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
2023-02-18李世斌
李世斌
我牵着弃弃去城北的县文化宫旁边巷口的一家狗肉铺,阿妹舍不得弃弃,非要跟着我一起送弃弃。
一路上弃弃欢快地摇着尾巴,还不时地停下脚朝路人“汪汪”地叫上几声。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忍不住踢了弃弃一脚说:“弃弃你傻不傻呀,我这都把你给牵去卖了,你倒还高兴得像是跟我去吃酒席。”
把弃弃牵进狗肉铺,肥头大耳的狗肉铺老板瞅了瞅弃弃又瞅了瞅我,点了一根烟估摸了一下,朝坐在收银台的姑娘说:“小玉,把狗拴到柱子上,付给后生四块半吧。”
姑娘“哎”了一声,走出柜台从我手里接过了拴狗绳。
一眼看见这位叫小玉的姑娘,我登时发了呆,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好像刚从泉水里捞上来,水淋淋的,乌黑黑的长发垂过了肩,我似乎嗅到了一股山花的气息,而这股气息正是前不久我和几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同班到野外远足时所感受到的,我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令我意外的是,弃弃见到小玉居然像遇见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个劲地摇着尾巴在小玉跟前蹦跶。小玉把拴狗绳扣到柱子上,再从收银台的抽屉里取出钱递给我。我没有伸手,小玉便把钱塞给了站在我身旁的阿妹手中。小玉朝我和阿妹露出了一丝歉意的表情说:“四块半便宜了,再带几块刚烀熟的狗肉回去吧。”
我赶忙说:“不用不用,给多少钱没关系。它叫弃弃,是一年多前被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如今都长成一条帅气的大黄狗了。它很通人性的,喜欢在我和阿妹跟前跳舞般的撒欢,它还会蹭我裤脚,伸出舌头舔我的手心。但它有个臭毛病,就是有事没事喜欢汪汪叫,这不,被戴红袖章的联防队给听见了吧,硬说是城关不准养狗,叫我三天之内给自行处理了,否则他们就上门牵走还要罚款。我怎么下得了手宰它呢?更别说吃它的肉了。最后还是我妈给我出了主意叫我牵到这儿卖了……”
我管自不停地念叨着,冷不丁注意到小玉先前那水灵灵的大眼睛早已露出了些许凄楚的神色,我立马知趣地闭上嘴巴不吭声了。
小玉把看我的眼光转移到弃弃身上,她伸手摸了摸匍匐在她跟前的弃弃的后脑勺,弃弃则很温顺地眯上了双眼。
看到这一情景,我拉着阿妹的手拔腿离开了铺子,突然间身后传来了弃弃的嘶叫声,我鼻子一酸,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
回家后接连几天脑子里总是不间断地闪现着弃弃和小玉的影子。我牵挂弃弃,却又莫名地想着小玉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和她那一袭的乌黑的长发,还有那似乎久久散不去的山花的气息……
熬过了几天,我还是忍不住去了狗肉铺。跨进铺子,我一眼便看见坐在收银台里的小玉。小玉看见我,嫣然一笑道:“想弃弃啦?弃弃,你的主人来了。”
被拴着的弃弃看见我立刻摇起了尾巴,嘴里发出似乎是跟我说话的低吟,它扑向我,快扑到我身前时,却被无情的拴狗绳给拽住了。我快步上前附下身拍拍弃弃,喃喃道:“弃弃,想不到你还活着……”
小玉走出收银台,说:“看样子弃弃想跟你回家呢。”
我伸出手心让弃弃舔着,说:“可它回不了家啊……”小玉说:“看得出弃弃这几天想你呢,都不大吃东西。”说着去后厨夹了根肉骨头放到弃弃吃食物的铁盒里,说:“你坐一会儿吧,这样弃弃才会安心啃骨头呢。”
