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琪琪格
2023-02-18艾平
艾平
呼伦贝尔人,作家。已出版散文集《呼伦贝尔之殇》《草原生灵笔记》《风景的深度》《雪夜如期》等。曾获冰心散文奖、华语最佳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新经验”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散文奖、《人民文学》“美丽中国”全国游记文学征文一等奖、第七届和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
在草原上,植物名字的由来,大都和它们的花朵有关。如果某种植物拥有诸多名字,定然是一种光荣的植物,说明它和人类的关系密切,或者已经变成了人类文化中的一个小符号。
它就是一种有好几个名字的植物。它的学名是二色补血草,它的蒙语名字是苏琪琪格,汉语名字是干枝梅,俗名叫苍蝇花,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日本名字叫诺门罕樱。据说,在内地,它还有一大串风情各异的名字,咱们在此不说也罢,我觉得作为一个呼伦贝尔人,把眼前的这些名字整明白就足够渊博了。
夏天,在半沙化的草场上,在碱泡子的周边,在砂石路边,都可以看到盛开的二色补血草花,它枝头上密集开放的花朵,接近手指尖大小,花瓣绢纱般透明,颜色是浅浅的红,花心却深褐如点墨。它们开得熠熠楚楚,团团簇簇,直弥漫到晚霞的裙下。你在草原上走得时间长了,就会发现,这花很有意思,在盐碱化严重的地方,颜色偏向紫红色,在盐碱化不严重的地方,呈粉红色,也会变成白色…… 到了秋日,二色补血草的茎秆和花瓣虽然已干透,却不枯萎、不褪色、不凋零。严冬来临,草原变成了一床铺天盖地的雪被,它们于冰雪中露出枝头,虽抗不过风雪的摧残,却拼命保留着淡淡的红颜。
二色补血草是白花丹科补血草属的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全株皆可入药。 明代朱橚以“野菠菜”之名首次将二色补血草收录在《救荒本草》中,作为饥荒年代可食用的救命植物之一。药典上说,二色补血草可补益气血,散瘀止血,可治疗病后体弱、消化不良、妇女月经不调等病症。草原上的牧人说,牛马羊在二色补血草茂盛的时候,愿意往盐碱地跑,舔舐碱土,也吃鲜嫩的二色补血草,几天后会自动离开,到水草丰美的地方觅食,不久就像“换了个人儿”似的肥壮起来了。
从前生活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人们,并不知道二色补血草为何物,只知道苏琪琪格。苏琪琪格在蒙语是牛奶花的意思。牛奶是草原上的圣洁之物,尊贵之物,吉祥之物。当一个生命弱如悬丝的时候,给他喝下一碗牛奶,或可以转危为安;当一个男人纵酒忘情的时候,你用一碗牛奶,换下他的酒杯,他会渐渐变得安静,像一个害羞的孩子那样听话。鄂温克草原的布里亚特婚礼,是远近闻名的蒙古族文化盛典,几百年来无酒不欢,也每每因酒生事。近年来,有德高望重者建议以奶代酒,没想到的是,所有人,包括嗜酒如命的人均双手赞成。这以后,我参加了两次牛奶婚礼,亲眼见过如此一幕:烈日炎炎,草原上的男女老少盛装而来,握手言欢,井然有序地围成一个圆圈 ,随即,绿野之上轻歌曼舞,诗声朗朗,尽管独特的民族服装和貂皮帽子把人捂得汗流浃背,却无一人衣冠不整、放浪形骸,全场人端庄而坐,把盏示意,用洁白的乳汁,祝福纯洁的爱情……期间气氛圣洁尊贵;大雁南归之时,我到新巴尔虎右旗草原采访, 看见一位额吉(蒙语 :母亲)向南飞的雁队高高扬撒了三勺牛奶,不由心生感动和敬意。牛奶作为吉祥的象征,包含着草原人对万物的态度,大雁就像是额吉远行的孩子,洁白的乳汁就像额吉深情的目光,祝福孩子一路平安,期盼它们早日归来……呼伦贝尔人喜欢苏琪琪格,把它看得和牛奶一样珍贵,赋予它至尊的名字,因为它应了草原人的禀赋,美丽、朴素、真诚、坚毅,在万物萧疏的时候,依然回报着大地母亲。
1998年我搬进新居,收拾停当,老闺蜜问我还缺啥,我说缺花,要好养的那种。果然是,知我者,老闺蜜也。几天后,她说,我的礼物猜你能喜欢。随即送来一大团干枝梅 。在城里,大家叫苏琪琪格为干枝梅,因为它即使干枯了,也保持着盛开的样子。这时是冬天,大雪封城,天知道它是怎么得来的这些花。我把这束干枝梅,安置在临窗的花架上。清晨,那玻璃上的冰霜,衬托着它的娇媚,下午,夕阳把它染成金色,更显亮丽。到2015年我再次搬家,这花竟没有任何改变,不落花,不褪色,抱朴含真,栩栩如生。每年春节前,我会用吹风机轻轻吹去它身上的浮尘,它就一抖精神,和我们一起进入新的一年了。我累了,就静静地看它一会儿,想一朵花的坚韧,也想一个人的长情。
