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香楼“一女多嫁”背后：一场品牌所有权的“争夺战”

冯家钜　詹丹晴　陈家宏　吴嘉敏

近日，商务部等5部门公布了中华老字号复核结果，其中，共55个品牌被移出中华老字号名录，73个品牌被列入“附条件通过”名单内，也就是说要在6个月内需要整改完毕，否则将被移出老字号名单。

73个被要求整改的名单里，包含了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的“莲香楼”、广州市泮溪酒家有限公司的“泮溪”、广州市北园酒家的“北园”等多个广东知名食品餐饮品牌。

这些老街坊熟知的品牌，为何会被要求整改呢？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和广州市北园酒家的相关负责人均向南都湾财社记者表示，目前暂未收到商务部具体的整改文件，尚不清楚整改的内容。

有专家告诉南都湾财社记者，北园、莲香楼、泮溪酒家本身企业经营较好，列入“附条件通过”更多可能是因为品牌的所有权问题。

莲香楼、泮溪、北园商标均属同一家公司

针对老字号被要求整改一事，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相关负责人回应南都湾财社记者称，目前暂未收到商务部的整改通知，没有具体整改事项，但是企业一直用心经营，会依据要求整改，尽力振兴老字号。北园酒家经理雷良告诉南都湾财社记者，目前北园酒家门店并没有收到关于老字号的整改文件，具体需要整改哪些方面并不清楚，“现在只能努力做好现在的工作”。广州市泮溪酒家则拒绝了记者的采访。

广东省老字号协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范依萍告诉南都湾财社记者，中华老字号中“附条件通过”的餐饮企业，有些是涉及到商标品牌的使用权和所有权，极个别还有经营不善等各方面原因。

范依萍表示，北园、莲香楼、泮溪酒家本身企业经营较好，消费者也对其比较认可，被列入“附条件通过”更多可能是因为品牌的所有权问题，如莲香楼的一部分品牌管理权在广州老字号投资控股有限公司（下简称“广州老字号公司”）手上，所以可能涉及这个品牌的使用权跟所有权的问题，而并非经营不善。

南都湾财社记者注意到，在商标局官网和天眼查上查询，莲香楼、北园、泮溪这三个商标均属广州老字号公司，而非属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广州市泮溪酒家有限公司或广州市北园酒家。

商标局官网显示，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在2007年-2011年间申请了多个“老广州手信”“泰道”“莲蓉第一家”“莲香楼状元”的商标，不过商标状态均为“等待实质审查”，天眼查显示这些商标均无效。广州市泮溪酒家有限公司和广州市北园酒家则无商标申请搜索结果。

天眼查显示，广州老字号公司成立于2021年，为广州产业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全资控股子公司。公司旗下拥有广州菜根香饮食管理有限公司、广州惠如楼食品有限公司和广州大同食品有限公司3家全资子公司。

老字号的商标之争是否“独占”引发官司

不过，虽然莲香楼、泮溪、北园的商标所有人并非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广州市泮溪酒家有限公司及广州市北园酒家，但这不意味着它们是山寨企业。事实上，上述公司已成立经营多年。其中，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与广州市国资委对于莲香楼商标之争更是持续十余年之久。

莲香楼商标之争主要涉及两方，一方是持有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99%股权的广州市西关世家园林酒家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西关世家”），另一方是声称“莲香楼”注册商标唯一所有权人广州饮食服务企业集团公司（以下称广饮集团）。

公开资料显示，莲香楼创建于1889年，1993年被国内贸易部授予“中华老字号”称号。综合媒体报道以及广东高院2013年对该案的判决，2006年，广州饮食服务集团有限公司对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99%的股权进行公开转让，但转让不包括莲香楼系列商标的所有权，受让人须缴纳商标使用费。同年，西关世家购入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99%股份。不过，两者在商标所有权以及使用费上出现了争议。2010年、2013年，广饮集团以违约为由两诉西关世家，要求其补齐“莲香楼”商标使用费。

