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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脂

2023-02-18葵小默青由

南风 2023年1期

文/葵小默 图/青由

她望着那敞开的狱门,眼底多了一抹笑意,最终选择了走向那熊熊燃烧的火焰里……

【引子】惊鹤唳

潇潇雨歇,薄雾轻笼。

绮窗内,女子正对镜淡描着那远山眉,就在这时婢子小影突然慌慌张张地闯入了室内。

她神色恐慌,颤颤巍巍地朝着端坐于镜前的女子道“初蔓女公子,婢子方才瞧见那清澜池里有……有具尸体!”

“什么!你可看仔细了?”女子闻声心下一惊,急切地搁下那沾着螺子黛粉的笔,一转头,那翡翠耳坠轻轻拍打在了她白皙的脸颊上。

“那具女尸她……她的脸血肉模糊,看着像是被人活生生剥下了脸皮一般,婢子现在想想都觉得瘆得慌!”

女子倏地站起了身,提着裙摆就往屋外疾步而去。

在延尉署的人赶来调查之前,陈家的下人早已把那出了命案的池子围得水泄不通。对于女尸的身份,下人们众说纷纭。

这时女子从人墙中艰难地挤了出去,在看清那具打捞上来的女尸后,她只觉得胃里一阵排山倒海,拿着绢丝手帕捂住口鼻退至一旁。

“阿翁,是如君秦氏!”她红着眼眶,十分笃定地朝着陈樾说道。

【一】雾里花

季倾故带着官吏来到嘉和院时,她正跪坐于杏色的挂帘后素手烹茶。

春风微拂帘幕,茶烟氤氲,帘后的她身着月色留仙裙,眉黛青颦,双目含笑。还未待他开口,她便先声夺人地示意婢子小影端了一碗茶汤递给他。

“延尉左监先尝尝这碗茶汤!”

“女公子惯用左手?”季倾故轻呷了一口茶,看似无足轻重的一句话却透露出了他敏锐的洞察力。

“左监大人好眼力!”她轻声笑了笑,眸光似清泉里随水微漾的月影,温柔中藏着些隐秘。

“听说女公子认为死者的身份是陈尚书的如君秦氏,女公子的判断可有依据?”季倾故望着帘后之人问询道。

“因为秦氏曾告诉我,她是萧国人的后代。当年萧国兵败,京岚城所有的萧国俘虏都被铁烙印下了特殊的奴隶印记,男充军,女为娼妓,后代也不能幸免。在看到尸体背后的那个印记后,我就知道她是秦氏。”

“女公子似乎与秦氏有些交情?”

“不瞒左监,她在做阿翁的小妻前曾是我院里的一个婢子,那时我怜她身世可怜,对她多加照拂,她也待我忠心不二。所以你一定要抓住幕后真凶,给她一个交代!”她缓缓垂下了头,声音哽咽道。

“你放心,我会抓住此人的!”

季倾故走后,她拿起剩下的茶汤倾倒在了碳火炉子里,烧得橘红的碳遇水瞬间发出“呲呲”的声响,如一阵清风拂过松间竹林,令人耳清目明。

这时,婢子小影将秦氏的生父带入了屋内。

“小人见过女公子!”秦徽躬身朝着眼前的女子作揖,眼睛却不安分地四处观望,他一见周遭这金碧辉煌的装潢,眼睛里就直冒金光,又谄媚讨好道“不知女公子找小人有何事?”

“雪萼的尸体你可见过了?”

“小人见是见过了……”秦徽不怀好意地朝着她眯眼笑着,继续狂妄自大道“可小人知道死的那人并不是雪萼!”

“这便是你要见我阿翁的原因?你怎知死者不是雪萼?”她黛眉颦蹙,眼帘微垂,令人看不清她的情绪,声音也清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那贱丫头和她那勾引男人的阿母一样喜欢弹琵琶,长年累月下来压弦的左手指腹肯定长了厚厚的茧子。可那尸体却是右手有茧子,左手却干干净净的。小人猜测,死者生前若是善弹琵琶,那她定然是个左撇子。”

她突然拊掌笑了起来,讽刺道“看不出来你一个家徒四壁的赌徒竟然能有这番见解。”

“那贱丫头命硬着呢,没那么容易死,指不定是躲起来了!”

