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内加尔日记
2023-02-19张泠
张泠
塞内加尔日记(一)
03/17/2023,周五,达卡机场,基地
塞内加尔首都达卡的机场。美国公民畅行无阻,团队中六本中国护照竟然被收,说需要签证。之前,从网上了解的讯息是不需要的。工作人员态度有些傲慢,感觉很不舒服(第三世界国家公民何苦难为彼此)。有位晚间在机场做警察的小哥Alain 带我们办落地签(盖章)。有几个人讨论要换成美国护照,为了去其他国家方便我不以为然。在边境间,尤其感受到公民个体与国家权力、国际关系之间的密切关系。
此行跟随一个给当地人提供医疗服务的医疗和志愿者团队拍摄纪录片(请了本校电影制作专业毕业生、在迪拜长大的黎巴嫩女生Z为摄影师)。来自全美各地的医生带来大量捐赠药品、电子产品、衣物等。这个团队每年春季来塞内加尔十天左右,已有十年。据说以往带这些东西是团队本地工作人员给海关人员行贿八、九百美元,轻松放行。此次X医生说,我们的钱都是大家捐的,凭什么平白无故给他们,拒绝行贿。于是大家连同药品在机场被扣很久。但由于都有合法文件,对方也无可奈何,刁难一下不奏效,只好放行。
此时是塞内加尔的旱季(五月到十一月是雨季),路过枯黄的荒原,黄土,面包树,破旧房屋,随处丢弃的垃圾,路边水果摊。令人想起塞内加尔导演乌斯曼·塞姆班1963 年拍摄的短片《马车夫》。路上仍不时可见这样的马车夫。一面觉得亲切,一面觉得六十年过去了,境况没有任何变化,似乎进入了时间胶囊,有些悲哀。
两辆大巴车带大家来到基地,分配住处。住女生宿舍,四人一间,上下床。“室友”为Z和两位台湾女士。习惯了生活舒适,太需要这样重新意识到不是什么都“理所当然”的生活。来之前被要求接种了甲肝、伤寒、黄热病疫苗,被告诫不能喝自来水、不能吃外面的食物(以往有人吃了外面的食物患肠胃炎,有位朋友曾因在印度喝了自来水结果急性肝炎急诊入院)。被提醒买了带过滤的水瓶,只能从饮水机接水喝。楼道里公共洗手间相对干净,尽管淋浴水比较小(用的院子里井水加热水器),没有地方放衣物。室内床头很多黄尘,两位台湾女士擦了很久。我觉得还好,尘土是自然的一部分。
饭厅里有一只慵懒的小猫,喜欢找人撒娇,不过似乎有些本地成年人怕它一直赶它。小孩不管,兴冲冲地围上去。
基地无线网络坏了,每人带了华为的便携无线路由器,买当地卡来用。叫Orange 的法国电信公司派两人来办理网络服务,大家排队等候。等了三小时,筋疲力尽,才把网络搞定。
晚饭后继续赶论文、改PPT,近凌晨一点才完成,发给朋友请她在研讨会代我宣读。由于此行与研讨会日程冲突,只好如此,希望不要因人缺席而进入黑名单……
第一个晚上,由于时差,由于熬夜写论文兴奋,由于窗外偶尔的羊叫,也由于双层床的“联动效应”,睡得不甚踏实。
塞内加尔日记(二)
03/18/2023,周六,Bandia
团队里的年轻人(多为高中生)六点钟起床给几十人做早饭。
其实不到六点,就被附近清真寺的礼拜声叫醒。扩音器布满全城,一天五次礼拜。想起去年八月在土耳其时也是如此。不过早晨半梦半醒间听到的一段祷告异常熟悉,才知足被乌斯曼·塞姆班用在《马车夫》(1963)里曲调,那时不懂,以为曲调是塞内加尔民歌。
医生第一天为患者义诊。早晨八点时已有很多人排队,坐在门外凉棚下的一排排椅子上,衣饰五颜六色。室内医生和志愿者忙碌准备,布置临时诊室,装配仪器,整理药品。
装上朋友推荐的手机云台拍了一些素材,果然运动起来平稳顺滑。可惜无法有专业数码摄像机的深度。
绕着厨房走了一圈发现外面有大量剩米饭扔掉,晚上才发现是有些人吃不完倒掉。这样浪费粮食很令人觉得心疼。我们的翻译S(会讲六种语言,跟我们使用的英语是他最弱的一种,也是很流利的)说本地只产小米、玉米、花生等作物,大米全靠印度进口——非洲其他国家从乌克兰大量进口粮食。最近各种全球危机使得非洲的饥饿问题愈发突出。估计对有些当地人来说,米饭是奢侈物。