其间，西关世家代理律师曾在采访中表示，西关世家对“莲香楼”商标应为独占使用，并称当时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遭遇经营困难，遂进行公开招标，两度流拍后，第三次股权招拍挂捆绑“莲香楼”商标招租，西关世家主动“举牌”接下莲香楼。西关世家认为，西关世家出手竞拍，无疑是看中了“莲香楼”这块金字招牌的商业价值。西关世家购入莲香楼公司股权的同时，就已经租用了“莲香楼”商标，并取得商标独家使用权。此外，西关世家也请求广饮集团调低和缓缴使用费。

2013年广东省高院对该案作出终审判决。法院审理认为，西关世家在参与竞标前，理应对商标及老字号品牌许可使用费这一股權交易所涉的重要问题做好充分评估和思想准备，并接受相应市场交易风险。法院最终判决西关世家依照国资委相关文件确定的费率，向饮食集团支付商标及老字号品牌许可使用费。

商标使用许可再被招标两任经营者各自为营

不过，这场争端并未结束。2020年，因广饮集团将“莲香楼”系列商标中的三个商标“餐饮”服务项目普通使用许可公开招标，西关世家将其告上法庭。

根据2021年3月广州市越秀区人民法院的一审判决书【（2020）粤0104民初43416号】，饮食服务集团是“莲香楼”系列商标的所有权人，2020年8月17日，其委托广州产权交易所发布“莲香楼”系列商标普通许可招商公告，实施招商行为。2020年9月9日，经评定，饮食服务集团确认商标被许可人为广州枫盛投资有限公司，并于同年9月18日与广州枫盛投资有限公司签订《莲香楼商标有偿使用许可合同》。一审驳回了西关世家的诉讼请求。

2022年8月22日，广州知识产权法院开庭审理了这场商标争夺案的二审案件，但记者在中国裁判文书网未能查到该案的判决结果。

天眼查显示，广州老字号投资控股有限公司和广州饮食服务企业集团公司均由广州产业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全资持股，为广州市政府全资控股企业。

南都湾财社记者注意到，目前“莲香楼”商标出现了两任经营者，两者在线上渠道的布局上也有所不同。今年8月，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曾回应南都湾财社记者称，企业目前线上销售渠道仅有淘宝平台的“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自营店”。但是，记者发现，如在微信小程序上的“莲香楼酒家”“莲香楼特产”运营主体为广州百莲餐饮服务有限公司，该公司正是广州枫盛投资有限公司的全资子公司。

此外，新接手莲香楼商标的广州枫盛投资有限公司，也在近年加紧布局。2022年1月1日，该公司的首家新粤菜餐饮店——莲香楼（至泰广场店）开门试营业，公司首席品牌官陈晓燕在采访时表示，拿到莲香楼的运营权后，枫盛投资将全力构建一个符合时代发展，传承广府特色的青春态老字号品牌，以重现莲香楼的盛名盛况。

目前，广州枫盛投资有限公司已在广州开出另外两家莲香楼酒家，分别位于越秀区东风东路和黄埔区至泰广场。有消息透露，该公司接下来还会布局广东省外的市场。天眼查显示，广州枫盛投资有限公司成立于2018年，目前旗下投资了13家企业。

此次“莲香楼”老字号被要求整改，对广州枫盛投资有限公司是否会有影响？12月4日，南都湾财社记者联系该公司，对方回应称暂不清楚。

判决称商标为“普通许可”莲香楼被指“一女多嫁”

对于商标的异议，广州老字号公司一直坚称，其给予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的是普通授权的方式。

12月11日，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专门召开记者见面会。会上，该公司法定代表人何嘉盈提到，莲香楼老字号此次要求被整改的最根本原因是商标的“独家使用”变为“普通许可”。

