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小美的小镇日常
2023-02-18刘瑶
刘瑶
1
小镇在精神抖擞的阳光下发怔,向小美戴着遮阳帽从菜市场出来,走到停放摩托车的地方,然后骑车,停车,上楼,开门,重复每一天的机械动作。
进门的时候,她和往常一样,先在玄关环顾了一下自己大学毕业后奋斗了几年打造出来的温馨小家:嗯,和往常一样干净,也和往常一样安静。
她走进卫生间,挤出一泵洗手液反复搓洗双手,然后嗅了嗅,轻轻叹了口气。每天在菜市场里与水产打交道,手上总有股腥味,而持续的疫情更让她养成了频繁洗手的习惯。
接着,她将积水过多的膀胱处理之后,将客厅的空调打开,随后走进卧室,看到床上的被子有一边是掀开的,她顺手整理了一下,再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清凉的真丝睡衣,转身又进了卫生间。
水落在她身体上的那一瞬间,她发出了一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舒服的叹息。
这个夏天太热了,而带着微微凉意的水像春雨一样细细密密地洒进了她干巴巴的心田。她享受着这种“久旱逢甘霖”的惬意,想象着自己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蝴蝶,飞过青草地,飞过百花园,飞向蓝天白云。
2
刚出卫生间,她听到放在玄关柜上的手机响个不停,于是快步走过去拿起手机接听。
只听手机那头一个中年男子扯着嗓子喊:“老板娘,明天早上帮我送四十斤虾、二十条多宝鱼、二十只甲鱼过来,虾要大个的,甲鱼要中等个的,多宝鱼小个的就行。”
小美一边应着,一边快步走到茶几旁拿出纸笔记下,又问对方还需不需要其他的,对方说暂时就要这么多了,小美承诺对方明天一定准时送到。
挂掉电话,看着被她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她既有一种成就感,又有一种无力感。
这个水产店不是她一个人的,这个温馨的家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她可是个结了婚、生了孩子、有了家的人,按理,不应该是她一个人在独立支撑,可绝大多数时候,所有的一切又都是她一个人在对付:还房贷、还车贷,进货、卖货,送孩子、接孩子,做饭、搞卫生……
尽管这一切的一切看似井然有序,但个中滋味只有她独自体会。每每疲倦袭来,她都极度渴望有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可以让她放心依靠。她扶着茶几缓缓站起,然后径直倒向沙发:现在能让她依靠的只有这个她亲自挑选的柔软舒适的沙发了!
她调出手机通讯录,打算拨个电话,又突然把手机放下了。
这个电话打不打有什么区别呢?!那个人要么在网吧打游戏,要么在和朋友打牌。你如果问他回不回,他肯定说现在不回。
他一向诚实,诚实得让她开始懒得动脑,后来懒得动嘴。
两只同林鸟,总是各自飞。可是,尽管白天各自飞,晚上还得一个窝。
她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陈勤,我想吃鸭脖,特辣的!
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她打开电视机,打开薯片袋,把自己的眼和胃都用东西填充起来。电视里播着新一轮新冠疫情蔓延的情况,播着多家公司、工厂裁员,失业人员增多,播着哪里又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劫色杀人事件……这些,无不散发出不安的气息。谁能料到这样的地雷会不会哪一天在自己的脚下炸出一片苦海呢?