我在方凳上坐了下来。
小玉回到收银台,把算盘打得噼啪响,过了一会儿小玉突然抬头冲我说:“我给你倒杯水喝吧。”
我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但小玉还是起身倒了一杯开水递到我手上,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告诉小玉说:“我叫吴小伟,去年从县一中高中毕业。”
小玉说:“我俩同姓呢,我在乡下上高中二年级,刚过了年乘着还没开学来城里看舅舅,正好帮着做点事。”
说话间那位肥头大耳的小玉的舅舅从后厨走过来,他一眼认出了我,“哈”地笑了一声说:“后生儿来看狗啊,小玉不让宰它。这条狗不错挺通人性,那天给你四块半是便宜了点,小玉,再拿五角钱给这位后生儿吧。”
我连忙拒绝,起身快步离开了铺子。
从这以后小玉的影子在我脑子里就更加揮之不去了。当然,想起小玉就会连带想起弃弃,想它不知是否已成为别人餐桌上的美味了。
一星期后,我熬不住又去了狗肉铺。这一次我断定弃弃已经不在了,但小玉在,我可以看见小玉。
当我跨进铺子,却看见收银台里坐着一个大妈。
一刹那间我感觉失落了。小玉的舅舅晃悠到我的跟前,我急切地想问他小玉呢?但话到了嘴边却又结结巴巴地问道:“我的,弃,弃弃呢?”
小玉舅舅用手摸了摸肉嘟嘟的双下巴,说:“被小玉牵到乡下了,没舍得宰。”
“是这样啊,那,那我得去乡下看看弃弃了,您,告诉我一下地点好吗?”我恳求道。
小玉舅舅刻意打量了我一下,迟疑了一会儿,便在收银台的记事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字,撕下,递到我的手上说:“这是地址,得坐两个多小时公共汽车呢,下了车以后还要步行好几里路才能到达小坑村。”
我接过纸条,看都没看一眼就说:“没关系的,再远我也要去。谢谢您啦。”
我等到了一个星期天,骗爸妈说要去乡下一个同学家玩一天,便直奔汽车站而去了。
走到小坑村已临近中午,村子里错落的农舍顶上的烟囱升腾着袅袅炊烟,我很快打听到了小玉的家,是趴在道坦里的一株石榴树下的弃弃先看见了我,它愣了一下神,便兴奋得摇着尾巴朝我扑来,用嘴咬住我的裤腿往小玉家的门前拽。我弯腰拍了一下弃弃说:“别拽,我自己走。”
弃弃听明白了,松了嘴,朝小玉家“汪汪”地叫了几声。小玉从屋里走了出来,见是我,显得很意外,说:“小伟哥,你怎么找到这儿来啦?怪不得弃弃叫呢。”
我说:“是从你舅舅那儿要的地址,说是你回乡下了,我就来,就来看看弃弃了。”
“哦,弃弃也想你呢,你看它那兴奋的样儿,快进屋吧,我正在做饭呢。”小玉有些腼腆地说。
我这才注意到小玉身上扎着土灰色的围裙,我一边跟着小玉进屋一边说:“弃弃都不用拴着了,它这下自由了,就不怕它乱跑吗?”
小玉说:“这是在农村,没事的,弃弃挺乖的,跑出去多久都知道回家。”
跨进小玉家,感觉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淡了许多。小玉给我倒了一杯水。
这时从里间屋子里跑出来两个女孩,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十来岁。小妹说:“阿姐,怎么又吃番薯米饭呀,啥时能单单吃白米饭呀?”
小玉白了小妹一眼说:“真想得美,不饿勿吃好了,阿妈说了,明天起吃番粥了,哪能天天吃燥的。”
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从屋外跑了进来,叫着:“大姐我想吃白米饭,我想吃燥的,吃粥过一会就饿了。”
小玉说着看看我笑了一下说:“小果是我阿弟,男娒儿就是皮。这两个是我阿妹,我还有个大哥,跟我阿爸在垟里,等下就回来吃饭。我阿妈一早就卖菜去了,等下也该回来了。”
我说道:“你家这么多人啊,要不要我帮你烧饭?”
