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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年期的螃蟹

2023-02-18姚十一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小巴阿城方方

姚十一

背景音乐:奶茶店

陈晓莉半夜醒来,出了一身汗。正值台风过境,风从纱窗灌进来,她觉得有些凉,但身子又烫得难受,喝了杯凉水,嗓子深处还是干巴巴的。这半年,陈晓莉经常失眠,只有大雨天,哗哗的雨声里,她能眯一会儿。等到天亮,雨还是没有下。

饭店的女服务员告诉陈晓莉,她也在等雨,雨不落下,她总担心台风还能转回来。这天,客人们走完,她给陈晓莉一杯桂圆味的奶茶,这是陈晓莉头一回喝奶茶。

“方方,这么客气呀?”陈晓莉脱掉湿哒哒的橡胶手套。

“阿姐,这周辛苦你咧。”

“你办大事去,才辛苦呢。”

“这婚要是离成了,我天天请你喝奶茶。”

陈晓莉暗自纳罕,方方这个人脑筋不太对,离婚就算了,离了婚还要请别人喝奶茶。

“香不香?”

“我闻不出来,肯定香的呀。”陈晓莉鼻子不好,什么都闻不着,原先在塑胶厂,天天嗅着油漆味,鼻子都泡坏了,香的臭的都一样。

“你说这回离得成吗?”

陈晓莉不知道怎么回答,说哪个倒霉客人把伞放鱼缸里了。

阿四饭店开在十字路口,旁边是万德隆商场,饭店后面用砖墙围起来的是被城市遗忘的棚屋,阿四饭店两个员工住在那里,其中一个就是方方。陈晓莉只经过一次,碰到方方蹲在门口洗头,眼睛进了肥皂沫,晓莉没喊她。方方的男人在老家,说是搭上别的女人了,用方方的话说,男人不腥就是太监。这话,陈晓莉信。陈晓莉到饭店后,是方方教她认菜名,看一遍认不得,看十遍,二十遍,终于叫得出名字了,也不是认识了菜单上歪七扭八的字,是记住了顺序,哪道菜在哪个位置,这跟门卫对市政府大楼的理解差不多,你多问一句,他们只能摇头了。方方人处着不坏,可陈晓莉看不上她,这女人洗个碗端个菜都画眉毛描眼睛的,心思活着呢。

“我看方方的婚离不成。”老板娘依偎在收银台后,计算器有规律地响着,“还是阿城这样老老实实的人最好。”

“老实人……”陈晓莉听了,对后厨眼镜说,“老实人腥得很呢。”

老实人阿城最近迷上了一款K歌软件,还交了一个叫小草的网友。小草和阿城在全民 k 歌上合唱过《知心爱人》《千言万语》,小草长得一点也不像草,像花。小草的声音也很好听,软软的,甜甜的,像绵白糖。阿城和小草认识三个月了,想见见小草,可小草说,她在湖南,湖南是很远的地方,至少对浙江骑电动车的阿城来说,小草就像另一个星球的植物。小草给阿城发了张自拍,阿城做成了手机背景,儿子罗旦问,这谁啊?他回答,明星。

阿城年轻时喜欢唱歌,有副好嗓子,梦想当歌星。那会儿,他心思不在干活上,晃晃荡荡,实在憋不住了就吼几嗓子。当时最火的《一剪梅》《故乡的云》,村里人耳朵还是新的,让阿城生生给唱熟了。陈晓莉嫁给他不定是觉得他唱得比说得好。然而,结婚前有用的东西结了婚便成了隔夜饭,馊得快。女人生了孩子,嗅觉变了,从前相中的现在又相不中了。阿城翘班去参加歌咏比赛,得了个第二名,陈晓莉给奖来的热水瓶系了红线,却把磁带扯了,CD 也掰了,让阿城务正业。慢慢的,阿城也不唱了,没意思。

阿城憋了三十年,这三十年,用认识他的人的话说,就是“阿城这个人,没什么本事,活得倒是很开心”。这话倒也不错,阿城心大,能将生计和家庭的苦嚼烂吐掉,做个快乐的老实人,这不是本事,是心性和福气。大半辈子过去,阿城除了生过一场大病,倒是没尝过什么忧虑,可男人终归要寻点事情做,不然让人笑话。阿城不是当家的料,他是艺术家,会唱歌跳舞,下三种象棋。在艺术这块田里,阿城能耕,有耗不完的热情,全民K歌一年,唱下九百二十一首歌,拥有两千个粉丝,这不是能耐又是什么呢?但阿城还是那个扶不起的阿城,在陈晓莉眼里是,在他阿姆的眼里是,在儿子罗旦的眼里是,在所有现实的眼睛里,他实乃老实巴交的懒汉一条。

陈晓莉下早班回到家,听到楼上歌声,驻楼梯口站了一会儿。

“来啦?”楼上的人问。

陈晓莉不响。

茶几上搁着没吃完的橘子,是阿城剩下的,他吃剥皮的水果总喜欢剩一半,陈曉莉有些气恼,将半个橘子一口气吞进嘴里,顿时,胸口沉重的压迫感袭来,连忙用拳头捶胸脯,一边将橘子快速地咽下。好不容易缓过来,她朝楼上大喊。

“让你交电费,交过了?”

“什么?”

“电费!”

“啊?”

“啊你老娘。”

“老娘又怎么了?”

陈晓莉轻哼一声,习惯性地码齐楼梯口的鞋子,阿城又添了双新鞋。

厨房里,两只噗噗吐着泡泡的大闸蟹挣脱了棉绳,正从水槽往外爬,一只刚探出大螯就滑进池子,一只攀爬到水龙头处抓不牢摔了个底朝天。“自不量力的东西。”陈晓莉朝里一数,居然少了一只。锅架子后没有,灶台底下没有,米缸里也没有,对螃蟹来说,藏起来太容易了,这倒让陈晓莉有些羡慕。

要杀蟹。陈晓莉见过后厨老梁用筷子杀蟹,把蟹倒按在砧板上,螃蟹这东西,一翻过来就成了乌龟,有力无处使。筷子从嘴里进,大螯钳住筷子,顺势立起,用刀面拍进去。螃蟹死了,它的腿还在动。抽出筷子,她对餐桌前的阿城说:“你上次蒸螃蟹断了三条腿,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烫啊。”