3
在这种天人交战中,她仿佛被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囚住了,脚步沉重地回到卧室,倒在床上,因为一天的疲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直到开门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住在同一条街的婆婆把两个孩子送回来了。
她开始和婆婆一起做晚餐,煮饭、洗菜、切菜、炒菜,吃饭、洗碗、送婆婆,给孩子洗澡、讲故事,直到孩子睡着……看着两个孩子相互依偎着,梦里似乎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正在发生,也许他们正做着同一个梦,她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棉花糖一样,甜甜的、软软的。
慢慢地,两个孩子在她的眼里也成了棉花糖,她忍不住吃了两口。品着品着,她就品出了一丝苦味——她常常感到遗憾的是,自己在成为一个好女儿之前先成了好妈妈、好妻子,甚至好儿媳。她如今的生活远远偏离了她曾经的理想,比如在大城市扎根、嫁给一个白马王子、让父母早日退休享福等等,唯一如愿的就是生了一儿一女。她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叹息,然后轻轻地走到门口,关灯,带门。
她回到沙发上,拿过茶几上的记账本,把第二天的订单都整理了一遍。她先把今晚进来的品种都列上,等进了货再填好每个品种的进货总量;然后根据送货量和客户要求送达的时间等安排好明天的送货事宜,比如哪些先送、哪些后送,哪些陈勤送、哪些她来送;有一些订单是客户那边过来取货,哪些要先装好,哪些要先处理好再装,她都一一按顺利列好;最后写上的是“散客订单”。只有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她才不至于在明天手忙脚乱,被客户投诉甚至咒骂。
接着,她又开始算今天的订单和收益是否一致,把已收到钱的订单和未收到钱的订单都标记好。
算账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件苦差事。开店以来,这些账基本上都是她在算,大约三四个月的时候,她有一次向朋友大吐苦水:“实话告诉你,我这些账没有一天是算清的,明明每一笔订单和金额我都记上了,但算出来的数总是不对,不过所幸是没亏的。”她还说了自己因为对不上账而吃过的亏:有些老板临时加了货后把这笔账直接赖掉了,因为这小地方没有立字据的习惯,自己只能吃个哑巴亏;有时候是自己忘记登记了,然后又打电话去确认,遇到脾气暴躁的又是挨一顿骂……
即使到今天,她依然常常对不上数,只不过差额越来越小,偶尔算对几次,都是当天销售情况极不乐观的时候。然而,她现在已经看开了:对不上账又如何,反正钱都是自家的,而且,她不说,谁知道呢?别人只看到她经常穿新衣服,开店之后买了车又买了房,她是这个小镇上的成功人士之一。
4
忙完這一切,她回到主卧靠在床头,开始看网络上那些不切实际的、与她无关的爱情故事,她幻想着自己就是那些小说里的女主角,前面的人生是灰暗无光的,后来遇到一个有钱有颜又集高冷霸气与温柔专一于一身的男人,也就是光芒万丈的男主角,从此“灰姑娘”摇身一变,和男主一起“普照众生”。
大学时期,她就做着这样的梦,直到现在,短短几年,生活已经把她折腾得走了样,而她却还在这样的梦里没有完全醒来,幻想总有一天,驾着祥云的齐天大圣会来拯救她。
她原本的计划,是要在城里生活的。
城里多好啊,灯红酒绿,要什么有什么,连马路也是光光洁洁的,哪像这个小地方,一条路坑坑洼洼,晴天一身灰,雨天两腿泥。
她向往首都,向往上海,向往广州……大四那一年,她为自己制作了一份精美的简历,自信能让那些接收简历的人眼前一亮。未来不久,她将面带精致妆容,身穿香奈儿套装,脚踩十厘米高跟鞋,手提至少五位数的包,昂首挺胸地在高端写字楼进出,身边有一两个可以放肆嬉笑打闹的好友,最好还能遇上一个高大帅气、事业有成又幽默风趣、感情专一的伴侣——这样的生活是如此的令人钦羡与向往!