诺门罕樱是日本侵华士兵对苏琪琪格的叫法,来自于一场罪恶的侵略战争。诺门罕位于呼伦贝尔西南,大兴安岭西侧,中蒙边境线内外的森林草原交错地带,大约有500平方公里,古老的哈拉哈河绵延穿过,其回环碧水,滋润了周围一片片绿野,使这里成为安详的游牧之地。1931年,日本关东军入侵呼伦贝尔,对我国和蒙古国以及苏联远东地区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到了1939年,为向西扩大“大东亚共荣圈”,日本侵略者在诺门罕地区挑起了一场残酷的战争,造成苏联、蒙古国、侵华日军和伪满军队十七万人死伤。战火浩劫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游牧者失去家园,草原植被燃为灰烬,飞翔于蓝天的雄鹰、大雁折戟沉沙,就连隐身于泥土的旱獭、鼹鼠,也被重炮飞弹掘尸于烽火硝烟之中。
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发起的侵略之战,不仅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反对,即使在日本国内,更多的日本人也并不愿意抛妻弃子, 到别国的土地上去烧杀抢掠。邪恶的军国主义统治者,在出征前,这样敕训侵华日军士兵——到了战场上要忠诚地“为天皇散花“,随时像散落为泥的樱花一样,献出自己的生命。到了战场,又命令每一个参战者事先写下遗书。 很多侵华日军士兵为了故乡的亲人不被株连,只好假装阉割掉了常人之心,不敢在遺书上流露对战争的痛恨和恐惧。
诺门罕战争,侵华日军大败。据当年侵华日军战地医生松本草平的回忆,他所在的卫生队曾被派到野战医院附近的沙地驻扎。炮火连天中,他们畏缩在自己挖的“章鱼罐”式战壕里,熬过了第一个寒冷的夜晚, 好容易盼到大兴安岭的山峦间,弥漫出暖红色的霞光。突然,天空一片黯淡,一架架苏军轰炸机像黑压压的蓑羽鹤群,俯冲下来开始投炸弹,不远处的野战医院顿时烟火翻腾……苏军坦克随后呼啸而上,子弹横扫日军阵地。有一个年轻的军医,想看看战壕外面什么状况,一探头,身子就像被电打了似的一抖,子弹从他的额头穿过。
侵华日军士兵在战壕里畏缩苦熬,有时候一天都吃不上一顿饭,提心吊胆,饥寒交迫,又被蚊虫不停叮咬,很多人患上了痢疾。松本草平想找到些绿色的野菜,給自己补充一点活下去的汁液。呼伦贝尔草原是富庶之地,蕨菜、柳蒿芽、野韭菜、蒲公英、金针菜,还有各种鲜美的蘑菇,漫山遍野,应该是唾手可得。可是此刻的草原,除了硝烟和泥沙,已经没有其他颜色了,战火吞噬的不仅是人类的血肉,还有大自然的肌体。
沮丧中,不知道谁发现了一些小土堆,细看,原来是一丛丛盛开的苏琪琪格, 她的茎秆已经干枯夭折,可那一个个小小的花瓣,依然以舒展的姿势,负担着厚厚的尘埃,举向蓝天。轻轻触动一下花枝,尘埃随风而散,显出一团洁净的浅红。就像在死亡的调色板上,伸张出一丝丝明亮。
从此每一个“章鱼罐”里的夜晚,都有一束苏琪琪格陪伴着那些瑟瑟发抖的侵华日军士兵。思乡心切的他们,称呼眼前这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小花为诺门罕樱 。
每一天,前面是苏军的炮弹,后面是长官逼迫的军刀,身旁是越来越多的尸体……只有到了炮火稍息的夜晚,他们才可以安静地曲蜷在章鱼罐战壕里,望着那枝优美的苏琪琪格,稍微平复一下崩溃的神经,小小的苏琪琪格在这些绝望的士兵眼里慢慢幻化成京都、奈良、札幌、名古屋……婀娜各异的樱花 。然而,温馨只在片刻,透骨的痛随之而来,你这鲜活的花朵,永不凋零,而下一个早晨来临,我等将以天皇的散花之名,化为齑粉。侵华日军指挥部下达命令,开始“猪突”行动,即像野猪那样迎着对方的高射炮冲锋,换言之就是放弃生命,主动用肉体挡子弹。死到临头,诺门罕樱,章鱼罐里的侵华日军士兵们仅有的梦想就是还能有下一个夜晚,能和你相守与共。
呼伦贝尔草原美丽的苏琪琪格,留在了日本战争亲历者的悔恨中。旅游旺季,哈拉哈河畔的牧民们多次看到白发苍苍的日本游客,手捧苏琪琪格,向草原深深鞠躬,用汉语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后来他们慢慢逝去,历史悲剧的沉重大幕徐徐落下。战争破坏过的牧民家园,却恢复得很慢,草原上的人们年复一年治理着那些沙丘荒地。苏琪琪格依旧年年盛放,诺门罕樱这个来自血雨腥风的花名,留在博物馆里,时刻提示着人们和平是多么重要 。多行不义必自毙,诺门罕之战的罪魁祸首得到的除了正义的审判,还有堆积成山的骨灰罐和本土孤儿寡母长久的泣血之痛。虽然他们最终认罪伏法,但是战后的诸多事实证明,历史的教训并没有让一些极端军国主义思潮彻底殒没,他们扩张的阴魂不散,至今需要人类保持警惕。
苏琪琪格有时候也被俗称为苍蝇花,这个名字,听起来不美,大约就是人们不加细究,随口一叫的产物。岂不知这个叫法,恰恰忽略或者颠倒了一个事实。并非苏琪琪格长的像苍蝇翅膀,并非苏琪琪格像苍蝇那般藏污纳垢,反而,是因为苏琪琪格有一个奇妙的隐秘,就是它在盛开的时候,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气,令到处嗡嗡叫的苍蝇趋之若鹜,而苍蝇一旦落到花朵之上,却立马纷纷死去。至于这是为什么,我学问不到,说不清楚。对于二色补血草,我看依照草原人的叫法,称之为苏琪琪格最为得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