“因为你没有杀,它才会蹬断腿。”

“噢,反正都是死一回。”

“错,直接丢锅里是死一百回。”

阿城不响,她说白白让螃蟹多死了九十九回,那他就是有罪。手机正播放刚录完的《无言的结局》,《无言的结局》中有一句:随着那岁月淡淡而去。阿城每唱到这,心尖总有东西滚过,光阴的尾巴还是青春的巴掌?总之是阿城抓不住的东西。这首歌阿城来来回回录了二十遍,每一遍都有新错误,每一遍都在老地方绊倒。不是舌头打弯,几个字黏到一块,就是音高了低了。阿城不是心细的人,唯独唱歌不马虎,一礼拜,阿城都在跟自己的嘴斗争,和自己斗是最累的,好比左手掰右手,赢了也是筋疲力尽。一按发布,阿城捧着心在屋里打转,礼物榜上有没有鲜花?评论区有没有留言?谁转发了?谁听过了?要是什么动静也没有,阿城就往床上一瘫,闭眼假寐,要还没有动静,就单独发给捧场的粉丝们。小草没回,她有一个月没和阿城互动了。小飞也不响,发给兰儿吧,兰儿说,歌王,给你送花!兰儿是新认识的歌友,很积极,聊了一个来月,阿城觉得兰儿比小草更像花儿。

那陳晓莉像什么呢?阿城觉得她像螃蟹,硬邦邦的,没有女人样。如果非得是植物,陈晓莉顶多是棵树,阿城是鸟,但这棵树上结的都是苦果,阿城只能去别的树上看看。K 歌的圈子也像一棵树,什么样的果都有,什么样的鸟都有。看热闹的,捧场的,寂寞的,伤感的,无聊的,亢奋的,大多都心怀盼望,也有熊熊燃烧的真心。说是唱歌,并不以歌声见长,歌友们对唱功很宽容,怎么着都能夸,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更像朋友,更像亲人,更懂彼此的需要,毫不吝啬给予,说白了,这些鸟能成为彼此的树,这些树也能成为对方的鸟。正是这份需要和给予让阿城活过来了,日子有盼头了,人到中年,重新燃起激情,这把火比三十年前烧得更旺,更胆大包天,所以啊,他的情歌最是柔情蜜意,他的皮鞋总是比别人的亮。

可惜,这把火,烧不到寡言的罗旦那里,也烧不到陈晓莉那里。他们既不评价他唱得好还是不好,也不在乎他唱得好不好,他们只说两句话,小点声和别唱了。阿城也不在乎,他小心打理头发,使它们蓬松,他嚼口香糖,使口气清新,他把一盆红掌搁在铝合金窗边,时不时瞅两眼,陈晓莉说阿城现在有作派了。

不光陈晓莉,同事老韩也觉得阿城变了。

最早是老韩告诉阿城有这么个唱歌软件,可不承想,阿城着了魔了,手机不脱手,站岗时还想着别人送鲜花呢。“罗洪城唱歌比别人喝酒还凶啊!”

老韩还说,阿城唱出“腥味”来了,这“腥味”怎么来的?歌曲一开始,阿城先清清嗓子来段独白:“下面这首歌,送给亲爱的朋友,希望你们喜欢。”这话,老韩可说不来。歌唱完了,阿城还得来一句标准的普通话:“谢谢美女,合作愉快!”多腥啊!

腥归腥,老韩佩服阿城,阿城唱歌较真,哪句唱好了,哪句没唱好他自己知道,他对老韩说:“这一句是带点颤音好听,跟刘德华一样。”老韩点头。“但颤音要颤得有分寸,抖不够不行,抖多了也不行。”老韩点头。

老韩闻着的腥味,陈晓莉自然也闻到了。

一天晚上,陈晓莉下班路过集士公园,看到跳舞的人里有像阿城的,她停下车仔细瞧了瞧,果真是他。阿城在跳双人舞那队里,他腰杆直挺,脖颈高昂,一手搭在女人的腰上。陈晓莉揉了揉眼,那女人五短身材,踩着漆皮高跟鞋,像只皮球似的晃来晃去,看不清五官,但能看出描了眉毛抹了口红,转圈的时候,她的裙摆飞起来,甩到阿城腿上。他们在明处跳舞,陈晓莉在暗处偷窥,她瞧了眼脚下的黑布鞋,像一对镣铐,将她锁在原地,连影子都没有。喧哗的音乐,热情的舞步,一堵绚丽的墙,拦在她和他们之间,拦在她和生活之间。偌大的广场,女人的丈夫和男人的妻子眼对眼手拉手跳舞,他们都老了,但他们还有夜晚的游戏。阿城面向她的时候,陈晓莉连忙骑上车走了。

一年年,一日日,陈晓莉身上的腥味散尽了,只剩一点坚强意志,来支撑麻木的自怜和叹息。她和阿城睡一张床,各自一边,偶尔碰了手指,也会戒备地缩回去。只有冬天里,阿城会把脚搭在陈晓莉脚上取暖。

台风走了,暑气又闹起来。阳台窗帘拉得严实,可到了晚上,房间还是热烘烘的。陈晓莉打了桶水,拖了遍地,拿风扇吹,等地差不多干了,再拖一次,然后边看电视边喝冰水,慢慢就凉快了。电视遥控失灵了,基本只能看一个频道,放得最多的是民生新闻和电视购物,要是运气好,拨到几个卫视,看会儿陈晓莉喜欢的谍战片和都市爱情连续剧。

“旦旦女朋友还在聊吗?”陈晓莉关掉电视里的更年期广告,对阿城说。

“再托老韩问问。”

“现在人结婚挑三拣四,又要长得好,又要有感觉,感觉是什么东西,处了一个月又没了,这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啊,皇帝的老婆也有跛脚的,我看他就是不想结。”

“小点声。”

“工作再好,不结婚也只会叫人看不起。”

“小点声。”

陈晓莉把一件旧背心枕在脖颈下,一遍一遍揉着太阳穴,她不相信更年期,就算有,也能靠自己的力量战胜。九月最后一个台风走了,雨不会来了。

背景音乐:红色沙发

阿城的阿姆翠菊得了一身毛病,如今越发厉害,成日闭着眼,连床也下不来。陈晓莉和大姑亚琴帮她换席子,翠菊疼得哇哇叫:“棺材的,你们想痛死我,由我死了吧。”好容易铺上了,翠菊又喊:“好冷啊,棺材的,哎哟哟。”只好又把薄毯子垫在席子上。