去附近一个叫Bandia 的村子拍医生义诊。大树下排满了人,以妇女儿童为主,偶尔有老年男子。一位华人医生为患者针灸治疗(我们的翻译S背痛去试了一下),给针灸医生翻译的塞内加尔女性R 是歌手,受访时给我们唱了几句,很是动听。采访了一位69 岁的阿姨、一位修轮胎的工人和一位八十岁的大爷。他们的医疗服务约等于无,缺医少药的状况令人想到1949年以前的中国。
晚饭时X 医生说,今天这些医护人员总共看顾了539 名患者。问Y 医生今天他看的病人都有哪些问题,他说多数问题都是由卫生条件不佳引起的,没有清洁的饮用水,导致很多人有胃肠疾病,及各种细菌病毒寄生虫感染……有组织给居民捐赠清洁饮用水。不由叹息。1950 年代中国的流动医疗队下乡,解决清洁水源、预防各种细菌病毒寄生虫也是重中之重。可是在这里,看不到解决的迹象,这样的义诊行动固然有意义,没有全面系统的改造,却治标而无法治本……
临时诊室比较小,椅子留给排队的患者坐,我坐在地上吃午餐(三明治)。摄影师Z与我忙碌之后兼之时差作用,昏昏欲睡。X医生叫车把我们送回基地。
路上与翻译S聊天,问他现在塞内加尔人还读不读乌斯曼·塞姆班的书,他说他上大学时是读的,但现在年轻人看手机为主,读书少了。问起法农,他说读过。卢蒙巴和恩克鲁玛?他说不在政府教育部门安排的读物里(塞内加尔独立后依然对法国有严重依赖,本地精英唯前殖民地宗主国马首是瞻,不安排这些“激进的”读物可以理解,不同道路)。
回程S与一位司机先生用wolof语聊天,我也问些问题,S 都翻译给我。他说塞内加尔的高速公路都是中国的公司修的,中国的工人特别勤劳,经常昼夜奋战。本地人也被雇用,不过工资不太高,这点他说塞内加尔政府有责任,没有保护本国工人权益。我问中国公司对塞内加尔经济、社会各方面的介入,他认为积极还是负面方面多?他说还是正面的多。他不认为是“殖民”或“剥削”,是合作。问起与法国的关系,他说法国在西非的影响力在下降,因为大家意识到法国殖民这么久没给这里带来什么积极变化,只是在金融、矿产等各方面谋取自身利益而已。
塞内加尔日记(三)
03/19/2023,周日
第三天,初次进城,“中大奖”站在一群人队伍末尾等候上车,跟旁边的人聊天,忽然手机被人从背后夺走。转身去追,那人跨上等候好的摩托车,在前方路口跳下来,跑入小巷。里面盘根错节,根本不知去向。
那一刻特别能感受到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偷自行车的人》(1948)里丢失自行车的安东尼奥的感受——下次教这部电影可以跟学生分享。同行有人报了警,警察说找到会告知,但估计也跟《偷自行车的人》里的警察一样,这对他们不过是无足轻重小事一桩。而且也没有摄像头和“天网”(后来本地华人说,即使给警察贿赂也没用,因为警察收钱不办事,所以鼓励这种混乱的丛林社会)……
下午参观Goree 岛,这里曾有六百万奴隶被虐死亡,两千万奴隶被贩卖到美洲作奴工。囚室阴森,历史沉重,被彩色房屋和花朵遮盖,也被各种兜售的小贩和拍照的游客遮蔽。
公共服务糟糕。回程一群人在码头挤站等船两小时,从六点到八点(本来六点半应有一班船,可能人太多无法挤上去),从黄昏等到天黑。码头与船之间有个鸿沟,下面便是海,有两名警卫扶行人上下,却不想在之间搭块木板。同行的G险些掉进海,小腿有擦伤。
明天跟拍医务人员去麻风村义诊,十个小时巴士车程。
塞内加尔日记(四)
03/20/2023(周一),03/21/2023(周二)
十小时车程,到距达卡七百公里、塞内加尔东南角的、与马里和几内亚几乎接壤的Kedougou。
喝到加油站便利店卖的面包树果汁,加了牛奶和糖。
路边总有光秃秃伸展树枝的面包树,果子里包满汁水,是猴子的最爱,也称“猴面包树”。
