女儿,经过一番周折,抱养了一个女孩儿,名叫景景。听母亲说,景景比大哥还要大一岁,有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懂事乖巧,会照顾弟弟,会看大人脸色,从来不惹大人生气。小时候我脾气倔,不服管束,发觉母亲待我不公时,常和她大吵,母亲看着争得面红耳赤毫不屈服的我,便叹息一声,要是景景没走就好了,她一定不会气我,景景那么乖那么懂事,给她一块糖都要留给弟弟吃。
听了母亲的话,我便默然,如泄了气的皮球,满腔郁结咽下所有委屈,去干母亲派给我的家务活。不乖的时候,母亲常威胁我,你再不乖,我们也不要你了。这些话在孩童听来,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与可怕性。来这个家之前,曾经被一户人家领养又退货的我,最害怕的便是没有家。
下记忆中第一场雪的时候,忘记因为什么事和母亲大吵,母亲气极,向父亲哭诉我的种种劣迹。沉默寡言的父亲听完母亲的话,决心重新抱养一个女孩儿,多方打听,得知洛阳的孤儿院有个七八岁的女孩儿等人领养,当天乘车而去,最终却独自归来。父亲偷偷对母亲说,孤儿院的小姑娘胳膊残疾,家里供养不了那么多孩子。就这样,我继续留在了这个家。父亲从未向我提起此事,幼小的我却敏锐地觉察到那几天家中的微妙变化,从此在这个家再无安全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所有亲人失去信任,直到成年后离开家乡上大学,通过阅读自我疗愈,与家人经过漫长的时光和解,童年却早已远去。
我的不乖与叛逆,令母亲常常想起景景。十一岁时,母亲和邻居张姨,曾带着我去寻找景景的家,以此证明,景景不是她虚构的人,是实实在在存在世间的一个女孩。天刚微微亮,母亲叫我起床,给我梳了头发,扎上塑料发卡和红绒花,拉着我的手,喊上张姨出发。张姨和母亲一路聊的都是景景,我从谈话中得知,景景是到同村一户人家过夏天,模样好、嘴巴甜,整个小山村的人都喜欢这小姑娘,也因此和母亲有了一段未尽的缘。
多年未去,母亲已不大记得路,七拐八转,路过许多村庄,问了几次路。到景景家时,油漆斑驳的黑色木门紧闭,敲了敲没人应,母亲四下张望,墙角晒太阳的老太说,景景妈在村东头的马路上扫煤。那时山里的煤矿开采不久,村里人穷,多数人家烧柴为主,煤是昂贵稀罕的。有人在马路中央摆上一溜大石头,顶部堆得尖尖的,拉煤汽车经过时会颠簸下不少煤块碎屑,有的人家就以扫煤为业。母亲和邻居聊着天,有个人提着扫帚路过,晒太阳的老太说,景景家来客人啦,你路过东头和景景妈说一声,那人答应着走远了。快正午时,景景妈才从外面回来,模样出乎意料地清秀年轻,衣服虽是旧的,却干干净净,丝毫不像刚扫煤回来的样子。看到我们,略显局促的脸上带着笑,一边用手拢拢鬓边的碎发,一边又低头拍拍身上的衣服说,哎呀,嫂子,你们来了,我都不知道,你看,我这模样真不好见人。说着开了门,请我们进去。
院子大而空,一尘不染,一棵光秃秃的树在初冬的阳光下孤独伫立屋角。景景妈放下扫帚小跑着去灶户(方言,指厨房)给我们倒水喝,母亲和张姨连说,不忙不忙,我们不渴。我们在她家的厢房里站着,荸荠紫的桌子油漆脱落,擦得很干净,桌上空无一物,里屋门框上挂着褪色的旧布帘子。不多久,景景妈来到厢房,换了身干净衣裳,抱歉地说,家里没茶,刚烧上水,屋里也没把凳子,让你们站着真过意不去。
我们就那样站着寒暄,母亲夸景景,真是好看又乖巧,不张扬不淘气,让人喜欢。景景妈说,哪有啊,现在可爱美了,有时候下学回来还要照镜子。一边的我,诧异地想,照镜子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母亲又问,景景是不是还在上学,这么些年,一直惦记着她。景景妈说,早不上啦,供不起,前年就跟她舅家闺女出去打工,都一年多没回家了。末了又低低道,路费太贵,舍不得回,大家一阵寂然。怕冷场,景景妈又拾起话头,刚送回来那阵子,景景天天问新爸妈什么时候接她回家,时间一长,就不问了,偶尔想起来,会问一句,我小时候是不是还有一对爸妈。母亲和邻居张姨唏嘘着,看得出来景景妈很忙,也没预料到我们会来,家中又是空无一物,一时间窘迫得很,母亲和张姨见此便要告辞。景景妈热情招呼我们留下吃了饭再走,母亲和张姨拉着我的手说,不麻烦啦,你也忙,我们就是想来看看景景,景景不在家,我们就走啦。没强留,景景妈锁上门,送我们离开,顺路继续去扫煤。