“你是个聪明人,我希望今日你所言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她将一根羊脂白玉簪递给了秦徽,望着他冷笑道。

“女公子出手真阔绰,这玉簪可抵万贯钱,小人绝对会保守秘密的!”秦徽小心翼翼地将玉簪藏进袖中,一副小人得意的嘴脸朝着她奉承道。

现在的他已经开始盘算着接下来要去哪个赌坊大展拳脚,又哪里能料到,如今站在他眼前的正是他口中的贱丫头,秦氏雪萼。

【二】妒火烧

没错,是她鸠占了鹊巢,顶替了陈初蔓的身份。

而这一切,还要从她被秦徽卖进陈家说起。

在一众婢子里,她算得上是美貌的,眼底一颗泪痣更是令人我见犹怜,于是后来在陈樾一瞥惊鸿后,她成了他的第七位小妻。

陈樾宠爱她,这无疑令其他小妻对她心生了嫉妒。她们平日里尖酸刻薄,话中带刺,说的无非是男君就贪图她个年轻新鲜感。总有那么一天,失宠卑贱的她该是哭得要多凄凉就有多凄凉的。

对于这些言语攻击,她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她可一点都不想当这个小妻。

甚至一想起那晚酒气熏天的陈樾强势地压在她身上时的场景,她便觉得有铺天盖地的反胃恶心袭来。

没人知晓她的心中早已有了一个意中人,那人自然是陈樾比不了的。

雪萼依旧还能记起第一次遇见他的场景。那一日她被秦徽抵押给了赌坊还债,在一群酒色之徒肆意欺辱她之际,是他用一把桃花飞扇及时而精准地打落了那奸人扯着她衣衫的手。

他懒散地将一袋子精铜甩落在了那群人脚边,轻蔑一笑道“这位小女娘欠的债本公子来还!”

她于错愕间蓦然抬起了头,一双含着屈辱泪水的眼睛第一次那样认真地盯着一个男子看。

那一刻,周遭的一切在她视线中逐渐模糊起来,唯有他温柔缱绻的眉眼是清晰温暖的,仿若新雨过后岚烟蔽掩着的苍翠枝叶,层层叠叠,不经意间就挤满了她贫瘠荒凉的心。

只消那一眼,她就已经认定他是自己惨淡人生中那唯一的光与暖,她盲目地喜欢上了眼前这个男子,即便她对他一无所知。

她本以为此生再也无缘见着那人,没想到后来在一个晴雪初霁的日子里,她竟然又碰见了他。

那一瞬间,她欣喜激动得像个抱着蜜糖罐子的孩子,即使隔得那么远,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来。

他可真是个不错的人,即便陪伴于他身侧的女子在雪中不慎摔落沾了满身泥渍,他也毫不嫌弃地将她当街抱起,嘴角抿着宠溺的笑意。

雪萼小心翼翼地跟了他一路,巧的是,她认得那女公子正是陈樾的爱女,陈初蔓。

她望着陈初蔓的背影,心中多了些嫉妒与哀怨。

命运多舛的她头一次怨恨起了老天的不公,她恨自己这般轻易地就爱上了一个一无所知的男子,恨他怀中憨态可掬的那个姑娘不能是自己,更恨这卑贱不堪的出身令她处处受限身不由己。

她是这样地愤恨不公着,以至于在途径积雪的石拱桥时,脚底一生滑竟从桥上摔落了下来。额头被硕大坚硬的石头划开了一个血口子,瞬时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在雪地中晕染开来。

她阖了眼本以为会这样悄然地死去,谁料后来她竟阴差阳错地得了一个机缘,一个能让她跨越一切鸿沟去与他比肩的机缘。

【三】鸠占巢

雪萼回了陈府后一连数日都不曾出过怜雪院。

陈樾来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婢子小筠在屋内急得跳脚,对着整日坐在梳妆镜前的雪萼劝说道“如君,你如此拒绝男君,迟早有一天男君怕是不会再踏入这院子了。”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他最在乎的便是我的年轻美貌,而今我破了相,这额头的伤一日不好,我便一日不见他。”

雪萼气定神闲地涂抹着那白玉脂粉盒里的脂粉,不知不觉间,她额头的伤痕已经淡化了许多。

“和初蔓女公子私会的那人查清身份了吗?”

“打听过了,那人是京岚城花名在外的苏家郎君,皇后的侄子苏寂云。”

她闻声心下一咯噔,竟是苏家的人,果真与自己是鸿泥之别。

缄默须臾后,她缓缓将一根凤鸟卷云纹白玉簪插入了云髻间,对镜满意一笑道“今日咱们去会会女公子!”