沿着公路有长段缺乏维护的简直类似废弃的铁路(法国殖民时代所修,通往马里)。恰好在读乌斯曼·塞姆班小说“God’s Piece of Wood”,关于“二战”后达卡郊区Thiès(就是我们在达卡的“基地”所在地)铁路工人罢工。翻译S说他父亲曾是铁路维护工人,他六七十年代常跟父亲坐火车。1980年代后铁路逐渐被废弃,发展公路,也如美国那般有加油站、便利店、快餐店;铁路只有一条,隔天才发车,还不能两个方向同时发车。其实火车是比高速路和汽车更环保的运输方式。
依然不甘心,用电脑追踪周日被抢手机去向,两天都出现在同一区域,查了地图是个市场,问翻译S,他说那市场不太安全,可能是销赃的所在。昨晚发现可能已被格式化,去年十月以来的照片和视频可能都不在了。幸好已第一时间取消信用卡和银行卡,卡包里的驾照只能重新办。跨国犯罪网络可能会让在英国被偷的手机流到中国,也不知这个会流落到哪里。有点自作多情地认为是无家可归的孩子。
昨晚旅馆门外的非洲小哥教我们打鼓。他父母做的精美非洲鼓,上覆羊皮,下有木雕,声音很丰富,当然打的节拍也鲜活。
一早搭车去附近村子Djin-Djin,十五个家庭,一百多口人,通往村子的路崎岖不平,大巴开不进。村里人交通靠走路和骑摩托车,医护人员和志愿者乘大卡车进村,不时有树枝掠过头顶。
参观了本地人的厨房和起居室。厨房是传统建筑neeg,圆形尖顶,屋顶像撑开的伞,上面覆盖茅草。这样的房子模型只在人类学博物馆见过(北美原住民似乎也住过类似的),也许有几千年历史。仔细分析下有传统智慧:适宜炎热气候,尖顶有助于室内通风凉爽,茅草、木材、竹等自然原料有助于散热;屋顶有几支细管,下雨时雨水或流下屋顶,或通过管子流入室内收集水的水桶,可以循环利用,不会漏雨。想起中国北方以前就地取材、简单方便、造价低廉的“干打垒”房子。如今越来越多非洲人用“现代”材料如水泥、石棉瓦等,白天吸热,夜间往屋里散热……不过这间厨房阴暗,没有窗,晚饭只能在户外做。而做饭只是几块石头间点明火,把锅架在上面,很容易引起烧伤或烫伤。
这个村子缺乏起码的基础设施,包括水电。没有电,村里四口井旱季枯了三口,而且附近有加拿大公司开的金矿,污染了地下水。当地人没有喝开水的习惯,只是把泥沙沉淀下就使用,很多人由于饮用水不卫生得各种疾病,平均寿命低,妇婴死亡率高。
当地土地贫瘠,发展有限,也缺乏政府介入和基层组织动员能力(问起说水、电、路的问题政府应该解决啊,大家的共识是:政府解决千人以上村子,我们这种百人小村不值得解决)。当地主要作物是花生、玉米,有不少芒果树,也养鸡、羊、牛、驴。牛羊驴都野放着,常常在公路上闲荡,据说都能找到家。驴子个头都比较小。
采访了几位义诊医生、志愿者和患者。眼科医生C 说,这里有人患因缺乏维生素导致的眼病,也有因长期暴露在强烈日光下没有用太阳镜保护眼睛而造成的白内障,可惜没办法随身携带精密仪器,当地条件简陋也无法做手术,希望日后能与当地医院合作,提供更好医疗服务。另一位医生说他与其他科室医生一条龙服务根据个人专长互相帮助请教治疗的病人,有两个孩子有天花,接种不及时,有传染性,看完病人要洗手。有人有性病,他给病人和妻子都开了药,病人走后忘记问有几个妻子(仍有一夫多妻的陋习)。也有在金矿打工的人落下全身病痛……
高中生志愿者R 说,她生活在加州硅谷的泡沫里,看到这里的人们缺医少药,甚至每天只吃面包或其他最简单的食物果腹,营养不良,看到像自己家人长辈一样的老人过着那样贫困的生活……说到此热泪盈眶。她做手工募捐了六百美元,给当地小孩买了球鞋过来,发现小孩很少穿球鞋,有的穿破烂的拖鞋,有的光脚(即使三十多度高温地表很烫,也可能有碎玻璃等尖锐物),以后就知道该如何更好帮助他们。她到塞内加尔后完全弃用手机,借给我拍照和拍视频,说无论在哪里都沉迷于手机等于没来过这儿,对周遭世界依然不闻不问,不是此行的目的。
一天拍了几个较长的采访,错过一些精彩时刻。晚间Z医生给我看他拍的视频,义诊结束后,村人列队给他们跳舞,有人打鼓,非常美好。