那天走了许多路,我们一直饿着肚子。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母亲为何走了那么远的路却不愿留下吃顿午饭,养育五个孩子的景景妈,一顿简单的待客饭都难以拿出。
与母亲和解后也曾聊起景景,母亲说,景景是村里梅嫂子远方亲戚的女儿,她见了喜欢,便待景景亲。有一天,梅嫂子的丈夫对我父亲说,景景这孩子命苦呐,四岁上爸爸出车祸没了,她妈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日子苦得很,你们喜欢,我做主将景景送给你们,她妈妈那边看你们家条件好,待景景也好,肯定会同意。父母喜出望外,景景也赶着叫爸爸妈妈,父母心里欢喜,给景景买好吃的,好玩的,买好看的衣服,带她去街里玩儿。景景人乖,给她买零食,她总说,我不吃,给弟弟吃。不像我,小时候和哥哥争零食、争炒菜、争苹果,绝不退让。
后来景景妈舍不得,央亲戚来要孩子,父母心软,觉得不能强人所难,最终决定送景景回家。听说要回旧家,一向乖巧的景景大哭大闹,不愿回去。父母尽管舍不得,但毕竟不能狠心夺去别人的孩子,于是就哄景景,只是回去看看另一个妈妈,景景信以为真。离开那天,父母给景景买了书包、零食、课本,景景穿着新衣服跟随新爸妈,高高兴兴地坐在二八自行车的前杠上,在新爸爸的怀里,回旧家。到旧家后,从大人的言谈中,景景觉出了某种危险,和新爸妈寸步不离,与自己的妈妈隔得很远,似乎害怕新爸妈把她丢下。父母只好骗她长大了必须去上学,买了新书包,就要去学前班读书识字,这样才乖,爸妈才喜欢。景景乖巧地答应,临上学前,千叮万嘱说,一定要等她放学回来,一定不要丢下她,一定要带她一起回新家,她不要呆在旧家,她喜欢新家。母亲歉疚地答应着,不敢看景景热烈期盼的眼睛。母亲和父亲将景景送到学校,目送她进入教室,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开,回家。母亲说,回去时,她哭了一路,舍不得景景。
景景呢?六岁的景景,放学回家后见不到新爸妈,该有多绝望,新爸妈欺骗了她,没有等她下学回来把她接回新家。六岁的景景,是否曾夜夜哭泣?一次次等待落空,如何承受来自大人的欺骗与残忍?崩塌的世界能否重建?一切都不得而知。
读研时,母亲曾开玩笑,当年抱你时,年龄太大,很多人不赞成,怕养不熟,但是见你第一面,衣服破破烂烂,脸上脏兮兮,头发乱糟糟,一双大眼睛却水汪汪的,眼眨毛忽闪忽闪,当即心动,决心抱回家,因为你有一双和景景一样漂亮的眼睛。如果当年父母自私一点、狠心一点,和景景妈软语商量,执意想抚养这个女孩,景景没有回去,又会怎样?那这个家,一定没有我的故事。
这世间我从未谋面也无血缘关系的姐姐,叫景景,很多年里她像幽灵一样存在我的家中,是我的参照,也是我的牵挂,我无数次幻想与她相遇,幻想当面告诉她,在我心里,她是我永远的姐姐。
哑女和傻子
哑女和我同岁,眼睛大眼珠黑,脸蛋红扑扑的,看人时眼珠一转也不转,仿佛在瞪人。哑女现在在哪里,我自然是不知道,连她的名字,我也一并忘记了。
村里的哑巴不止哑女,小伙伴檬儿的妈妈也是,见了人嘻嘻笑,咿咿呀呀发出一些听不懂的声音,小孩子都怕她。家长吓唬不乖的小孩,会说,你再闹,再闹让哑巴把你抓走了吃掉。实际上,哑巴妈妈虽然智商不大够,但性情温和,有时候也想极力融入正常人的圈子,但没人接纳她。我记得母亲做了奶奶后,有次忙,让她帮忙抱小孩,她很乖,抱了小孩晃悠着咿咿呀呀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词,她在哄小孩呢。等到母亲忙完,她笑嘻嘻把孩子递过来,看得出她很高兴,笑得脸上皱巴巴的,又带着几分不舍。