她跑人才市场,在网上搜索,将花了大几百打印的漂亮的简历投了出去,却多半如泥牛入海,没有回音。
她的自信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渐渐被焦虑取而代之,但她不愿被别人看出她已经为此食欲大减、睡眠不足。她既不甘心那些与自己起点相同甚至不如自己的人比自己早一步成为她理想中的样子,也不愿和那些混吃等死的二世祖、那些只要是份工作就抢的弱者同流合污。
可是,这样的等待要持续多久,又值不值得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故作轻松的表面下藏着怎样的痛苦,那感觉就像是体内上了火而体表着了凉,慢慢熬煎着她。
当一个室友因为获得一份好工作而被大家称赞羡慕时,毫无疑问,她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她与其他的同学一样,微笑着表示祝贺,并决意向这个室友取取经:“我昨天看到××企业有一个岗位在招人,有兴趣尝试一下,不过我之前的简历风格可能不是那么合适,你可以把你的简历借给我参考参考吗?”
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急切与羡慕,不让人看出她微微扬起的嘴角后面是紧紧闭合的牙关与微微颤抖的腮帮。
室友爽快地从自己的书桌上拿一份递给她。她戴上早就准备好的一张亲切友善的笑脸面具,故作淡定地一边道着谢一边接过简历,随即迅速转身。
此时,工作就是她的痛脚,她不愿被别人踩到,哪怕是无意的。
事实上,室友的简历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她却拿出了解高考数学题的架势。这张纸在形式上不如自己的精美,在内容上也没有自己的充实,她绞尽脑汁,却发现这就是数学考卷中最后那一道大题——她解不出来。
5
思来想去,她决定主动出击。
她找上门去时,有的单位的领导客气地对她说:对不起,我们没有招聘计划,目前正准备裁员呢。有的单位管人事的领导纯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让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叫花子。甚至有些经历,让她现在再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那已经是四月中旬了,天气正在逐渐变热,与她的心境正好相反——越临近毕业,她越焦急不安。
她早几天和一所距离市区一二十公里、没有什么名气的城郊中学联系过,对方的回应让她心头积压的阴霾总算是消散了一些。
她在微凉又惬意的春风中左转车右转车,心中没有任何烦闷与不耐,就像看过天气预报,已经知晓今天是晴天一样,这段路于她而言是越走越明朗的。
车快到学校的时候,她突然感到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大脑是半梦不醒的狮子,心脏是到处乱撞的小鹿。为了使二者尽可能在同一个频率上,她举起右手用力摸了摸心里那只小鹿,企图使它平静下来,又做了几个深呼吸,提醒大脑该起来干活了。
从车上下来,往前走五十米,就到了学校正门。
她停下脚步,抬头扫视了一圈,虽然没有达到心中理想,但也不至于让她扭头就走。
大门看起来有些历史了,里面的教学楼明显有修缮过的痕迹,或许是哪个学校领导有意打造这种差异——真是这样的话,倒也是挺有趣的。
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晃了她一下,打断了她有些飞远的思绪。她看了下时间,赶紧登记报到。
当天试讲的内容如今她已经不大记得,但总体上是比较顺利的,除了中途加入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穿着深蓝色条纹衬衫、黑色西装裤的人让她停顿了几秒。试讲一结束她就知道了那是校长,姓麻。
麻校长进来后听了几分钟,然后从其他面试官那里要去一份她的简历,即使在后面的问答环节,他也未发一言,只是在她目光经过的时候对她回以亲切的笑容。不可否认,这笑容或多或少消解了一些她被审视、询问的紧张感,因此,在问答环节结束后,麻校长说请她去办公室聊一聊的时候,她甚至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看来这次有戏!
6
她跟在后面踮起脚小步快走,担心高跟鞋在光亮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嗒,嗒”声给这位学校掌权人留下无礼、粗鲁的印象。
她偶然一抬头,正好看到麻校长的后脑勺,发现原来麻校长头顶有自己半个巴掌大的地方是光秃秃的,但是被他用周围的头发遮盖了一下,并不明显。
她不由脑洞大开:这多么像住在乡下的奶奶养的不着家的鸡鸭在杂草丛里生了个蛋!