翠菊的病开始于一节尾骨,这根突出的骨头,把她晚年的日子牢牢拴在床上。可悲的是,就连这张床,也不全是她的,她只用半张,另外半张让给四季的衣服、被褥、火铳。她的床就是她的餐桌,她的衣柜,甚至是她的茅厕。

“那节骨头像不像你儿子。”陈晓莉对翠菊说,这话也把自己吓了一跳。

陈晓莉嫁给阿城的时候,翠菊不待见她,两口子吵架,娘只护着儿子,如今,倒要陈晓莉伺候她。陈晓莉虽然委屈,但活着的人不能和快死的人计较,活着就得多担着。

中秋一过,老太太就不再进食了,只能喂米汤。

儿女们知道她快不行了,商议三户人家,每家轮一晚,给老太太陪床。

这晚,轮到阿城家,他恰巧值夜,只好陈晓莉去。

天已经黑透,黄幽幽的路灯鬼魅一般,去老屋的石子路,倒像一条“棺材”路。一条老狗趴在公共厕所前,人靠近时慢悠悠地走开,两边黑漆漆的田地簌簌作响,吹来的风仿佛夹着出租平房里浓烈的辣味,陈晓莉打了个喷嚏,不由加快脚步。

木结构的老房,梁柱布满孔洞,门口一盏小灯亮着,对门晒场上常年放着三张黑色皮沙发,是大姐的遗物,坐垫全塌了,露出黄色海绵,里面长了青苔和草。从窗口看进去,床上并不像有人躺着,睁大眼睛看,才发现被子上方露着半个额头。床一边是墙,铺满谭咏麟和香港小姐李嘉欣的塑料贴纸、魅力假日的挂历、中秋促销海报、一张世界地图和脱落了一半的财神。床另一边,一张锯断了腿的八仙桌,靠窗那条腿下垫了香烟壳,桌上放着半碗米汤,纱布,褥疮膏,和一些用不着的保健品。

“热不热啊?”陈晓莉将床尾的被子翻起一角,翠菊的脚露出来。那双干巴巴的胖脚,脚底发黄,没有血色,脚脖子却细得很。再看那颗皱缩的脑袋,眼窝深陷,嘴巴半开,微微蹙着眉头,看不出有没有气。

“媽。”

翠菊没应。

“给你擦擦身子。”

陈晓莉掀开被子,摸了摸肚皮,暖的。

隔壁屋的老头两年前走了,儿子把房租给了外地的一家三口,女儿小巴经常趴在窗口看翠菊。

“你作业写完了没?”

小巴笑着摇了摇头。

“电视声音太大了,让你爸爸关小一点。”

小巴点了点头,跑了。

“她疼不疼啊?”

转身的工夫,她又趴在窗框上。

“她疼啊。”陈晓莉说,“你听过奶奶叫吗?”

“以前叫,最近没有。”

小巴头搁在窗台上,像一只小鹰,眼珠子转来转去,一会儿盯着翠菊的头,一会儿盯着墙上的钟,她的目光像伸进来的手,要把房间的角角落落翻个遍。这让陈晓莉心里发毛。

“小巴,回去。”

陈晓莉关了窗,拉上那块薄薄的蓝窗布。

翠菊一动不动,就像小巴说的,她现在不叫疼了。陈晓莉给翠菊抹了把脸,纱布涂上凡士林敷在嘴唇上。褥疮膏晚饭前亚琴擦过一回,现在只需静静守着,像看一根快烧没的蜡烛,别让风吹熄了。

“妈,我给你放首歌吧。”

罗旦帮陈晓莉下了几首助眠曲,其中一首英文名的陈晓莉最爱听,罗旦教过她,连续按两下 OK 键,就能听歌。

音乐响起,孤苦的病房有了一丝暖意。耳边吹起长长的风,密密的雨,随后飘来遥远的哺乳动物的叫声,陈晓莉不自觉闭上眼,浪涛冲在脚上,继而淹没耳朵和呼吸。窗户、墙壁、挂钟、拥挤的被褥,和即将到来的死亡,都在聆听音乐。温和的乐音飘进病人的喘息,在她痛苦的骶骨和沉重的思想上舞蹈,哺乳动物的叫声唤醒她们最深的困苦和同病相怜。陈晓莉把手机放到翠菊枕边,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你非要生儿子,少生一个,你还能活五年。”

翠菊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翠菊让陈晓莉想起阿姆。阿姆走的时候,陈晓莉才三十六岁。九月,隔着灰灰的蚊帐,阿姆对陈晓莉说,等儿子长大,你日子就好起来啦。罗旦都快三十了,日子好起来了吗?

“你说你,也不对自己好点,住个破房子,爸的积蓄你也不留着,都分给儿子,你疼的时候他们在跟前吗?”

陈晓莉只管数落翠菊,说着说着,她的心也冷却下来。

我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脑袋发昏,皮肤溃烂,连眼睛都睁不开,躺在床上,盖着比自己还重的被子。别人喊我名字,问我疼不疼,我都听不着了,听着了也答应不了。到那时,守在我跟前的会是谁?那些亲戚,远远地看我一眼,扔下东西就走啦,有谁记得我,儿子会记得我,罗洪城会唱歌给我送别。不,我死的时候,一定要在医院里,让医生护士给我输一回氧,最好再抢救抢救,然后再死。不能得慢性病,慢性病折磨人,也不能老躺床上,躺久了生褥疮,不好看,还会叫疼。听说,人死之前,会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我真怕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值得想。

“妈。”陈晓莉喊了翠菊一声,摸了摸她的肚皮,便熄了灯。

这晚,陈晓莉做了个梦。

陈晓莉和阿城从陈浦头走到李家漕,他们才刚认识,路上一直不敢拉手,出门前,翠菊给阿城两块钱,嘱咐他给女孩子买点东西。走到三眼桥附近,阿城自己跑开了,回来时兜子鼓鼓的。“吃吗?”阿城咧开口袋。陈晓莉别着脸把手伸进去,“怎么这么烫?”陈晓莉的手抓到一块黏糊糊软塌塌的热东西,一下子把手撤回来。“猪头肉,趁热吃吧。”阿城往嘴里塞了一块,用油乎乎的手拉住陈晓莉的手。陈晓莉觉得脏,把手撒开,转眼,阿城的手牵上另一个女人,他们俩对陈晓莉说,我们先去公园了,你把手擦干净了再来。陈晓莉没有手帕,也没有水,拿什么擦手呢,陈晓莉把手在地上蹭,蹭出了血,又把血往树上蹭,陈晓莉看他们坐在黑沙发上有说有笑,急得团团转,她也要坐那张黑沙发。这时,大哥跑过来,对晓莉说:“晓莉,别擦了,阿姆的棺材要抬走了。”

