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后记
2023-02-19张艳庭
张艳庭
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首届“作家实验班”开班已经半年多的时间了。家乡主题小说,是我给同学们布置的第一次小说作业。这不仅因为“故乡、空间与地方”是我给他们所上课程的起点,更因为发现故乡对一个小说写作者的重要性。一个人最早的空间经验是从故乡获得的,是一种稳定的知觉图式体系。诺伯格·舒尔兹将之称为存在空间,认为是一个人最重要的空间经验。在诸多作家笔下,作为存在空间的故乡成为了写作的源头活水和文学版图的中心。而作为涉世不算太深的大学生,故乡更是他们重要的写作资源,沉积下了对他们来说最丰富的人生经验,最重要的人际关系也建立于此。不仅如此,作为地方的故乡也沉积了诸多的价值。人文主义地理学家段义孚认为,地方是一个使已确立的价值观沉淀来的中心。而这个沉积了价值的地方,也存在着诸多的矛盾对立。这正是小说写作者需要去洞察和表现的。有太多的小说家已经做出了完美的示范,将家乡从一个现实中的地点,变成了一道独特的文学景观。
作家实验班同学们的小说写作,也从这里开始。虽然有的同学之前已有过一些小说写作经验,但对故乡的书写,也许是他们写作路途上的重要节点。他们的小说作业交上来之后,也给我带来了诸多惊喜。虽然大都没有在正式刊物上发表小说作品,但并不能证明他们没有写作的天份、表达的欲望和对文学的独特追求。他们也敢于直面自己的问题,进行不断的修改。我们在工坊课上匿名讨论每一篇小说的得与失。作为作家实验班的班主任和授课老师,我也一一给出了修改的建议。在不断的修改中,这些小说在保留自己“野生”气质的同时,也更加成熟起来。此次入选的几篇作品就是“家乡故事”中的佳作。
赵士喆的《一个女人的旅程》,是一篇颇具先锋小说气质的作品,读起来让人想起余华、格非早期的小说。它来自于作者南北方生活交织的童年经验,也来自于作者丰富的阅读经验。小说语言灵动跳跃,丰富的意象就像是一幅幅印象派油画,勾勒出一个江南小镇充满宿命感的景观。印象派总是有着强烈的主观性,正是在这种主观性的观照下,河里的水会流速变慢,秋天的湾镇会成为一头牛犊。这样的主观性也并不随意,如话语像野草等比喻,考究而耐人寻味,传达出关于人类情感的真相。主观性也同样激活了历史。历史在这种印象主义色彩中不再是灰暗的,而是成为了一组组跳跃的色块。这色块是由不同视角的叙述拼凑而成,但这恰恰是理解历史的一种方法。一个小镇家族和个体生命的历史,也许只是地方史志中的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但在见证者的记忆中,它们变得鲜活、饱含情感,充满个性。在小说中,历史没有一个形而上的叙述者可以统辖,而是由诸多个体记忆组成——那些老人的记忆和陈脱尘的记忆。最后一个讲述者陈脱尘是故事里的重要角色,但他的讲述也只是历史的一个片断,而无法揭示其整体。个体经验是我们进入历史的重要途径,通过对小说的阅读,读者会感受到形而上的历史并没有饱含经验与情感的记忆更为重要和有价值。
同样是书写一个封闭的小镇,孔含瑞书的《眉鸦仔》具有另一种美学气质。第一人称视角在保证小说叙事连续性完整性的同时,更增加了小说的心理深度和意境感。因为视角并不只是一种工具,而是具有价值内涵。叙视视角就像灯一样,所照见的世界,反射着它自身的光芒。作者将第一人称叙事的作用在小说中进行了最大程度的发挥,传达了独特的经验与价值。小说中封闭的小镇,与眉鸦仔封闭的内心世界相得益彰。在这个封闭的世界中,场景与物都与人的感受,也与人的命运相关。水、红绳味道、花椒味道,都诉诸人的感官体验,丰富了小说的感觉经验,让文本中的空间,成为一种经验空间;柏油马路上的鱼,也成为一种命运的象征。由花椒味到洗衣液的清香,象征了陆漫之的命运。二者的差别正是乡土世界和现代世界的差别。水的象征性表达,也形象地写出了一种回避性人格的心理空间。小说的思想性就寓托于这些丰富的感性经验中。小说的文本空间,也因此成为一种意境空间。