乘大巴回旅馆时天色已暗,路边有火烧草地(想起苏联导演塔可夫斯基电影),车内年轻人以为山火,惊叫。据说当地人认为草木灰可以营养土地,定期定点烧荒,但并不会蔓延开去。
塞内加尔(五)·写状,
03/23(周四)
周四回到首都达卡,由翻译S陪同去警察局为被抢手机报警。
进门一个高台,接待员高高在上坐着,有种“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威慑力。S 跟那人交流了几句,说我们要写“状纸”。他到对门杂货店买了两张白纸,借了我的笔在旁边车上写起来(我学过两年法语,但不常使用,早已退化得只剩一些词汇)。他见我拿出借来的手机,告诉我警局附近禁止拍照。
杂货店旁有两个人以“写状”为生,旁边坐着“客户”。在乌斯曼·塞姆班的电影(比如1968年的《汇票》)里,他常客串角色给别人写信和其他文件。那些客户,是所谓“文盲”。
法国在塞内加尔的殖民遗产包括:官方语言还是法语,货币还是法郎,近乎阙如的基础设施,及大量文盲人口。如今塞内加尔仍有40%不识字人口,女性比例更高。被殖民国家和地区的语言和文化长期被压制,无法发展出统一的语言文字,依然用前殖民宗主国的语言文字且精英以此为傲(如印度)。塞内加尔有多种语言文字,使用人口最多的为wolof,有阿拉伯文和罗马字母书写法。也有翻译提议应该废除法语的霸权地位,发展英语和中文,用途也更大(他们看到法兰西帝国的衰落,美国的全球霸权,及中国在非洲有大量建设项目包括高速公路)。遇见几位女孩是用youtube 学的英语,还有位女孩C 是看中文电视学的中文,讲得字正腔圆。
跟S 讲了半殖民地中国普及语言文字方面的努力:白话文、国语/普通话、识字运动……,但,没有经历民族独立解放社会主义革命的国家和地区,很难复制……
继续在警察局体验繁文缛节。写了状,过了高台关,到二楼一个办公室,两个看似心不在焉的便服警员。递上状纸,一警员说格式不对,画了格式,打回重写。S 重写时我观察他们的桌案。一台废弃的用塑料罩住的老旧电脑,全靠一本小字密密麻麻的卷宗。想起卡夫卡小说,或德国电影《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1920)里坐在高椅子上的职员。
警员看了格式合格的“状纸”,给了个回执:一张有号码的白条,说下周一回来继续办案过程。可是我周日要离开塞内加尔,只好委托S周一再来。
然后在几天后的周一,归途感染新冠的昏沉中收到S的邮件,说警方要我快递去一封律师授权书给他,才可以继续办案。理解对方对程序的执着,不过每一次执着,都给比我更普通的人带来高山般的障碍。
手机丢失后无法查看学校邮件,归来后才发现学校周一发来邮件,说收到塞内加尔警察电话,发现我的教工卡和信用卡——想必是贼丢弃了这些东西。阴差阳错地错过了。
那天路过机场附近,S 指给我看山坡上巨大的“非洲复兴”雕塑,父母托着孩子展望前方,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风格,他说是中国建的。查了一下,是朝鲜2010年承建的。
塞内加尔·归来
03/26/2023(周日)
非洲归来,尽管浮光掠影,也看了太多苦难,身边一切都觉得奢侈。沉重到要靠一场痛哭来发泄,而与巨大的苦难相比,所有的眼泪都显得无力……
然而,总有人在努力改变,希望能聚沙成塔。感谢善良人们(医生、志愿者)的付出,见识到许多伟大的灵魂,也有很多超越种族、国别、肤色、语言的美好瞬间。
在“玫瑰湖”附近的村子,拍摄间隙,四个少女与我半英语半法语地聊天,说我是“朋友”。问她们将来想做什么,两个说医生,一个说演员(希望能实现)。大约出于新奇,她们喜欢我的头发,一起来摸。她们说饿——对于太多非洲人来说,饥饿是常态,肉类、蔬菜、水果、冰淇淋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一个女孩解下腕上的手链送给我,一个寻常的配饰,却是最珍贵的礼物。可惜我没有什么送给她们,回去翻了半天,找出几包零食和一个苹果。看到其他孩子看到这些的眼神,心情又是难以尽述……