陈晓莉急急地醒来,六点了。翠菊还闭着眼,陈晓莉喊了两声妈,翠菊好像听见了,皱了皱眉头。陈晓莉打开门窗,看见小巴坐在对面的黑沙发上刷牙。

背景音乐:鸡肉饭

到饭店,大厅空无一人,主灯还没开,收银处的台灯幽幽地亮着。冷柜的门忘关了,半敞着,两条刚杀的鲈鱼泛着清光,陈晓莉刚拉上柜门,就听后厨传来笑语,难道方方回来了?

负责切配的眼镜在教方方和副手老梁跳舞,方方哈哈笑着,拉着老梁的手,一边和着拍子摆头耸肩。

“好热闹。”

“来,晓莉姐,我教你跳。”眼镜对陈晓莉说。

眼镜是饭店唯一戴眼镜的人,皮肤白,模样俊俏,一点也不像厨子。

“我不行的。”

“谁说不行的,我看行。”方方朝前迈了一步,拉住陈晓莉的手,陈晓莉手掌大,指节和男人一般,方方拉着她,像小孩拉着大人。

“扭,转圈,抬左脚。”

“左右左,是左,左脚,姐你左右不分啊。”

她们面对面拉着手,陈晓莉盯着方方的脚,方方的脚型好看,不像她脚宽,很多鞋都穿不下,此时的方方,一点也不像折腾离婚的四十岁女人,她的眉毛也没那么令人厌恶。陈晓莉努力跟上方方的步子,像追赶逝去的年华,可她的腿冻僵似的,这里杵一下,那里杵一下,全不受大脑控制,没学完迈步,就笑呵呵退到一边,看他们跳。

“这什么舞?”

“眼镜舞,我自己发明的。”

“眼镜你真厉害。”

陈晓莉心中涌起特别的滋味,一种可爱的幻觉,他们在逼仄的后厨跳舞,发出笑声,将身份和制度抛在脑后,这让她有些高兴。

“大哥才厉害,我听过他唱歌,和刘德华差不多。”

“呵,我天天听,头不要太疼。”

方方跳得气喘吁吁,脸也红扑扑的。

“歇歇,一会儿菜都要端不动了。”陈晓莉说,不时看向方方,她无法从方方的脸上捕捉到婚姻的终结,她看起来并不沮丧,也不像真正的高兴。中午的生意做完,陈晓莉才问方方。

“那狗杂种,死活不肯离。”方方说,“我找了律师,这是我第一次请律师,律师这类人太贵了。”

“阿姐,你想过离婚没?”方方说。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陈晓莉想了想说。

“阿姐心软,我知道的。”

方方还说,陈晓莉不够爱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

陈晓莉想,要说不把自己当回事,翠菊才是最不把自己当回事的。翠菊比自己可怜,陈晓莉决定下班后给她熬碗红枣汤。

“阿姐,好香啊。”方方吸了吸鼻子,像个馋佬鬼似的,围着蒸笼打转。

晚上的糯米鸡蒸好了,水汽腾腾地从蒸笼里扑出来,熏鱼,龙虾,烤牛肉的滋味全闻不着了,鼻子里,衣服上,头发丝儿里都泡了荷香,荷香里又钻了糯米香,两个帮厨说,太香了,不想干活啦。糯米鸡勾人懒筋,不能常做,一年做五六回,每回只下八九件,两件要留给老板阿四,阿四的女儿一口气能吃一个,这回,陈晓莉想给旦旦尝尝鲜,和主厨打了招呼,多下了一件。

“有这么香啊?”陈晓莉笑着说,仿佛他们感叹的香味是一种看得见的东西,只是他们的鼻子长了眼,她的没长。她把方方围裙里的干荷叶拿过来嗅,什么味也没有。

“你瞧过医生没?”主厨问,他最爱惜鼻子。

“老毛病,看不好的。”

“你太老实了,这是工伤,可以赔的。”阿四说。

“外甥女婿的厂,自己人,怎么赔哦。”陈晓莉哈哈一笑,别过脸去。

陈晓莉的鼻子是她迈入新生活的牺牲品。为了多挣几个钱,天天泡在塑料、橡胶和油漆里,久而久之,鼻子闻不着,吃东西也觉得没味。以前,鼻子是陈晓莉的武器,她一闻阿城的衣服就知道他上过身没,去过哪里,现在只剩装饰和呼吸。

陈晓莉也想过去医院瞧瞧,可到底只是一个鼻子。

“鼻子是五官里最没用的,眼睛坏了叫瞎子,耳朵坏了叫聋子,你们说,鼻子坏了叫什么呢?连个名字都没有。”

“你没看新闻,杭州一户人家,煤气泄漏,老婆回来后,没闻到气味,一开灯,整个家都烧起来了。”

“我每次都把煤气擰牢的。”

陈晓莉打包好糯米鸡,方方小声把她拉到一边。

“阿姐……”

陈晓莉见她欲言又止,像有难言之隐。

“你晚上回去洗个脚。”

陈晓莉有些莫名其妙,方方又说:“脚有气味。”

“啊?”

大脑被人打了一拳,有些发昏。

上次换鞋的时候,方方在她边上,可她没说。这回,方方忍不住了,就像看见路人裙子掖到裤头里,方方觉得应该提醒她。陈晓莉不怪她说出来,只是方方闻得着,阿城和旦旦也一定闻得着,他们怎么从来没说起呢。

炖好红枣,陈晓莉叫阿城拿到老屋给翠菊喂了。

阿城背对她,举着手机深情哼唱:“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

“皮跟核要挑出来,孝子。”

“哎,哎,又唱到一半。”

屋里没有别人,只有病人自己。门外五个男孩正争抢一只篮球,其中一个踩在旧沙发上振臂欢呼。

“喂,沙发不能踩。”阿城说。

进屋,死亡的寂静扑面而来,一只瘦苍蝇靠在翠菊干巴巴的脸上休息,阿城手一挥,苍蝇飞走了,但很快又飞回来。

“真热啊。”阿城打开电扇,想到阿姆怕冷,把电扇掉了个方向,朝自己吹。阿城瞅着翠菊深陷的嘴,小心地喂了两勺红枣汤,翠菊咽下去了。

“妈。”

“我是洪城。”

“我来看你啦。”

“你医院还要去吗?”