张若璇的《留人间》,采用了近乎零度的叙事,书写了主人公飞哥的一段生活。这段生活的中止,也是飞哥人生的中止。小说因此具有了形而上的意味。小说发生的地点名为烟火巷,似乎总是罩着一层雾,与车水马龙、艳阳高照相隔绝。名字与现实的表面相似之下隐藏的是残酷的分裂对立。这样的地理空间对曾在城中村居住过的人来说是熟悉的。在小说文本中,它又具有象征性,成为人物命运的象征。那始终笼罩凝结的雾,与现代城市流动性特征相悖;也暗示了人物生活的重复性,命运的注定性,人们都是在被动地生活。小说中唯一主动的行动者就是飞哥。小说以他的视角来呈现人们的存在状况。这样的存在也具有萨特式“他人即地狱”的存在特征。
但小说在这一空间之外,还以极简的篇幅书写了另一种空间,即飞哥在临死之前所想象的一种空间。这一空间场景容纳了四季,容纳了自然的变化与人们的耕种劳作,还有飞哥的父母亲人与爱人,虽然他们都已在坟墓之中。这样一种空间背景才是主角飞哥真正的存在空间。当小说叙述的镜头从这一空间飞快滑过,细心的读者能够看到,零度书写下人物的冷血漠然,只是由他生存的空间场所决定。而在另外一个空间之内,容纳了他的情感、期望、经验。从这种空间书写中可以看到,主人公并非零度叙述下的冷血,而是被割裂的。生存场域割裂了他的人生。
王泽涵小说《橘子树》的叙述使用了双重内聚焦。因为这种聚焦方式,读者可以从内外两个角度去审视一个精神障碍者的人生。胡青表哥的叙述具有一种超现实主义的色彩,而胡青的叙述则是极度现实主义的。在两者的交相叙述中,读者逐渐明白两者指向的都是一个人——胡青表哥。外在视角让我们了解胡青的外在生活环境,人们对他的看法,而胡青表哥的视角则让我们了解了他内在的精神世界。经过这两重的聚焦,小说同时拥有了社会深度和心理深度。而在对胡青表哥精神世界的书写中,作者用充满想象力的笔触营造了一个奇异的精神障碍者的世界,充满了象征、隐喻,奇异多彩的幻觉元素,勾勒出一个仿佛童话般的世界。与之相对的胡青的视角所看见的世界则是灰暗的冷色调。两者的对比在小说叙事中逐渐变得强烈。而读者的情感也随之变得复杂:外在世界多冷酷,童话世界就有多美好。我们能够理解童话世界的美好,而与这种美好相伴随的感情却是复杂的,伤痛、怜惜,似乎还有一点欣慰。复杂的叙述视角更能呈现出世界的复杂性,在这篇小说中得到了深刻的体现。但更重要的是,这篇小说写出了人的复杂。
郭义涛的《回乡》,以第一人称视角书写了主人公返乡的见闻。作者在对人与人的恩怨书写中,呈现了乡土的衰败。因为小说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化,都来源于这一衰败的过程。作者对此如冰山一角般地揭示,对这片土地上苦难与仇恨的书写中,也并未表现出煽情,而是克制、深沉。作为一位古代文学爱好者,郭义涛也未在小说中直白地展现自己的古文功底,而是隐藏在行文尤其是结局场景的书写中。这样的场景书写透露了一种哀而不伤的情调。因为作者最后对乡土和故乡仍然抱着一种积极的态度。这体现在阿危这个形象的塑造以及阿危回乡工作想法的流露上。生于乡土的年轻一代已经成长起来,也并没有因之衰败而背弃和憎恨,而是因为家乡和亲人的原因选择回来工作。他们就是乡土的希望所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