接着,她又发现,麻校长走路不仅快,而且喜欢左顾右盼:难道他是害怕别人知道他这个“秘密”?她的思绪像一条山间小溪,蜿蜒曲折地往前流淌着,时而轻轻缓缓,时而浩浩荡荡,时而跌跌撞撞。
就这样,她跟着穿过了两间教室,错过了教室里那一双双盛满好奇的眼睛,上了两层楼,楼梯间的墙上挂了一面大镜子,忽然一阵毫无征兆的风吹过,她正好看到草丛里的蛋在镜子里闪闪发亮。
接着,他们又穿过几间办公室,靠近楼梯口的是一间教师辦公室,里面有四个人,有的人正坐着翻看学生作业,有的人在办公桌聊天,有的人站在靠门的地方泡茶,看到他们经过,几个人都停了手头、嘴头的活儿,因为麻校长突然在门口站定,嘱咐正在泡茶的老师等一下送两杯茶到他办公室去——她还不至于自信到自己的美貌能媲美西西里的玛莲娜。
往前走是一间行政办公室,透过微微敞开的门,里面正在燃烧的香烟随风而来,有意钻进她的身体,但被她堵在了喉咙口,然后吐了出去。继续往前,麻校长从他的西装裤的裤耳上解下钥匙串打开门,招呼她坐在沙发上,要她稍等一下,他先发一个重要邮件出去。不管出于什么,她都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百无聊赖的她开始细细打量起这间办公室来。
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烟灰缸,应该是专门为来访者准备的,因为她并没有在这间房里闻到什么烟味,倒是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如她所见,这个麻校长应该是一个品位和品性都还不错的人。
送茶的老师敲了两下门,进来把茶放到茶几上,出去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随后将门随手带上。
那个眼神让她感到不适,明明含着笑,但谈不上善意,反倒是有一种看好戏的感觉。请原谅她的愚钝,她实在搞不明白那个眼神到底是在表达些什么,自己于她而言就是一个陌生人,或许未来是同事,但这应该也不冲突啊,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端起茶,正好看到埋头工作的麻校长,顿时灵光一闪:难道是校长的办公室有什么秘密?她再次环顾四周,放弃了探索这个答案。或许那个老师天生爱八卦,对每一个进过这间办公室的人都曾如此打量过——她讨厌那样的眼神。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麻校长已经向她走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他的笑容和声音就像一对连体兄弟,总是同时行动。他先是客气地表示让她久等的歉意,将文件放到茶几上,然后坐到她右手边的单人沙发上,开始与她交谈起来。
他称她“小向老师”,这一细节让并没有真正当过老师、还是学生的她感到一丝感动。他问她过来花了多久时间,对自己今天的表现是否满意,对他们的校园环境和人才队伍建设有什么看法和建议,能不能胜任班主任这个岗位等。
她一一作答,还特地說到校门那一处有意思的地方。麻校长笑说看来她是他的知音,那正是他有意为之的,然后又说了他到这所学校任职后的丰功伟绩,兴起时头上那道白光随着他的动作时隐时现,让她的思绪也不时跟着出走。
接下来,他又对她的到来表示了极大的欢迎,对他所了解到的她予以极大的赞美。之后便是片刻的沉默。就在这片刻的沉默中,她端起茶抿了两口,感觉到自己正被上下扫量着。当她看向这个房间除她之外的另一人的时候,那道目光又消失了。
麻校长身子前倾,把茶几上的文件推到她面前,他的脑袋在她胸口前方停了一秒又退了回去:“这是我们学校关于临聘教师的一些规定,你看一下,我烧点水。”
烧水壶传来“呼噜噜”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分外嘹亮。
麻校长走到她身边,在她坐的沙发左手边落了座,这对她来说是非常突然的。他靠近她,看向她手中的文件,问她是否有不理解的地方。她向着他微微侧身,往后仰,说自己想了解入编的问题。
麻校长把身子挪到靠背上,说:“这一点你放心,学校会帮助优秀的新进教师尽快入编,小向老师这么优秀,我肯定会给予最大的支持。我刚刚看了你的简历,你今年21 岁是吧?”