“我知道你不要去。”

“是儿子对不住你。”

“妈……”

“你走了,我给你多放几遍阿弥陀佛,我知道你喜欢听。”

“妈,还喝吗?”

翠菊牢牢闭着嘴。

“电扇还要吹吗?”

“我知道你想省电。”

阿城关了电扇,大口呼着气出来,朝男孩们厉声说道:“轻点!”

男孩们吓了一跳,不敢声响,等阿城走远了,又玩起来。

阿城心中不痛快,阿爸前年走了,阿姆也快没了,血亲里,就剩一个弟弟和一位阿姐,平时各过各的,早没有小时候亲近了。好在还有老婆儿子,老婆能持家,儿子也能养老,虽然说不上几句话,有个伴也该知足。阿城回头望了眼,老屋被新盖起来的房子挡住了,看不着了,新房子造得真高,快挨到云了,这么高的房子,阿姆肯定住不惯。年初的时候,阿姆说,等我死了,两间老房子,一间给弟弟,一间给你。阿城成家前,阿姆也是这么说的,两间新房子,一间给弟弟,一间给你。阿城觉得,他一直住在母亲的肚子里,他住在左心房,弟弟住在右心房。阿姆走了,他们就要搬家了。

走着走着,阿城的鼻子尖钻进甜糯糯的香气。

“呀,好香,老娘屋里都臭了。”

“你鼻子真灵。”

“哎,你怎么现在泡脚?”

陈晓莉不响。

她往脚盆里放了三片柠檬,主厨平时用柠檬祛除鱼腥,泡脚也是一样的作用。脚浸在热水里,就像踩在热毛巾上,泡久了额头出汗,不过和夜里出的汗不一样,很舒服。

阿城在楼上唱歌。

陈晓莉盯着斜上方一块摇摇欲坠的墙皮发呆。

水凉了,她把脚提起来,用柠檬搓了脚底和趾缝,修剪了指甲,完成这一套仪式,她感觉整个人轻盈了很多。

背景音乐:餐桌上的日常

旦旦还在念书,父母亲又过世了的十来年里,陈晓莉从不张罗生日,顶多烧几个菜,以生日的名义吃,也不买生日蛋糕,要是心情好,就给自己煮碗红糖长寿面。现在不同了,每年生日罗旦都要带陈晓莉去外面吃,还得配奶油蛋糕,这天至少花四五百块,陈晓莉心疼,却也有些自豪。

“老板,今天我生日,跟儿子去外面吃饭。”陈晓莉对阿四说。

“噢,生日快乐!给你放一天假。”

“半天就够了。”

一家人在奥特莱斯的小城故事给陈晓莉过生日,坐下,点菜,上菜,吃,三个人都默默的。

“妈,生日快乐。”罗旦说,跟陈晓莉碰了杯。

陈晓莉两手搭在膝盖上,恭恭敬敬的,每上一道菜,就微微凑近鼻子,怀着对气味的猜想心满意足地笑。她的目光有爱地跟随传菜的托盘移动,好像每一道食物都跟她有关,好像餐厅里的每一个客人,都知道她今天过生日。

阿城却丢了魂似的,一言不发,只默默吃。

“怎么了,跟个蔫茄子似的。”陈晓莉问。

“哪里噢,没有。”

“今天我生日,才有你好吃的,怎么还不乐意了。”

“我正在吃。”

邻桌是一家四口,他们洋溢自然的喜悦亲切交谈,女儿搂着母亲的肩,女婿和岳丈贴耳密语,格子桌布上的蟹煲冒着热气,玻璃杯中的鲜榨橙汁也呈现出美丽的颜色,他们为什么可以笑得这么开怀?陈晓莉想。

“你们知道蟹盖里都有什么吗?”

陈晓莉指着桌上的螃蟹说,见父子两个都答不上来,她继续说:“我告诉你们,蟹盖里不只有蟹黄,还有心,腮,胃,还有肠子……”

邻桌传来爽朗的笑声,有那么一瞬间,他们陷入沉默。一家人围坐在洁净的餐桌前,像合抱一棵尊严之树,他们享受到的不是消费的快乐和惬意,而是紧张、弱小,虚假而短暂的放松。为什么他们可以笑出声呢?罗旦羡慕他们,他知道,这样的场景永远不会光临。罗家人不擅长讲笑话,餐桌前听到最多的是两块五一斤,九块六两条这样的交易数字。他们的心埋在贫瘠的土地里,极擅长忍耐,但说笑就太冒险了。在罗旦成长的二十八年里,罗家几乎没有重大变故,没有一件冒险去做的事,没有一场意外能够进来,没有开怀大笑,没有需要理想的时候,没有目光的对视和倾诉。他们有自己的秩序,不知不觉筑起的家庭壁垒,已经高得将他们彼此隔绝。他不明白,这到底是谁的问题,谁该为他们的沉默负责?昨天晚上,陈曉莉又把蛋卧在饭里一起煮了。

“切蛋糕。”罗旦说,把刀递给陈晓莉,“寿星来切。”

“你来你来。”

罗旦切了半边,三个人分着吃了,还剩半边,旦旦问陈晓莉要不要带给饭店的人吃。

“给他们吃什么哦,你们带回家。”

他把蛋糕重新装回盒子里。

“你看你,嘴巴吃得脏吗。”陈晓莉指着阿城的嘴笑。

阿城徒手抹了一把,继续啃烤鸭架。

“笨,用这个擦。”陈晓莉抓起一块湿巾丢过去。

菜吃得精光,他们走的时候,那家人还在慢悠悠说笑。

过完生日,陈晓莉赶回饭店。大家都说寿星太操劳了,刚享受过别人端盘子,紧接着就要给别人端盘子。下班的时候,眼镜偷偷塞给她三只蒸好的大闸蟹,祝她生日快乐。

回来路上,罗旦回想起高三成人礼。那天,正好是陈晓莉生日,她和阿城都来了,盛装出席,坐在礼堂中央的家长席,温情而骄傲地看着他,使他像个从有教养有爱的家庭里走出来的优秀小孩。他默默祈祷没有家长发言这一环,他全部的思想,都用于思考来的一路,他们动用了哪些交通工具。令他意外的是,他们居然肩并肩走上台,当着全年级同学的面,将一块罗马数字的金属链手表戴在他的手腕上。罗旦抱了阿城,然后抱了陈晓莉,这是他调动全部情感做出的一个动作,他感到力不从心。

罗旦去了趟三江超市。阿城说:“你别买菜,妈会带回来的。”罗旦说:“我们为什么要吃别人剩下的?”