归来见到领养的大白狗木兰,她兴奋地屋里屋外地跑圈。毛茸茸的朋友给人慰藉。那些沉甸甸的经验,需要梳理和分享。
塞内加尔·鼓-舞
03/30/2023(周二)
义诊的医生和志愿者们分为几组,在一周内走访了十余个村庄。每个村子都有早早去排队的数百名患者,妇女、孩童、老人为多。妇女们都穿着色彩艳丽的看去簇新的衣服。有志愿者说:看衣着,生活状况还可以?后来才发现,人们是穿了最新最好的衣服来的,这是他们一生中很像节日的一天。很多村庄清洁饮用水都不足,频繁洗澡是不可能的,酒精棉变黑也是不需要大惊小怪的。
采访了近十位各科医生,大致总结转述下他们的观察。来自加州的越南裔牙医夫妇丁医生与杜医生告诉我:很多人嚼一种树枝来清理牙齿,没有用过牙刷、牙膏、牙线,也没有看过牙医(数量少,在大城市,非常昂贵)。大量结石使得牙齿坏掉,无法做根管治疗,甚至状况不错的牙也只能拔掉。牙周牙龈疾病也容易引起心脏疾病。两位医生说想在当地购买牙医设备更好服务患者,结果并非最新最好的设备,价格竟是美国的四倍(塞内加尔很多物品的价格之高,与人均收入之低相比,触目惊心)。他们分发了牙刷牙膏,普及了口腔卫生知识,希望以后能惠及更多人。
还有因食物结构单一(只有主食)、营养不良等造成的贫血、糖尿病,饮食偏咸造成的高血压,长期繁重体力劳动造成的全身肌肉酸痛等。外科医生团队与达卡医院合作,免费做了十几例外科手术,为妇女摘除子宫肌瘤(有些病例由于患者的丈夫不同意而作罢)。
周五傍晚,我们离开景点“玫瑰湖”附近的村庄。这像是个建在沙子上的村子。村里几口井都有水。有太阳能发电的路灯(非洲大陆有热烈阳光,的确应该发展太阳能)。街上妇女见到我们,笑着把手放在胸口表示感谢。我很惭愧,致敬医务工作者和志愿者。
进入斋月,信众日出后日落前不能进食,严格的甚至不能饮水。住处附近清真寺的扩音器传来的礼拜声在深夜持续了数小时,令人无法入眠。周六,我们到达卡的一处市场采购礼物,卖东西的妇女在还价时常使用“苦情戏”,说没吃东西饿得很,多给五百塞内加尔法郎买瓶水吧……翻译之一、厨师Rosalie怕我吃亏,热心地偷偷帮我砍价。她教了我许多wolof 常用词,从发音来说不难学,以后有机会再去,可以多学些。另一位翻译Roubia 是歌手,有一次我们采访时她唱起来,歌声很动人。
普遍性的基础设施缺失、基础的教育、医疗、食物欠缺,极大的贫富分化,某些势力对政治生态的深入介入,结构性问题令局部的工作显得无力,但,总需要积少成多的改变,而这改变不会来自外部而是内部。塞内加尔人不仅是被动的需要救助者,他们的传统智慧、韧性、热力、主体性、创造力,需要凝聚和激发。
H 医生说,尽管患者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绝大多数人心脏功能很好。这“心脏”,令我想起非洲的鼓。有天晚上表演结束,我请两位男生打鼓,摄影师Z 录影,我录音。激动人心的节奏,慢慢地,人们开始随着节拍鼓掌,人群聚拢起来,鼓手前自动形成一个小舞台,人们自发上前舞上一段,有男有女,有单人有双人,有质朴有幽默,那种肢体的活力和感染力,很难用言辞形容。我们作为访客深感自己肢体被长期规训后在这种活力面前的笨拙和不知所措。人们欢笑着,舞动着,融汇成群,瞬间有种大同的愿景。鼓是非洲的心脏。舞是他们的精神。不是殖民者口中的“原始”,是可以撼动秩序的力量,是1960 年代曾出现过的声音,像乌斯曼·塞姆班电影《黑女孩》(1966)结尾和关于卢蒙巴的苏联电影《黑太阳》(1971)中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