嘉和院里,朱红的梅正吐露着纤纤的鹅黄蕊,微微摇曳间暗香浮动,斜阳洒落在积雪的梅枝上,在玉莹的雪地上投射出曼妙的剪影,满院清冷却不失雅致。

雪萼一进门,便眼尖地瞧见了在院中和婢子一起采撷白雪的陈初蔓。

她早就打听到了这些天陈初蔓忙着做雪灯,本来雕刻冻结的雪冰这一事就极为费时费力,偏偏近来日头好,那精美的雪灯做好了搁置着不到一两日便融化了。

雪萼望着陈初蔓献计道“早就听你阿翁夸你做的莲花雪灯精妙绝伦,只是难以长久保存,何不试试以矾入冰,此法可使雪灯存放数日也不会消融!”

“如君秦氏?”陈初蔓闻声暼来,颦蹙的眉眼间捎带些轻蔑之意。

雪萼以笑回应,她知道陈初蔓是看不起她的,毕竟两人年龄相仿,她却做了陈樾的小妻。

“还是同往昔一样叫我雪萼吧,你试试这个方法,定然有效!”她提着裙摆缓缓走至陈初蔓的身旁,在陈初蔓一脸警惕地望着自己时,她摆头一笑,将狐白裘制成的手套塞到了陈初蔓的手中。

陈初蔓见此物惊呼道“我记得这狐白裘手套是赏功宴中圣上赐给爹的,他竟然给了你!”

“是你爹特意让我拿给你的,你看你的手都冻僵了!”

陈初蔓见她的视线往下移,连忙将冻得红肿的手往衣袖里缩了缩。

回去的路上小筠喋喋不休道“如君何必费尽心思讨好女公子?”

雪萼闻声心下一阵冷笑,她要做的何止是讨好陈初蔓,她还要将其取而代之。

只是这样狠毒的心思,她藏得很好,她滴水不漏地笑道“在我还是她院里的婢子时,她曾帮过我!”

“可女公子似乎并不怎么领如君的情!”

“那又如何,再冰冷的石头也终有一日会被人捂热的。”雪萼微挑了挑眉,语气里满是倨傲。

她早就料到陈初蔓不可能一下子就对自己卸下心防,于是接下来她又使了一计。

之后陈初蔓因私会男子一事被陈樾处罚,是她在背地里派人向陈樾告的密,可明面上她却顶着触怒陈樾的风险在众人面前充当好人替她求情。

如此阳奉阴违的手段,心性单纯的陈初蔓哪里是她的对手,很快就完全信任了她。

而她一边与陈初蔓做好姐妹,一边偷偷观察着陈初蔓的日常习性,直到她对陈初蔓所有的事都了如指掌后,她将一碗掺了鹤顶红的茶汤送到了陈初蔓的嘴边。

那一晚风饕雪虐,凛冽的朔风似一把无形的冰刃在院内肆意挥舞着,卷着雪籽时不时拍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屋内昏黄的烛火微微摇曳着,妇人缓缓从紫竹屏风后走出,她的皮肤就似一卷微皱的上好绸缎,虽有岁月的痕迹,却依然细腻富有光泽,一双深陷的眸子仿若铜铃一般炯炯有神。

“怎么?动了恻隐之心?”妇人望着跌坐在尸体旁的她冷声道。

“从我决心要将她取而代之的那一刻起,我的恻隐之心便死了,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处理她的尸体!”

“这件事交给老身,绝对不会有人怀疑到你的身上!”

妇人咧嘴一笑,她满是褶皱的手朝雪萼递来了一个小巧精美的脂粉盒。

“只要怀着极深的执念涂上这如意脂,你就可以慢慢变成你心中最想要的容貌!