罗旦买的也不是菜,都是日常用品,牙刷,沥水篮,砧板,碗碟之类。家里的旧物开始挠人了,可陈晓莉不舍得换。

厨房有只铝锅,锅体单薄如纸,炭黑吞噬了大部分银白,陈晓莉用它煮稀饭,热面汤。盆架上系了一袋经年累月攒起来的食品塑料袋,几乎每天都会往里面塞一个。竹砧板爬满霉斑和深深浅浅的刀痕,他总担心在肉饼子里吃到砧板的碎屑。卫生间,两只刷毛外咧的牙刷和印着华侨酒店的一次性塑料梳已结满尘垢,那只用鞋带当手环,写着墙面涂料的旧水桶也该告别了。

最后,是那张餐桌。阿城当木匠那会儿用废木料拼敲起来的,红漆大片剥落,漏出猫爪般的黑色划痕,老化的塑料桌垫,边缘凸起渗满油垢。罗旦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忍受在这张桌子上吃饭的,他想起餐厅的桌子,想起那块平整漂亮的格子桌布,为什么他们不能给桌子铺上一块好看的桌布呢?

让新的东西进来,生活才会好起来啊,他对自己说。于是,他把它们统统丢进垃圾桶。

陈晓莉到家后,立刻觉出不对劲。

“水桶哪里去了?米篓呢?桌垫怎么也不见了?”

“我都换成新的了。”罗旦说。

“老的都扔了?!”

陈晓莉一个箭步夺门而出,野猫找孩子似的,跑到垃圾站,从那只绿色的大垃圾桶里,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都还可以用的。”

“我把买房的五十万还给你,求你把它们都扔了。”

陈晓莉不响。

“等你把女朋友带进来,你爱怎么扔怎么扔。”想到今天是自己生日,不该跟儿子生气,陈晓莉留下了那块新桌布。

罗旦点点头,看到陈晓莉从饭店打包回来的螃蟹,半瓶葡萄汁,芋头和梅子色的蘸酱,说:“周三我要去西藏。”

初秋的夜,有些微冷,陈晓莉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哆嗦。

路过小巴家,陈晓莉朝窗口探了探,隔着米黄色窗帘,隐约看到小巴趴在餐桌上写作业,晓莉轻轻敲了敲门。

“今天是我生日,这只螃蟹给你吃。”

小巴半个身子藏在门后。

“有杯子吗?给你倒一杯葡萄汁。”

小巴点点头,从厨房拿来碗。

“你这碗能吞下一头大象。”

小巴抿了抿嘴,茫然地看着陈晓莉。

“乖,写作业去吧。”

陈晓莉替小巴带上门,听见楼上男人含含糊糊的问话声。

翠菊还是老样子,躺在铺了暗绿色绒毯的半张床上,醒一阵昏睡一阵。

陈晓莉甩了甩发梢的水滴,抓起一块抹布,擦掉床头桌上撒落的米汤和蛋糕屑。接着,搬来小矮凳,将白炽灯上的灰尘也裹干净。她重新熬了锅米汤,往锅里多加了把小米。她把浸在桶里的衣服洗了,散开的纱布也重新卷好。做完这些,她才坐下来,摸了摸翠菊的肚皮。

“妈,我是晓莉。”

翠菊动了动眼珠。

“今天我生日,旦旦带我们去外面吃饭,还买了蛋糕。”

“妈,我给你喂点葡萄汁,你咽下去啊。”

老人发出低低的呻吟。

以前,陈晓莉把翠菊当半个敌人,现在敌人起不来了,只剩半个亲人躺在床上。她像照顾阿姆一样看护这具瘦小的身体,照顾病人,让她觉得快乐。她皮肤的每一次升温、冷却,骨骼的响动和挣扎,下体毫无性欲的褶皱脱垂,尾骨上的褥疮愈合又重新潰烂,她都一清二楚。将死之人,身体不再为她保守秘密。陈晓莉想,等我死了,要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她把手机搁在翠菊枕边,房间又充满了浪涛声。

十一点,陈晓莉有了睡意,合上眼,有人小声地扣窗。

陈晓莉迷迷糊糊移开半扇窗,是小巴。

小巴递给陈晓莉一张叠成房子的卡纸。

“这是什么?”

陈晓莉解开房门上的小卡扣,轻轻展开,这四个字,陈晓莉认得。字下面摆了生日蛋糕,蛋糕上站着一只红螃蟹。

“谢谢你,小巴。”

陈晓莉第一次收到卡片,她摸了摸小巴的头,想了想对小巴说:“把你名字加上。”

小巴取来笔,在门后面写上名字:张慧妹。

“读给我听听。”

“张慧妹。

陈晓莉哈哈笑起来,小巴马上说:“我是智慧的慧,她是谢谢惠顾的惠。”

“还是你的慧字好。”

小巴悄悄看了眼翠菊,想问什么,又忍住了,然后说:“你知道吗,螃蟹是没有嗅觉的。”

背景音乐:姆妈,涯等来跳舞

小草又出现了,不过她不叫小草了,叫病娇幼猫。阿城觉得这名字病怏怏的,猜想小草消失的日子大概生了场大病。不过小草的长相也变了,变年轻了,头发也变黄了,可阿城认得她的声音。

阿城给病娇幼猫发了首新学的歌《我是一只小小鸟》。

病娇幼猫回复:哥哥真棒,记得给我送金币哦。

阿城想,这不是原来的小草了。

陈晓莉也喜欢这首歌,但她不喜欢阿城唱,尤其唱“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样的要求不算太高……”这两句词,好像专给陈晓莉听的,多少有点抱怨的意思,你要飞多高,你要飞到哪个怀抱去?