哑女是另一户人家抱养的孩子,我们那里的观念,追求儿女双全,计划生育最严酷的时期,即使家中被洗掠一空,没儿子的还是要躲出去生儿子,没女儿的还是要偷偷抱个女儿。
哑女有两个哥哥,这一点和我一样,我们都是被抱养的孩子。
哑女不会说话,智商也不如常人,停留在七八岁的样子,但她的父母还是很疼她,没有因为她是抱养的或者是哑巴而虐待她,过年了一样给她穿漂亮的新衣裳,桃子上市时,也必会买桃儿给她吃,她妈妈到邻居家串门,总带着她。
哑女和妈妈感情是很好的,对自家的东西看得也紧。她妈妈端了针线篮到我家,几个妇人坐在树荫下,聊着家长里短,做着针线,哑女坐在一边,必是给她妈妈舀水喝。等树影斜长,太阳快落山,该做晚饭了,她妈妈站起身来,掸掸身上的线头,唤她回家,常常是丢三落四的,哑女却记得清清楚楚,拿来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
有时,大家聊得愉快,哑女听的高兴,哇哇啦啦地讲一通,没人听得懂,只有她妈妈能猜出她的意思,说小丫头是想说话呢,说不出来,着急。大家都笑,末了,总是一阵叹息,哑女则带着落寞的神色。
长到十三岁那年,哑女丢了。她的爸爸找了很多天,打听了很多人,毫无踪影,她的妈妈在家哭的肝肠寸断,骂老公不中用,孩子都找不到。过后,日子照常过,每天天灰灰亮就起床,烧火做饭,下地干活,喂猪喂牛。日子一天天过着,一开始还存着希望,以为会有好心人送哑女回来,或者哑女那么聪明,肯定能自己走回来。但是,都没有。
十多年过去了,哑女没有回来,人们也渐渐忘了她。只有她母亲提起来,还是会抹眼泪。再后来,哑女的两个哥哥陆续结婚生子,有了孙儿孙女后,再也没人提起哑女,仿佛这个村庄从来不存在这么一个人。
哑女刚走丢时,村里有人说闲话,说是哑女父母嫌她累赘,故意扔了她。这话我不信,如果嫌累赘,也不会养到十三岁,何况,哑女很勤快,干活很卖力,长得也俊俏,在农村一个女性只要有生育价值,总能嫁出去,这很残忍,也很真实。
有一个黄昏,哑女的爸爸下地回来,哑女在村口接,路过村里唯一的小卖部时,哑女站着不动,哇哇叫着,她爸爸不理,往前走,哑女不动,她爸爸走了一截回头看,哑女还是站着。没奈何,她爸爸只好往回走,在小卖部买了她爱吃的零嘴。哑女咯咯的笑声和她爸爸慈爱的眼神,那一幕,我记到现在。
哑女如今还在不在这个世界,我不知道。但愿她走丢后,没遇到坏人,衣食无忧,平平安安地活在这世上。
我们那里管傻子叫憨子。憨子小强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傻子,那时候,憨子和小强是同义词,因为只有他。他是中学门口小卖部夫妇的儿子,因为傻,被人叫做憨子小强。这四个字一定得连着,不连着就不是他了。
我和他没有交集,只在路上碰见过。他穿着一身辨不出颜色的衣服,灰突突黑乎乎,头发终日蓬乱着,脸上也不干净,总能蹭很多灰,冬天拖着长鼻涕,手也脏脏的,指缝里都是黑黑的泥垢。
大家都不喜欢他,孩子们见了他就围着他叫憨子小强,或是往他身上扔土块,等憨子小强生气哭起来,一哄而散。我是怕他的,觉得他是异类,上学路上遇见了,永远躲着,躲不开就快速跑掉。有调皮的男孩看出了这一点,故意在女生经过时撺掇他蹦出来吓人,小孩子的天真带着不自知的残忍。
上中学时,我去过他家的小卖部,房子很小,光线很暗,灯泡的瓦数也不高,昏黄黯淡,后来看到梵高《吃土豆的人》,瞬间想起那个小卖部的灯光,一样的昏暗无助,透着辛劳。他的父母年纪很大,又瘦又矮,脸上是刀刻一般的皱纹,手也皱巴巴的,母亲脑后绾着老式的发髻,头发花白稀疏,夫妇二人守着一个小卖部过活,收入有限,还有个儿子是傻子,不用想,日子清苦贫寒。
后来听说小强死了,是被车撞死的。
世界变得那么快,我上的小学与初中合并成了小学,高中变成了初中,所有的学校集中在县城,不知道他父母的小卖部还在不在,如果在,他的父母大约也很老很老了吧。
哑女和傻子,他们都是疏离在正常之外默默存活的人,这样的人,每个村落都会有那么几个,是边缘的边缘,生和死,如草木。我时常想起他们,一如想起曾经短暂流落我们村庄的傻女那干瘪的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