那一刻,她鬼迷心窍地接过了那如意脂,一想到往后能借着陈初蔓的身份去靠近她的意中人,她的双眸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光芒。

她将如意脂涂在后背,那奴隶烙印就消失了,自从她用了如意脂后,骨相渐变,容貌也有了七分陈初蔓的影子。她望着那黄花梨木妆奁里的那瓶脂粉,冷静之余,她却越发觉得此物透着些邪门。

内心一番挣扎后,她将这如意脂粉锁在了妆奁盒的最下一层,而当她在这七分相似的容貌之上再傅粉施朱一番后,她就是活生生的陈初蔓了。

【四】一场空

三月初尚余留着些料峭轻寒,连日的绵绵春雨催醒了京岚城内迟开的杏花,清风里藏着淡淡的杏花香。

季倾故站在酒舍二楼的阑干处,幽深锐利的目光却落在了街巷那一队迎亲的队伍身上。

锣鼓喧天中,那一群火红的人影好似天边的火烧云,由远及近,满目皆是灼灼的红。

喜轿被八人齐台着,轿身顶端是一朵锡制的牡丹花,四角缀着珍珠金线同心穗,红绸轿帷绣着麒麟送子图,一看这迎亲的阵仗就知道这嫁娶之人非富即贵。

“季左监何时喜欢看热闹了?”官吏宋文将一壶温酒搁在了桌上,揶揄道。

这时恰逢一阵风吹起了低垂的轿帷,露出了女子尖削白净的下巴,朱唇皓齿,只是半张脸便足以倾倒众生。

可季倾故偏偏是个不懂欣赏之人,他皱紧眉头喃喃道“自秦氏的生父暴毙后,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两宗命案都与她脱不了干系。宋文,你说这轿中美娇娘,暗里究竟藏着几张面孔呢?”

“如今这陈女公子嫁给了权倾朝野的苏家,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了!”宋文长叹了一口气道。

“苏家可真是这京岚城的一颗大毒瘤,总有一天,我会抓住她露出的马脚的!”季倾故缓缓收回了视线,十分坚定地说道。

花轿中的雪萼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延尉署的人盯上了,此刻的她满心欢喜,脑海里都是苏寂云的朗目疏眉,这一天她等了太久,为了做他的夫人,她是踩着他人的尸骨才跨越过这条身份的鸿沟。

扮演陈初蔓,她已经做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了。成婚后的朝夕相处间,苏寂云也从未对她的身份产生过怀疑。

谷雨之后,太子携太子妃于上林苑狩猎,苏寂云与她也一同受邀前往。

“去年离跃国进贡了几只极品神兽‘泽马' 养在了这林苑中,今日寂云你与吾比试比试,看看两炷香的时间内谁先捕下那第一只神兽!”太子骑着绝影宝马立于浮岚暖翠的林前,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泽马?传闻用其皮毛做的裘衣,可入水数日不腐,遇火不焦,是无价之物!”

“你倒是识货,今日若你赢了比试,吾便将那泽马赐给你夫人做一件裘衣!”

“这么大的彩头,那臣这次便使劲浑身解数了。”

两人相视一笑后,便策马穿梭于漫林碧透的山林间。

而雪萼与太子妃则在山脚的亭子里歇息。

上一刻还温婉贤淑的太子妃下一秒就换上了一副傲慢无礼的模样。

她漫不经心地观赏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头也不抬地朝着雪萼道“苏夫人,本宫劝你别抱有幻想了。无论等会儿结果如何,那只泽马都只能是本宫的!”

“可殿下明明说赢者……”

“你还真是愚钝,你信不信,苏卫尉绝对不会赢的!”太子妃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冷哼一声后,她站起身在雪萼耳畔嗤笑道“因为他会让着殿下的,而这,就是为官之道!”

雪萼暗自捏紧拳头,心里的恨意似雨后的春笋一般疯长,可表面上她却伪装得唯唯诺诺,一副被他人拿捏的模样。

第二柱香燃至三分之一时,太子抓了一只泽马回来了,这时太子妃朝着雪萼轻挑了挑眉,眼神里写满了挑衅与得意。结果显而易见,这场比试太子是赢家。

须臾过后,苏寂云拧着两只野兔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吾跟你比试抓泽马,你怎么姗姗来迟抓了两只野兔回来?”

“那泽马岂是臣一个俗人能寻到的,这上林苑的兔子肥美,臣正好抓几只解解馋!”

这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太子与泽马身上,谁也没有发现一只老虎突然从林旁的花丛后跳窜了出来。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声响彻云霄,下一刻它径直扑向了折花的太子妃,太子妃惊恐失色下狠心地将一旁的雪萼推向了老虎。

跌倒在地的雪萼眼见这老虎就要扑落到自己的身上,千钧一发之际,她本能里用右手拔下了发间的银簪刺向老虎的脖子。

可她的力量终究是薄弱的,这一刺并没有杀了老虎,反而彻底激怒了它,就在它露出尖锐的獠牙咬向雪萼时,两只箭矢飞速射向了老虎,在两箭封喉下,老虎倒在了她的身上,鲜血染红了她的身体。

太子为了掩饰太子妃的劣行,拊掌赞赏道“苏夫人的英勇无畏,胜过这世间所有的女娘!”