方方边择菜边对陈晓莉说:“男人都是关不住的鸟,把女人当不上锁的笼子,时不时飞出去转转。”

“这话你那里学来的?”

“抖音啊,你刷抖音吗,姐?”

“我用的是老年机。”

“你别老把自己当老人,老了就没意思了。”

“不把自己当老人,就有意思了?”

“姐,你跟大哥还……”

方方给陈晓莉比了个眼色,陈晓莉拿葱敲了敲方方的头。

陈晓莉不敢看方方,脑海中却闪过方方脱光衣服四仰八叉躺在棚户区的样子,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肥皂沫在发丝间变成了彩色。

下班后,陈晓莉拎着打包整齐的食物骑上车,揉了揉眼,夜色被霓虹灯吸走了,到处都是光,车流的光,路灯的光,玻璃后头的光,还有集士公园跳舞的人们成群结队的光,以及嘹亮的音乐的光。陈晓莉骑上电瓶车,一路向西。离家越近,光越稀少,沉沉寂寂的。

阿城在楼上练歌。

陈晓莉只开了盏廊灯,把熏鱼腌黄瓜腾到盘子里,小半份蟹酱原封不动搁进冰箱。她感到燥热,于是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坐在餐桌前,静静地喘气。歌声忽远忽近,像做梦似的,真假难辨。后排人家的光透过厨房窗口照进来,把铁栏上挂着的两把剪刀投在流理台上。陈晓莉想到螃蟹的大螯。

歇够了,直起身,走进浴室。浴室的灯坏了一个月了,她摸黑冲了澡,往空瓶的沐浴液里灌了点水,搓了脚趾缝,然后换上干净的碎花睡衣,把头发整整齐齐梳到耳后。这时,陈晓莉突然想到什么,还有一个地方,她没有找过。她跑进厨房,一把提起水槽下的垃圾桶,在其中一只垃圾桶的卡座下,那个逼仄阴暗的角落里,看到半个月前走失的螃蟹。

它居然没死。

浑身肮脏,断了条腿,背上黏着块鱼鳞,它就靠着掉落的食物碎屑活下来?陈晓莉默默把它按在水龙头下,用牙刷刷洗它身上的污泥,它没有反抗,只是动了动大螯。整整半个月,它在臭烘烘的阴暗角落里活着,它没有嗅觉,对环境更加宽容。

“你运气好,昨天我生日,还有半块蛋糕。”

陈晓莉给螃蟹切了一角蛋糕,还抹了奶油。这样就很好了,陈晓莉对自己说。

“你有什么不同?都是要死的。”陈晓莉敲敲蟹壳,“我养了你半个月,够好了吧。”

她打算第二天,再插那根筷子。

第二天一早,阿城醒来见陈晓莉翻医保卡,问:“今天不上班啊?”

“要去医院?”

“生病啦?”

陈晓莉不响。

这是小镇的新医院,老卫生院迁过来的。陈晓莉上班经过,都会往里看几眼。她穿过大门,一种愉悦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急迫的人流将她迅速淹没,成为众多病人中的一个,她合体的、胸口别了装饰扣的连衣裙,宝蓝色皮质拎包,也在人群中暗淡下来。

人流把陈晓莉带到门诊中心,她像别人一样挂号,在服务台护士引导下,找到狭长的候诊区。

陈晓莉捋了捋裙边,挎包放于膝头。候诊区十来个病人,陈晓莉挨个扫视了一遍,没有人和她一样穿高跟鞋。她左手边的男人脖子上贴了膏药,手里拎着片子,浑身上下都在粗重地喘息。右边一对老年夫妇,盯着对面的电子屏指指点点,顺着他们的目光,陈晓莉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一小时后,陈晓莉终于听到叫号。

医生把前鼻镜探入陈晓莉的鼻腔,陈晓莉跟着仰头,原来,被牵着鼻子走是这种感觉。

“什么时候开始闻不到气味的?”

“大概七八年前。”

医生瞥了她一眼,仿佛眼前坐着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只古董大雕。

“鼻炎有吗?会经常鼻塞吗?爱不爱打喷嚏?”

“鼻炎应该没有,鼻塞有一点,不怎么打喷嚏。”

“闻不到的原因很多,要排查一下,先做个 CT 看看,如果鼻子没问题,再查颅脑CT。”

“什么?还要查脑子?”陈晓莉瞪大眼,他什么也不懂,她想,“我鼻子没流过血,也不会痛,它是被熏坏的,跟脑子没关系。”

“怎么熏坏的?”

“以前厂里油漆、塑料、橡胶什么的味道很大,闻着闻着,就啥也闻不到了,跟脑子没关系,脑子是好的。”

医生摇头笑了笑。

“看不好了吗?”

“给你配一瓶鼻点滴,先滴滴看。”

陈晓莉长舒一口气,小心地把医保卡别进病历,她向医生道了谢,还提醒后面的人,她看完了。再次经过候诊走廊,她想,他们多么可怜啊。

背景音乐:毛豆之歌

十月一日,天蒙蒙亮,东边的田野尽头蓝幽幽的,微弱的几道红霞隐在薄云后,一排香樟树悄悄落叶。

翠菊在天亮前走了。

家门大开着,陈晓莉忘了关,她给阿四打了电话,告诉他接下来一周都不能上班了。

河边新栽的一排柳树灰蒙蒙的,一周前给台风刮断的枝条,横在路边,陈晓莉绊了一脚,路过的人喊她名字,她听不见。翠菊的肚皮一定很冷,她想,一丝酸楚掠过心头,眼角悄悄滑下眼泪。

只有阿城一人在老屋门口站着,面前的三张旧沙发好像沾了露水,越发漆黑了。

亚琴夫妇,弟弟弟媳陆续来了。陈晓莉专料理白事的堂兄带了个帮手,随后也到了。

出殡前的两日,陈晓莉只觉得脑子压根记不过来事,常常在折返时想起还得补一袋馒头一对蜡烛,电话又响个不停。“坟姐夫去看了,裂开了,像提前准备好似的,肯定要叫泥匠啊……”“大嫂,阿姆今早走的,阿城发现的,估计四点左右没的……”“旦旦,奶奶走了,不,你结束了再回来,西藏冷不冷,你发给爸爸的照片我看过了,现在不用回……”“春波说晚上接了女儿放学才过来,再说她小儿子也要管……”