“是的。”
“那不出意外,你在25 岁之前可以解决编制问题。”
他一边说一边将右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便停住了,然后轻轻地摩挲起来。
她将本来已经笔直的背挺得更直了,不仅因为他的触碰令她不适,更因为他手停留的位置正是她的内衣扣带。她觉得这个能做到一校之长的人能明白她的抗拒。
果然,他将右手放了下来。接着,他又以一种握住她的手的姿势——看起来是握住,实际上是微微一碰——将她手中的文件抽走放到一边,惊讶中带着一丝关心:“你的手这么凉啊!”说完用那只抽文件的手握住了她的左手。
这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令她不知该做何反应:保持静默?还是站起来甩他一耳光?或是用一种质问的眼神逼视他,让他知羞而退?
她先试探性地把自己的手抽回,谁知那只手紧追不放。那壶还在沸腾的水此时看起来就是一个看热闹的起哄拍掌的讨厌鬼。像这样的讨厌鬼,沉默下来就是对她最大的善意了。
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腹诽,水壶终于安静了。她借机猛地站起来,说“水开了”,便去倒水。呼,解脱了!
之后就是她准备落荒而逃的一系列操作:倒水,称学校那边有事要急着回去,表示歉意,再三感谢,然后转身离开。一路不停地来到了校门口,她抬头看到头顶的乌云泫然欲泣。
回去的路上,她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也隐约明白了那个女老师令她不适的眼神中包含了些什么。
她后来再没去过那里,也没有和任何人倾诉过,只是将这件事当成她走过的漫漫长路上不小心踩到的一个坑,她既没有摔个狗吃屎,也没有崴到脚,仅仅是吓了一跳。自然,这次求职也像抛到水中的石子,再无声无息。
7
回到学校后,她继续投身广撒网、多主动的应聘之中。
可是,现在就业形势严峻,大学生满地都是,就是研究生,也不一定找得到理想的工作,何况她的学校还是个普通二本,她要在城里有个一席之地,那不是一般的难。
她只有将目光转向家乡的地级市,但形势并没有多好,而且大出她意料之外,甚至比省城更难。
有一所市属省示范高中招聘,居然有十几个名牌大学的博士生来应聘!其余大多是名校的硕士,而本科生至少是985、211。
我的天!现在文凭这么不值钱了吗?
节节败退。
她只得再次放低目标,退到她所在的县城。
然而,县里那些稍好一点的单位,不是不招人,就是早已招满。她悲哀地发现:地方越小,越讲究关系;没有关系,你纵有三头六臂,也无你的用武之地!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唯一一条可行的路:到偏远的乡村去当老师。
就是这个愿望,也不是一般人想实现就能实现的,一点也不比大城市里简单,除了要有教师资格证,也一样要有人脉。她打听到了,那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已经进去的老师,每个月到手也就一两千块……
那段时间,她心灰意冷,不再去四处碰壁了,而是待在家里唉声叹气。
就是这个时候,在一次中学同学的聚会上,她遇到了她现在的老公,那匹在小镇里家庭条件还算优越的、脱缰的、总也长不大的“小野马”,她也就成了嘈乱的菜市场里那些大老爷、黄脸大妈口中的“市场一枝花”。
小美不得不感叹人生际遇的奇妙,就像电影《阿甘正传》里的那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她以前哪里会想到,自己一个堂堂的大学毕业生会在菜市场营生?
回想起来,她感觉,现在的起早贪黑,是之前贪图安逸种下的果。
当初求职无门、碰了那么多壁、受了那么多冷眼时,她选择了嫁人,不就是安逸思想在作怪?她不就是想找个安逸的港湾?
结婚、怀孕、生子那段时间,她确实以为她找到了:不用想事,不用做事,公公赚钱养家,婆婆照顾她,老公陪伴她……
可以说,那段时间是她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为止最轻松幸福的时候,让她产生一种错觉:她不就是那些小说里苦尽甘来的女主角?