小玉说:“要不等一下我炒菜的时候你帮我拉风箱吧。”
小玉把洗净的油冬菜搁到土台灶面上的砧板上切,我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切菜的动作,一缕长发挂在她的脸庞上,我竟然产生了帮她把那一缕头发撸到耳后的冲动。
小玉掀开灶台上的一只陶罐的盖子,说:“小伟哥,你来了是客人,炒菜就多放些猪油啦,平时我们家烧菜很少放猪油的。”小玉说着从陶罐里剜出半调羹雪白的猪油滑入镬里,对我说:“你现在可以帮忙拉风箱啦。”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风箱,更别说拉过了。
我坐到风箱前的横木上,双手握住风箱把。小玉咯咯笑起来,说:“哪还用得着两只手哇,就用右手轻松拉就是了呗。”
我不好意思地撇撇嘴,用右手“咕吱,咕吱”有节奏地拉起了风箱。
油镬热了,小玉把砧板上的油冬菜倒进镬里,镬底即刻发出了“哧拉”的油爆声。这时小玉的阿爸和大哥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小玉的阿妈也回来了。
小玉把我这位不速之客先后跟她阿爸,大哥和她阿妈做了介绍,而说起我的来由自然是来看看弃弃的。
小玉的阿爸和大哥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种田人,对我只是咧咧嘴笑笑没说什么,小玉的阿妈就很热情地笑着说:“哎哟,是从城关来的后生儿啊,忒远的不容易喔。弃弃还真是条不懒的看门狗,虽然说穷人家也没啥好看守的,不过平时来个人不是汪汪叫就是摇尾巴,挺热闹的。”听得出,小玉阿妈对弃弃还是挺喜欢的。
吃午饭时小玉先用粗陶碗盛了满满的热气腾腾的番薯米饭端给我。配饭的菜除了一盘油冬菜,还有一盘农家腌制的咸菜,一盘切成段的只有手指头宽窄的带鱼鲞。弃弃安静地趴在我和小玉之间的脚下,小玉用筷子夹了带鱼头丢给弃弃。
小玉阿妈觉得过意不去,朝小玉说:“小玉啊,你去鸡窝看看么,今天该有两枚鸡蛋了吧,拿来配香葱炒给后生吃。”
小玉“哎”了一声,放下饭碗就起身去了屋外。
待小玉把一盘香喷喷的香葱炒鸡蛋端到饭桌上时,小玉阿妈便客气地劝我说:“后生儿,自家老母鸡下的鸡蛋,吃吧,勿客气啊,农村穷,没啥好吃的,饭要吃饱啊。”
我趕忙说:“阿姨,好兮啦,番薯米饭比我家的番薯丝米饭好吃多了。
吃饭间小玉阿妈说起一个亲戚家“换亲”的事,说完瞟了小玉一眼说:“小玉啊,读完高中就把心收收拢早点嫁人吧,你看你大哥都二十几岁啦,还指望着用你嫁人的彩礼钱娶亲哩。”
“阿妈,有客人在说这些干吗呀。”小玉微红着脸白了母亲一眼。
小玉大哥也放下饭碗说:“就是么,阿妈你说这些干吗?”
小玉阿爸一声不吭地管自捧着粗陶碗扒拉着饭。
小玉的两个阿妹则嘴巴贴着碗沿偷笑。
小果则伸出筷子迅速夹了一块炒鸡蛋往嘴里塞。
吃完午饭我就该回城了,迟了怕赶不上车。小玉送我,身后跟着弃弃。我们行走的机耕路的左旁是一条深深浅浅的溪流,浅溪处有一排碇步通向对岸,碇步上游的积潭里有几只水鸭浮在水面上,间或发出嘎嘎的叫声。我寻了个话题问小玉:“小玉,你会游泳吗?”