新荔枝湾的泮溪酒家门口，大量吃客在排队等候叫号。 摄影?_南方日报记者 姚志豪（资料图）

关于莲香楼老字号被整改一事，何嘉盈表示，目前企业仍未收到商务部明确的整改通知。“在商务部审核前，我们要先通过市商务局和省商务厅的复核，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告诉我们缺的是商标许可合同，而且要去备案。”

何嘉盈提到，一般来说，企业会在上一年的12月缴纳次年的商标使用权费，同时会获得一份商标使用的授权书。“我们每一年12月底会缴纳下一年的商标费用，即2019年12月缴纳了2020年的商标授权费，当时已达203万元，但2020年初我们都没有收到这个商标授权书，我们就去洽谈，直到现在我们都是一直持续准时交费，但没有获得任何的商标授权书。”

南都湾财社记者注意到，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并非没有获得商标授权书，而是与广州老字号公司在商标授权书上的新增事宜未达成一致。何嘉盈表示，过去交费，商标授权书并不会写授权方式，但2020年的商标授权书中新增了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对商标是“普通许可”的内容，公司不同意。

事实上，关于商标授权方式，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与商标所有权人一直持有争议。除了商标使用费用，双方也曾因该问题吵上法庭。当时，莲香楼系列商标还未转让给广州老字号公司，还在广州国资企业广州饮食服务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广饮集团”）手上。2020年，因广饮集团将“莲香楼”系列商标中的三个商标“餐饮”服务项目普通使用许可公开招标，持有99%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股份的西关世家将广饮集团等告上法庭。但根据2021年3月广州市越秀区人民法院的一审判决，广饮集团与广州枫盛投资有限公司已签订《莲香楼商标有偿使用许可合同》，西关世家的诉讼请求一审被驳回。由此，在当时媒体的报道中，关于莲香楼商标“一女多嫁”的说法盛行。

在此次发布会上，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方面称，公司对于莲香楼商标应是独家授权或独占授权。莲香楼方介绍，西关世家接手莲香楼的背景是，国企改制，对于彼时所属国有资产的莲香楼公司而言，需要引入新的战略投资者。广州市国资委遂在2005年、2006年对莲香楼进行两次拍卖，但由于商标使用权不明确及价格太高等原因，前两次都是流拍，直至2006年8月，广州市荔湾区国资局在第三次招租时明确“老字号”、商标等，最终只有西关世家参与莲香楼项目的竞投。

但彼时荔湾区国资委未明确商标授权方式，这也为后续的争端埋下了伏笔。何嘉盈表示，广州老字号企业也问询由其申报莲香楼的中华老字号，但由于在册复核主体是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且商务部出台的中华老字号管理办法提到，中华老字号企业要主要面向居民生活提供商品或服務，所以目前只有传承了技艺且一直对外营业的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才可以完成中华老字号复核。“如果要获得商标授权书，我方便要接受商标‘一女多嫁，但这会极大影响公司的持续经营。由于一般顾客很难分清楚莲香楼商标和莲香楼公司，所以这些被授权方的市场行为都会影响到我们公司。”

线上线下经营均受限希望先完成老字号复核

南都湾财社记者注意到，在2006年西关世家和荔湾区国资委签订的《股权交易合同》中写有“受让标的公司后，保持企业工商税务登记在荔湾区不变，依法在荔湾区纳税”“受让标的公司后，原标的公司的经营场地不能改作他用，粤菜特色菜式与建筑装饰风格应予以保留”。据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方面解释，这意味着，合同要求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只能在荔湾区纳税，莲香楼也只能在荔湾区经营。

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何嘉盈称，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由于缺乏商标授权书，无法在抖音、京东、天猫等平台经营旗舰店，生产的商品也无法进入商场商超售卖。

何嘉盈提到，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由于缺乏商标授权书，无法在抖音、京东、天猫等平台开展旗舰店，生产的商品也无法进入商场商超售卖，而这也是何嘉盈希望若拿到商标授权书，可以省内外拓店的原因。