雪萼似乎并未听见太子的声音,她的全身冒着冷汗,眼神游离,唇色苍白,那时的她想着一切都完了。

她竟然在苏寂云面前露了这么大的一个破绽,陈初蔓是左撇子,可刚刚在情急之下,她竟然用了右手。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苏寂云将她抱起来了,她悄悄地望着他,却觉得他的神色并无一丝异常。

后来她一直没想通这件事,直到那日苏寂云与小妻孟氏在庭院内饮酒作乐。

雪萼一踏进院子便听见苏寂云轻笑道“娶她,不过是皇后拉拢陈家的手段,她要为太子铺路,这些年来苏家的满门荣耀还是要仰仗皇后的,我这个做侄子的,对她的指令又岂敢不从!”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他娶的仅仅只是陈初蔓这个身份,因为他从未留意过陈初蔓的喜好与习惯。

那一刻她费尽心血堆砌的心墙似乎在刹那间崩塌成了一地的废墟残骸。

她怎么也没料到,自己费尽心机,踩着尸骨得来的,竟是这样一个荒谬的结果。

可更荒谬的事,还在后头等着她。

【五】祸临头

那个拦在轿前的丑陋女子说出自己身份时,雪萼着实吓了一跳。

“你说,你才是陈初蔓?”

“没错,你在陈家见到的那个人,曾是我的贴身婢子,是她用了如意脂变成了我的模样!而你,也和她一样,被欲望蒙了心!”

“我凭什么要信你?如今在世人眼中我就是陈初蔓!”即便在正主面前,她这个冒牌货依旧理直气壮,狂傲的气势不减反增了几分。

“所谓的称心如意之颜,其实是长在你们的原脸之上。你可知我的婢子死了为何看着似被人剥了皮?那是因为过度使用了如意脂的人,最后她自己本身的脸会跟着那张假脸一起脱落下来!”

“什么?”雪萼瞬间花容失色,此刻她双眸里凝聚了深深的惊恐与慌张。

“我问你,给你如意脂的是什么人?”

“一个微鬓如霜的老妪!”

“可当年给我婢子如意脂的,却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女娘!由此可见,它将那些脱落下来的脸占为己有了。”

雪萼的脸色一片惨白,她抬着轻颤的手缓缓抚上了自己的这张脸,脑海里又闪现出了当时看见那具无脸女尸的情形,巨大的恐惧在她瞳孔中扩散开来。

从那以后,她就得了一种心病,总觉得自己的脸又痛又痒,就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一点点撕扯着她的脸一样。

在心魔日夜的折磨下,她发了疯地动用钱财与人力在京岚城去寻找当初给自己如意脂的那个怪物,可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雪萼的反常引得苏府的下人们在私底下议论纷纷,他们都说这位苏夫人怕是疯了。

谁料竟一语成谶,接下来苏夫人是真的疯了。

那日晨曦初露,一直伺候苏夫人洗漱的婢子在敲了门后却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婢子便在疑惑之下推门而入,谁料走近床榻一瞧,竟被眼前的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出了内室。

很快,苏夫人弑夫一事就在京岚城传得沸沸扬扬。

延尉狱中阴冷潮湿,几乎昏暗得不见天日。只有透过泥墙上那一个小小的窗孔照进来的鱼肚白微光,雪萼才知道此时已是白昼。

这时季倾故在两个官吏的引领下走进了狱房,雪萼一见他便十分激动道“是那个怪物,这一切都是那个怪物搞的鬼,我没有杀苏寂云!”

“怪物?真是无稽之谈,苏府的下人曾亲眼瞧见苏卫尉在前一夜去了你的房中歇息,隔日他的尸体就被发现躺在了你的身旁,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季倾故冷笑道。

“左监大人明鉴,若是我杀了他,我为何要将他的脸弄得面目全非,然后还不毁尸灭迹,等着旁人来发现尸体?”