小玉咬了一下嘴唇说:“我不会,我经常在溪边涤衣洗菜,有一次不小心滑落下游深潭里幸好被人救起。那个深潭去年夏天还淹死过一个男娒儿呢。”
我“喔天”了一声,说:“我可是游泳好手哩,一到夏天几乎天天在城西的河里游泳,还在河坎下摸来好多螺蛳。而且我还救过落入河里的女娒儿呢,不过不是你。”
小玉嘻嘻笑道:“怎么可能是我呢,你想英雄救美啊。”小玉说话间肩膀不经意地触碰到我,这短暂的、轻轻的触碰却让我心头抽颤了一下。
小玉接着说:“这儿的溪水比城里的河水清冽多了,我大哥就喜欢在溪里游泳,溪里有好多小鱼小虾和溪蟹,我大哥经常会捉回家给我阿爸配酒,还有溪对岸的垟上,我阿爸犁田时,我就和阿妹挎个竹篮跟在后头捡泥鳅,能捡好多泥鳅呢。”
我好奇地问道:“小溪鱼倏闪得很快很难捉到的,你大哥用什么本事捉到的呀?”
小玉说:“我大哥晚上把竹篾沉到小溪的支流口,第二天早晨捞上竹篾,里面一准有小鱼小虾有时还会有黄鳝甚至溪鳗呢。我大哥有时在夜晚亮着头灯,到溪水里用竹竿头撑起的网兜捕溪鱼,第二天我们全家就有溪鱼吃了。”
我不禁羡慕道:“溪鱼一定很鲜美,还有溪蟹、溪鳗,我可从来没吃过呢。”
小玉笑道:“谁叫你是城里人呀。”
我把视线投向溪流对面的田野,跟小玉说:“小玉,你看前面垟上有黄灿灿的花。”
小玉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回过头来朝我笑道:“那是油菜花呀,才刚开没多少呢,再过个把月梯田上的一大片油菜花都得开啦,才好看哩。”
我仰头远眺,田野尽头的朦胧的群山逶迤起伏,真好像是一幅画。我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说:“那过一段时间我再来看油菜花好吗?”
“好哇,你可以带你阿妹和同学一起来玩,还可以一起去爬山。不过……”小玉说到这儿微微垂下头,把一缕长发捏手里摆弄着,说:“我们家穷哩,怕没啥好东西给你们吃,不过我在舅舅那儿做事还攒了点零花钱哩,到时候我去买点猪肉叫我阿妈摊麦饼给你们吃。”
我说:“那有啥关系,到时候我用自己攒的压岁钱买斤猪肉带过来不就行了?我到卖肉店买过猪肉呢。”说到这儿我挠了挠后脑勺说:“不过还得凭肉票才可以买得到。”
小玉含笑瞟了我一眼说:“吹牛了吧。城里还真麻烦,买啥都得凭票。”
我捡起一粒石子朝溪里嘎嘎叫的鸭群扔去,惊得水鸭们扑扇起翅膀四处逃散。
小玉嗔道:“小伟哥,你有力气没地方用了呀,水鸭好好的啥时候得罪你啦?”
我嘿嘿笑着说:“没有啊,好玩呗。小玉,我看你在家里挺乖挺勤力的,家里那么多人,你平时一定得做好多家务活吧。”
小玉笑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呗,我家兄弟姐妹都很勤力的。我大哥不用说了,小学一毕业就帮我阿爸下垟里干农活了。照理说凭我家的条件我是上不起高中的,因为我学习成绩好,老师又对我特别好,老到我家劝说我阿爸阿妈,我呢又要死要活吵着要继续读高中,我想起了城里的舅舅,便到城里找舅舅,最终还是靠我舅舅帮我付了学费呢。我上学要走一个小时的路,中午回不了家。平时和阿妹放学的路上都要顺路拾牛粪捡树枝戳树叶回家的。小伟哥,你知道我为啥劝我舅舅留下了弃弃一条命,还把它牵到乡下来的吗?”