当她逐渐迷失在这种安逸中时,现实又给了她一棍子。
有一天,她想给家里添置一些东西,但是身上钱不够了,她和老公陈勤一说,陈勤随口回的一句话让她猛然清醒:你去问爸妈要嘛!我身上又没有钱!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顿时在她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天哪!难道我以后就是一个手心向上的“伸手党”吗?而且,这双手伸出的方向,不是老公,而是公婆!
8
开水产店,是她经过了一系列思想斗争,也可以说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做出这个决定,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多么不容易啊!
她做过许多天的实地考察,这个小镇及其周边,没有一家像样的水产店,如果开起来,生意絕对不会差。
然而,她—— 一个大学毕业生,要容有容,要貌有貌,青春年少,却要在气味难闻、声音嘈杂的菜市场和一些年纪大、嗓门大、学历低到几乎没有的大爷大妈们一起吆喝,一边扯开塑料袋一边扯着嗓子喊:“老板,今天的虾子还很新鲜,来一点不?”甚至还要到一些嚼着槟榔、抖着二郎腿、戴着不知真假的大金链子的“某总”们面前求生意,想想,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而这些人,可能还会在背后嘲讽自己:“读了那么多书,不还是和他们一样?读书有个屁用!”
她想象得到,若干年后,自己就会被周围的人同化,变成连自己也认不出的菜场大妈!
可是,不做?看公婆的脸色吃饭?等着人家“施舍”?
自己受的这么多年的教育不允许,自尊心更不允许!
再说,万一哪天公公婆婆家的生意不好了呢?
两害相权取其轻:豁出去了,干!
她想起在大学里读到鲁迅说的话:“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在活着面前,什么都不重要。
9
创业之初,个中艰难,自不必赘言。
即使一切走上正轨,在平静的背后,也有暗流汹涌,好几次,她都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最初,她在镇上是开“独行”,没有竞争对手,加上她为人处世颇得人心,所以生意红火,日进斗金。
那段时间,小镇里谁谈起她都得竖起一个大拇指,夸一句“这妹子好能干”。
正当她春风得意的时候,有一天,她的水产店对面出现了另一家水产店。
是啊,看着这么大的蛋糕,谁不想来分一块呢?
只是一开始,她并没有意识到危机,她也坚信自己积攒的资源不会轻易流失。
有这样的想法,并非因为她盲目自信,“同行是冤家”这个道理她还是懂得的,如果这时候还无动于衷,那她注定无法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所以她早就做了功课——她或直接、或间接了解过,对家那对夫妻没有什么身家背景,之前在其他地方卖过水产品,小本经营,生意惨淡,难以为继,所以转移阵地,准备重新开始。
她后面又花了几个小时来对比分析:对方有过失败的经历,她初出茅庐就取得佳绩;对方是外来者,自己有本土优势;对方是后来者,她已经优先占领市场;对方年老色衰,自己年轻貌美(谁也不能说在这个社会特别是生意场上“容貌”二字毫无用处)……总之,她可以稳坐钓鱼台。
可是没多久,她就意识到自己确实盲目自信了——对方来势汹汹,暗中通过一系列手段,挖走了本属于她的客源。
他们除了压低价格,还给买家剖鱼、剁鱼、剥牛蛙皮,甚至把剩下的鱼鳃免费送给养猫的买家……凡是买家需要的,他们都会满足。
看着对面生意追赶她的势头如此迅猛,她开始焦虑、失眠。
她把这些苦水往家里倒,老公却漫不经心地说:“实在没办法就关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公公也说:“关掉也好,正好把钱给我投到别的生意上去。”
关店?这个店就像她的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倾注的心血是他们无法理解的。
可是不关,家里又无法给她更多支持,怎么办?