季倾故精锐的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心底也有些解不开的谜团。

这次又是一具看不到脸的尸体,此案看似人证物证具在,可也有些不合理的地方,隐约中还透露着一些说不上的诡异感。

“我甚至怀疑,那日躺在我身旁的尸体并不是苏寂云的,真正死掉的是被他代替的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人知道一种叫如意脂的东西吗?”

接下来,季倾故听雪萼讲了一个荒诞离奇的故事。

“这么说,你承认了陈家那具尸体与秦徽是你所杀?”

“没错!是我杀了他们!”雪萼毫不犹豫地点头,双眸里尽是一片荒芜。

“你适才说死的并不是苏卫尉,有何依据?”季倾故右手捏着下巴凝神沉思着。

“直觉,我感觉那个怪物就藏在我的身边!说不定,苏寂云也用了那如意脂。现在他的脸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而他为了不露馅,于是杀了那个被他替代的人,毁了其容貌,再嫁祸给我!”雪萼静静地盯着季倾故的眼睛,那种幽怨冰冷的眼神令季倾故有些后背发凉起来。

雪萼大胆的推论令季倾故愈加得头皮发麻,被重重疑云隐藏起来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从来没有那么急切地想要打开这一切的谜团。

“不过苏寂云到底取代了谁的身份,这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了。”雪萼突然发疯似地笑了笑,眼角含泪道:“我猜它快要出现了,那个怪物,它会来拿走我的这张脸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即便你如今的这张脸再美,也终究是假的。为了私欲就轻易摒弃自己的脸,为了掩盖事实就夺取他人的性命,你们与那个怪物其实并无差别!”季倾故深邃黝黑的眼睛盯着雪萼的脸陈述道。

“是啊,我也是怪物!” 雪萼望着自己的双手,恍惚间,她看见上面染满了鲜血。

【六】离火咒

狱中的夜是漫长而又绝望的。

牢房中各个角落都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腐烂血腥气味,斑驳陆离的石墙上只有几盏摇曳着微光的油灯。

雪萼躺在潮湿发霉的草席上望着头顶被虫腐蚀的房梁,耳畔传来了老鼠啃咬着草席的声响。

这时冷风一吹,本就为数不多的油灯瞬间灭了两盏,狱中又昏暗了几分。

雪萼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转头望去,便瞧见一个颀长的人影静静伫立在了栏杆外凝望着自己。

“太子殿下?”

黑色斗篷下的这张脸她在上林苑是见过的,她先是震惊而后又迅速摆了摆头,推翻了自己判断,斩钉截铁道“不,太子不可能来见我!你是谁?难不成是苏寂云!”

他诡异地朝着雪萼笑了笑,下一刻,斗篷里的脸突然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苏夫人,这么快就不记得我这个老妪了?”斗篷里的黑洞倏地又幻化成了一张脸,没错,那是雪萼第一次看见它时的那张脸。

“现在,你的脸是我的了!”它阴森的眼睛贪婪地盯着雪萼的脸,随后发出了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

雪萼内心的恐惧瞬间上升到了嗓子眼,与此同时,她的脸上开始传来了火辣辣的撕裂痛感。

惊恐之中,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从外边缘一点点地脱落了下来,她浑身颤抖不止,连忙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朝着它怒斥道“你这个怪物,这次你不会得逞的!”

然而它并未理会雪萼的嘶吼,只是冷眼望着她在地上疼得打滚,它一伸手,那张血淋淋的脸皮便飞落到了它的手上。

可就在这时,离奇的事发生了,那张脸皮竟然在刹那间冒起了蓝光,下一秒,它的手开始燃烧了起来。

“是离火咒!”

它含着怨念与怒气仰天一吼,此刻雪萼已经痛到麻木了,她望着那只怪物被幽蓝色的火光瞬间吞噬,火海里渐渐浮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一袭月色长袍,手执一把象牙骨折扇,灯火勾勒出他精致的五官,神情清冷孤傲,恍若神明降世,一如雪萼初见他时的模样,分毫不差。

那晚陈初蔓来狱牢中看她,他就站在陈初蔓的身后,这咒术便是他施在雪萼的脸上的。

“这怪物盗取了数张人脸,今晚你助我杀了它,我可以还你一张脸!”他从盛开的火莲中走来,在她身旁俯下身道。

“我自知作恶多端,如今但求一死!”雪萼闭眼流着泪心如死灰道。

话音一落,她再睁眼,那人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望着那敞开的狱门,眼底多了一抹笑意,最终选择了走向那熊熊燃烧的火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