阿城兄弟不懂丧仪,被打发去搬沙发,他们把沙发堆在后马路,不料挡了另一头婚车的道,只好又去挪走。亚琴过度悲伤,时时扑倒哭灵,什么用处也派不上。亲戚们看到陈晓莉哀痛中从容有序,无不对这个媳妇竖大拇指的。

出殡前一天傍晚,亚琴和陈晓莉到楼上收拾翠菊的衣物,整出几张老照片,两张阿城的黑白一寸照,都露出一排上牙,一张是十五六岁时照的,一張是二十一二岁,留二八分刘海。亚琴拿下来给阿城看,阿城不说什么,立马掖进口袋里。还有一张彩色合照,亚琴给了陈晓莉。照片里四个女人,一人抱一个孩子,中间是亚琴和姐姐,亚琴膝上坐女儿,姐姐则抱着儿子春江,姐姐旁边就是陈晓莉,怀里揽着春波,亚琴旁边穿白衬衣的是堂嫂,她的孩子刚满一周岁。陈晓莉和阿城处对象时,经常在医院见大姐,带着时过境迁的哀伤感叹道:“那时我才二十二岁。”

小巴没有再趴窗户上东张西望。出殡回来后,陈晓莉见她坐在门口描小人,悄悄给她拿了三个花馒头。

到了头七,该哭得眼睛都交过眼泪了,大家已然把亲人离世的悲痛收到裤袋里,话头又回到自己家的那点事上。陈晓莉见大伙儿谈性正浓,就煮了一锅盐水毛豆,大家围坐在屋前空地上,边剥毛豆边说话。

屋里头,仍旧放着《南无阿弥陀佛》。亚琴跪在灵位前,知道阿姆最爱听,也跟着唱。

“不是欧弥大佛,是阿弥陀佛。”阿城说。

“欧,欧弥大佛。”

“错,阿,弥,陀,佛。”

“欧,阿……欧弥,阿弥,大佛。”

“你别唱了,老娘听见了要骂人。”

亚琴自顾自哼。

“我唱不准,是音乐里面的人唱得好。”

“这是我在唱啊。”阿城拿起手机说。

“姨丈唱得好。”屋外的人起哄,“再唱一个。”

“《兰花草》会不会?”

阿城立马来了兴致,不再理会阿姐的发音,他单手叉腰,清了清喉咙,屋外的人安静下来。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大家觉得歌不错,可丧礼后听太过悲戚。

“哥,来一首流行歌。”弟弟钟城说。

“一首《伤不起》送给大家。”阿城自己给自己报幕,大家都笑了,说阿城有歌星范。

“老三,今天这日子要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大姐夫说。

阿城点头。

“上次外甥女婚礼上没唱成,在自己老娘的葬礼上如愿了。”陈晓莉对身旁的表婶说。

“老三跟年轻时倒是没怎么变。”表婶感叹。

“他福气好。”

“罗旦谈对象了吧?”

“还没。”

“现在年轻人都不想结婚……熬到三十多岁就没面子了。”

阿城唱歌,三五邻居也围上来听,小巴蹲在地上啃花馒头,惊奇地看着痛失慈母的歌者,身后的旧沙发已经不见,她再也不能坐在上面刷牙了。

只有亚琴觉得不妥,硬生生将阿城拖进里屋去。

“亚琴这人太没意思,他们兄弟姐妹里,还是阿城过得开心。”大姐夫说,“可见人还是要有点爱好,不然生活多没滋味。”

“现在的小孩各种兴趣班,我们老大每天练半个小时钢琴,雷打不动。”春波附和着父亲。

“弹琴也好,跳舞也好,打麻将也好,关键不是做什么,是你开不开心。”大姐过世后,大姐夫就断了联系,也不知谁告诉他来奔丧的。

“姐夫的话不错,人要是一门心思,就会把自己堵死。”表婶说,“我跟老陈每天伺候花草,写写书法,一天就过去了。”

“种花也好,种树也罢,关键不是做什么……”

大家面面相觑,觉得大姐夫换了个人。

他没有往下说,转向陈晓莉问:“晓莉,你有什么爱好?”

他们心中早有答案,陈晓莉只有家务没有爱好,感到大姐夫找茬的意味,纷纷替晓莉不平,亚琴也走出来,说爱好有什么要紧的。大姐夫不作声了,看到远处飘来锡箔的灰烬,落进所有人的发丝。这时,大家听到陈晓莉说:“我养过半个月螃蟹。”

他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短暂沉默后,才响起一片笑声。

“晓莉这人还挺有意思。”

“人家养猫狗,晓莉养螃蟹。”表婶对阿城说。

“什么时候养的,我都不知道。”阿城嘀咕,瞥见陈晓莉脖子上的白线比自己的粗,仔细看,倒像之前捆蟹用的棉绳。

亞琴在原地徘徊,稀里糊涂地念起了阿弥陀佛,她没想到,陈晓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张憔悴的脸上流露出绝望的自豪,一点也不像她认识的陈晓莉。

“哎,要死了。”表婶突然指着陈晓莉叫道,一边翻裤袋。

陈晓莉摸了摸鼻子,是血。她仰起头,感到嗓子里也充满了血。表婶用手巾按住一侧鼻孔,血从手巾里洇出来,流到脖子上。

陈晓莉笑着说没事,从矮凳上站起来,一只又一只手伸过来,把她按回座,他们劝她别动。有人扶住她的下巴,有人用湿毛巾裹住她的脖子,有人把一团棉花塞进她的鼻孔,他们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鼻血。

陈晓莉仰头看围过来的身体和手,像一条条绳索似的,她使劲眨了眨眼,许多故人的脸浮现在她眼前,大姐,姆妈,刚刚过世的翠菊,她伸手揉了揉肚皮,巨大的寒意从小腹涌来。

“走开!”陈晓莉突然大叫。

人群风似的散开,陈晓莉伏倒地上,脖子瑟缩,双臂艰难地滑动,那双充满血丝的眼从凹陷的眼眶里怒突出来,嘴里不断冒出灰色唾沫。

等大家回过神,她突然合拢手脚,缩成一团,她越缩越小,静止成一个圆点,像一只捆住的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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