何嘉盈表示，目前企业的诉求是，可以延续改制后十几年来的做法，先搁置争议，完成中华老字号的复核问题，接下来希望可以按照股权交易合同的规则来磋商解决，解除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线上和线下的经营限制，此外与荔湾区国资委探讨合同的未尽事宜。

廣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在记者发布会上表示，囿于股权交易合同，公司无法将酒楼开出荔湾区。对于这一说法，广州老字号公司的相关负责人表示，政府没有给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经营指标，广州老字号公司也没有不允许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开出荔湾区，“他们从来没有给我们写过申请，说他们要开出荔湾区”。该负责人表示，其作为品牌所有权人，广州老字号公司是根据商务部门、市政府和市国资委关于老字号振兴发展的要求，把对老字号的传承发展作为使命，赋能支持旗下老字号品牌发展壮大。

北园酒家。摄影?_南都记者 李竹 （资料图）

获授权两方所缴费用存在较大差距

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在授权方式上的“执念”，或与广饮集团与枫盛公司签订合同中的条款有关。2020年广饮集团与枫盛公司签订的10年期合同中显示，枫盛公司按每月营业额（营业总收入）的1%支付费用，且合同期满，乙方累计支付的许可使用费不得低于成交总价355万元。即意味着，10年时间里，枫盛公司所缴纳的费用不能低于355万元。

而依据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提供的资料，西关世家从2006年接手经营以来，为使用莲香楼系列商标，以2006年接手时定下的每年以135万为基数每年递增3%为基础，2023年商标费已达至220万元，累计到现在已达2973万元。此外，当年接手之际，算上承担莲香楼公司职工安置补偿费、经营成本等，当年西关世家支付7000万元。

这也让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不解，既然是普通许可，为何商标权人在14年间没有授权任何一家？而要等品牌升值后，等企业做强做大后才许可呢？

商标授权方式法院已判定？争议双方对此存争议

然而，12月12日，广州老字号公司再次回应南都湾财社记者称，莲香楼商标是普通授权的方式，这一点“已由法院终审判定”。该公司相关负责人回应，2023年10月，广州知识产权法院作出（2021）粤73民终6087号、（2021）粤73民终7017号二审民事判决书，确认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与“莲香楼”商标所有人之间的商标许可性质为普通许可，不是独占许可或排他性许可。因此，“莲香楼”商标授权方式为普通授权，清晰无争议。

该负责人重申，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主张的独占授权，没有任何的根据，“目前已经出终审判决了，大家应该就现在这个定论，在新的基础上谈”。

但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主张，由于传承技艺的特殊性，普通授权将会造成混淆，对品牌造成伤害。针对广州老字号公司称“已由法院终审判定”的说法，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认为，2021年广州市越秀区人民法院对莲香楼的判决中，“关于莲香楼商标是普通授权的说法仅出现在裁判的理由部分”，而非判项内容。

广东法学会知识产权研究会副会长、教授温旭也认为，在2013年广东高院的判决只是涉及商标许可使用费的标准，不涉及是商标许可的性质，而2021年广州市莲香楼有限公司在广州市越秀区人民法院的起诉当中，诉讼请求也不涉及商标许可的性质，为此现有判决并不影响广州市莲香楼公司去主张商标是独家许可或独占许可的诉求。

那么，泮溪酒家是否也被“一女多嫁”呢？此前，曾有说法指出，广州市泮溪酒家也需要签署普通授权的协议，该公司同样拒绝了。不过，目前泮溪酒家商标的经营者只有一家。有未经证实的说法指出，解决方案是双方先搁置授权方式的争议，但泮溪酒家需要在接下来多开一家门店。对于该说法，广州老字号公司没有予以回应。近日，广州市泮溪酒家相关负责人回应南都湾财社记者称，泮溪酒家确实要准备开店，但不确定是否跟此事有关，晚点视情况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