“不知道,不过……是因为你心地善良呗。”我喃喃道。
“嗯……是也不是吧。”小玉用手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长发,说:“你那天牵弃弃来铺里时说弃弃生下来就被遗弃了,让我一下子就难过了起来,跟你说哦,我下面还有个大的阿妹,大概在她三岁的时候因为家里实在穷啊,阿爸又生了场大病,没办法,阿妈就把她送给人家了,说是送其实和卖有啥两样呢?多凑巧呵,人家给了我阿妈四块半,我阿妹给了别人也就值四块半呐。那天我阿妹拼命哭喊着叫阿妈,阿妈,刚懂点事的我就抱着人家的大腿不肯放,一直哭,一直哭……”
“那后来呢?她现在在哪儿知道吗?”我追问道。
“不知道,也可能我阿妈知道,但她就是闭口不肯说,其实我阿妈心里一定更难过的。”小玉说着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我停下脚步,拉住小玉一只手说:“小玉,我给你带了东西来了,猜猜看,是什么东西?”
小玉说:“那我哪能猜得出啊,再说了我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要你的东西呢?”
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火柴盒,说:“这东西不值钱的,但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小玉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火柴盒,小伟哥你干吗送我火柴呀?是想让我抽烟斗吗?我爷爷就是用火柴点烟斗抽的。”
“里面不是火柴,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我把火柴盒塞到小玉手上。
小玉好奇地打开火柴盒,不禁叫了起来:“哟,橡皮筋,有好多圈耶,红黄绿,这么多种颜色的橡皮筋,真好看。”
我嘿嘿笑着说:“你的头发这么长,用橡皮筋扎到脑后一定很好看,你扎起来给我看看好吗?”
小玉从火柴盒里取出一圈红色的橡皮筋,把披散的长发扎成一束,背过身去问我:“怎么样,扎起来好看吗?”
我咂咂嘴说:“好看,真好看,要是再插上一枚红发夹就更好看了,下次来我一定带一枚发夹给你。”我边说边在心里想,如果下次再见到你,一定胆子大一点,亲手帮你扎头发,而且,还要帮你插上红发夹。
走到村口的一棵老樟树下,小玉告诉我说:“左边这条岔道就是通往外县的交界了,我走过一次哩,真有趣,那里的土话跟小坑这儿的土话两样的噢。”
我说:“是吗?其实城关里的土话跟你这儿的土话也不大一样噢,一听就听出来了。
小玉笑道:“我们这儿的是乡下腔,你那儿是城关腔,好听多了。”
我劝小玉别送我了,但小玉执意要再送我一程,说她路比我熟,再说有弃弃跟着。分手时,我支支吾吾地说:“小玉,我真的很想再来玩……来看梯田上的油菜花,还有,还有弃弃。”
小玉凝视了我一眼,又把脸别了过去,说:“想看油菜花和棄弃管自来就是了呗。”
分手的时候我朝小玉摆摆手说:“小玉,我下次来一定带猪肉叫你阿妈摊麦饼吃,还有橡皮筋,红发夹。”
小玉咯咯笑道:“不用带哪,城里买猪肉得凭票的哟。”
我与小玉分开了百把米距离,弃弃追了过来,我瞪着眼睛呵斥道:“弃弃,想活命你就别跟着我,快回去!”