她左思右想,给一个好久不见、生意做得非常好的朋友打了电话,诉说自己的苦恼,朋友说:“博弈才开始,就准备退缩了?你知道那句话吗,狭路相逢谁能胜?”
朋友的话点醒了她:“是呀,我怎么还没有和对方交过手就准备投降了呢?!”
你给买家剖鱼?我不仅剖好,买得多,我还送货到家。
打折降价?谁不会?
你一斤挣五块?我挣一块!
你也挣一块?我不挣!
你也不挣?我赔本挣吆喝!
看谁撑得久!
……
那段时间,她把之前挣的钱基本上都赔了进去。
她现在这一双粗糙的、去不掉腥味的手就得益于那段疯狂竞争的日子。
多少次,她都想放弃,又咬着牙关,挺过来了……
当对面那一家店退出战场时,她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回过头看看那一道道坎,她明白了“人活一口气”的含义。
10
大门那边传来的声响惊扰了她的思绪,她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像泡泡一瞬间炸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唉,现实中的“男主”回来了。
小美看向卧室门口,也不出声,只等着“男主”向她走来。
在等待的那一小段时间,她想着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想出了一大堆:控诉的如“这个家你还要不要了”,委屈的如“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才会这么不着家”,愤怒的如“滚,不想看到你”,调侃的如“哟,我们陈大公子没人去接怎么知道自己回来了”,等等。
然而,她还没确定以哪种方式开口,“男主”就降临门口:“快起来吃鸭脖,还有奶茶。”
小美一肚子戏被这一句话打得七零八落,内心不免遗憾,这难得的“兴致”就这么毫不犹豫地扔下她跑了。
男人将茶几上的包装盒打开,邀请她共享美食,正要撕开吸管包装的时候,她毫不掩饰地表示嫌弃:“你这双手今天不知道摸了多少东西,就不能去洗洗吗?”
男人嘴上说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却还是顺从地洗了手。
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今天手气不好。”
“呵,你不是外号‘陈输记吗,不奇怪!”
“今天老刘说路口那个饭店开不下去了,可能下个月就关门了。”
“本来我们这小地方人就不多,现在去饭店吃饭的人更少了。”
“那我们生意也不好做了吧?”
“人懒,就没有什么好做的生意;人勤快,没有饿死的‘火头军师。”
“疫情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我们能坚持到那一天吗?”
“不一定,事在人为。”
“关了也好……”
“看来你有更好的打算啰?”
“我就随口一说。不说这个了。听说姐夫的大伯肺癌晚期,最近查出来的,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看望一下?”
“这么突然?几个月前不还好好的吗?!”
“唉,人生无常,还是及时行乐吧!”
“你及时行乐,我却要卧薪尝胆!”
“互补嘛!”
“互补要在一起才能补,你天天不着家,怎么补?
还是你在外面给别人补?”
“我没在外面乱來啊,就几个朋友打打游戏打打牌,你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算了。”
“哎呀,别想太多。老王说市里新开了网红情侣餐厅,咱们抽时间去体验体验吧!听说——”
看着眼前这匹滔滔不绝的小野马,小美忽然生出些许羡慕:我也像他一样,什么都不想,那该多好!
然而,一个家里,大家都不想事,这个家还能维持下去吗?
凌晨一点半,闹钟响起,小美关掉闹钟,用力推了推旁边那个鼾声如雷的男人:“陈勤,起来去进货了!”
男人翻了个身:“不想起来,再睡会儿……”
小美沉默了几秒,又轻轻推了推男人:“起来吧,早去早回!”
男人猛地坐起来:“我们还是把店关掉算了,太累了!”
“好,听你的,关了,然后我们再找个地方去喝西北风,如何?”
她何尝愿意这么辛苦?
但是,成年人的世界哪有“容易”二字?
有几个人不是和她一样,过着鸡肋一般甚至是“一地鸡毛”的生活呢?
男人沉默地下了床。
小美躺下,等待四点钟的闹铃和下一个打仗似的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