弃弃似乎听懂我说什么,迟疑着。小玉喊道:“弃弃,快回来,小伟哥要赶车呢。”
弃弃不再迟疑,掉头朝小玉奔去。
在汽车站我眼睁睁地看着公共汽车绝尘而去,无奈,我只好坐上了拖拉机。不料拖拉机在盘山公路上掉进了深沟,我虽然一条命给保住了,但一条腿没了。待我离开医院时,油菜花也早已开过了。从此我万念俱灰,在家吃着闲饭,过起了百无聊赖的生活。
直到两年多以后,当我装上了义肢,我的思绪似乎一夜之间被拽了回来,心头好比是装上了翅膀般的不安分了,我买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橡皮筋还有一枚透着亮的红发夹和一刀猪肉,坐上公共汽车去乡下找小玉。
在小坑村的村口,我与岔道上的一支吹响着悠扬而又悦耳的唢呐声的迎亲队伍相遇。我倚靠到老樟树下让道,待这帮人走过之后我在后头跟着,万万想不到迎亲队伍却在小玉家屋前停下了脚,唢呐声也戛然而止。过了好一阵子,有人叫道:“怎么还不见新娘出门啊?”于是唢呐声又响起,显然是有点儿催促的意思了。
我让自己站得稍远一些,我突然回想起两年多前在小玉家吃午饭时,她阿妈说过的“换亲”和叫小玉读完高中早点嫁人的话。难道今天是小玉要出嫁了?
我看见了弃弃。弃弃不知从哪儿蹿出来,朝人群不停地“汪汪”地狂叫,它叫累了,大概看出这些人并没啥恶意,继而摇摆起了尾巴。我不知道弃弃还认不认得我,我想唤一声弃弃,却见小玉跟在几个姑娘的身后走出了屋外,她穿着崭新的大红袄,脸腮上涂了粉红的胭脂,乌黑的长发用红头绳扎成了一条长辫。看见小玉的一瞬间,我的脑子晕眩了一下,我下意识地用手背揉揉双眼,我想喊一声“小玉”,还没等喊出声,“噼噼啪啪”的排子炮瞬间作响,透过烟雾我看见用竹竿挑着排子炮的是小玉的阿弟小果,两年多没见,他长大了好多。一个梳着“单边倒”发型的,身穿灰色中山装,脚穿一双碧绿色解放鞋的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人咧着大嘴站到小玉跟前,显然,这位就是新郎官了。待鞭炮声响过之后,小玉转过身搂抱她阿妈,阿妈拍了拍小玉的背脊身,接过站在一旁的小玉的大阿妹递上的一块手巾朝小玉的眼角擦拭了几下。这时,小玉的大哥把横放在门前的贴着剪纸红双囍的樟木箱挪动了一下,随后新郎官把一只“移箱红包”塞进了小玉大哥的裤兜里。顿时,比先前更加响亮的唢呐声吹响了,新郎官牵住了小玉的手。
伴随着悦耳的唢呐声,迎亲队伍开始缓缓地朝前方移动,小玉和新郎官身后的一辆板车上装着两床红绿两色的棉被和一对绣花枕头,板车后面紧跟着的是两人一组,一前一后用翠绿的竹竿挑着的樟木箱,还有木制的用红色油漆漆得通红的浴盆、汤盆、马桶、水勺和仿鹅颈做成把手的洗涤衣服用的“鹅斗”、用毛竹编制的主要用于往田头送饭菜的手提“竹卷格儿”等等小玉的随身嫁妆。我看见小玉的阿爸,大哥和两个阿妹还有阿弟小果都夹在迎亲队伍里行走,弃弃跟在迎亲队伍旁时不时地“汪汪”叫上几声,我听见小玉跟弃弃说:“去,去,快回去,明天我就回家拜娘的。”
围观人群逐渐散去,我手里拎着一刀猪肉,向前追了几步又停下,朝她的背影喊道:“小玉……”
小玉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瞥了我一眼,然后又半转过身朝我摆了一下手,新郎官也朝我回望了一下。
小玉不能过久地停下脚步,迎亲队伍依旧要不停地朝前走,唢呐依旧得不停地吹奏,小玉只能给我一时的回眸,然后继续与新郎官牵手朝前方走去。
茫然之中,却见弃弃摇着尾巴朝我奔来,我情不自禁地喊道:“弃弃,你这条老狗竟然还认得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