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留白

文并图/李卫华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心理咨询中心）

密不透风的爱

小赵又失恋了。跟历任前女友一样，分手时对方也给他发了一张好人卡：“你是一个好人，但是我们不合适。”

来到咨询室，他向咨询师发出了疑问:“我明明对她们很好，做普通朋友时都很好，为什么一变成恋人就不成了？我大概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吧？”小赵长得高大帅气，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吉他，颜值和才华都在线，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恋爱都以失败告终。

“你是怎么对她们好的？”咨询师问。

“比如，像现在这个女孩，我真的是拼了全力对她好。早晨，我会打电话叫她起床；她出寝室，我就已经准备好早饭了；她要复习英语六级考试，我参考资料买好送她手里；她们寝室要出去旅游，我都提前替她查好攻略。说句实在的，哪怕是她要和别的男生一起出去做项目，我也给他们提前规划好行程。她的室友都说我是全能型暖心男友，我的室友开玩笑说我是……”

“是什么？”

“舔狗……当然，我肯定不是。她说她也喜欢我的。”他停了停，又说，“老师，你说，我对她还不够好吗？还要怎样？”

咨询师温和地看着他，认真地说：“会不会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才分手？”

听到咨询师这么说，小赵更加不解了……

没过几天，小赵的女朋友小媛来到了咨询室。“我觉得对不起我男朋友，我很内疚，但是我真的不能违心继续跟他在一起，老师，我应该怎么办？”她手撑着额头，连连摇头。

“为什么会内疚呢？”咨询师关切地问。

“他对我很好，真的是无微不至，比我爸还好。我怎么能伤他的心呢？唉……”小媛说出了内心的痛苦。

“那会不会是这种情况呢，虽然他对你好，但你其实并不是很喜欢他……”

“不不不，您理解得不对，我挺喜欢他的，可是……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密不透风的好，你就没有办法做自己了。我也需要按照我自己的意愿来生活，他帮我把一切都做好了，我跟个提线木偶有什么区别？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小媛喊道。

从小赵的角度来看，他长得帅、有才华，对女友还好，简直完美，但他总被分手，似乎匪夷所思。但站在小媛的角度来看，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她能想到的事情都被男朋友安排好了，生活被另外一个人填满了，那自己又在哪里呢？这也很可理解。

在亲密关系里，可能刚开始会受长相、才华这些外在因素影响而互相吸引，但彼此相处，还需要在两个人的互动中留一些“空白”，那些“留白”是给对方的尊重，让他可以在爱你的同时，也能做自己。

竭尽全力的优秀

“大家齐心协力，实验数据终于做出来了，效果还是非常显著的，剩下就是撰写报告了。”老师在组会上说道，“但是，得有位同学先整个初稿出来，然后大家再过细，这件事我想……”

“老师，我来吧！”老师的话刚落音，小强就举手了。

“好，就让小强同学来吧，辛苦啦。”老师欣慰地看着他。

“这个总也搞不好，我不想搞了！”同组的女生把鼠标一摔，往后一躺，发出了绝望的呼喊。她在电脑上跑仿真数据，试了很多次都不行，看这架势要摆烂了。

“要不，我帮你看看？”小强试探着问。“那太好了，快快！”女生如蒙救赎般让出了工位。小强像一位力挽狂澜的将军，坐下来一顿噼里啪啦，不久，电脑上呈现了非常优美的曲线，拟合得特别完美。“哇！小强，你真能干！”女生开心得跳了起来，满眼都是感激与欣赏。

“宿舍创意比赛，咱搞点什么？”宿舍长对着大家说。其他两人开始挠头时，小强站了出来：“老大，我可以用轻黏土来做一个宿舍模型，看！”说完拿出了一堆非常精美的轻黏土作品，展现在舍友面前。“哇，好精美啊！”“真有才！”兄弟们不停地赞叹。

“中场防守！中场防守！”休息时，教练气得直跺脚！ “教练，让我来吧，我试试！”旁边替补的小强举手。“好！你上！”哨声响起，小强上场，生龙活虎，赛事逆转！“小强你太棒了！”大家都喝彩。

刚来到大学，小强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优秀。是公认的多面手，能干、聪明而且积极主动。只要他一出手就会赢得大家的满堂彩，只要有能展示才能的机会，他都会紧紧抓住。但时间长了，小强发现，无论他怎么努力，掌声和鲜花逐渐远离他了，人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现在西区还有三个网格点没有人认领，路途比较远，比较辛苦，有哪个同学愿意去跑一下？”辅导员站在防疫物资面前，对着大家说。“老师，这种偏远的地方，要不大家轮着来吧？”班长建议道。“老师，班长，不用了，我来吧，我中午去送！”小强站起来举手了。说完，大家都扭过头来看着他，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哈，你们看看我在疫情期间学的乐器！”一个同学在群里发了一段自己吹口琴的视频。“哇，真棒!”“好空灵啊！”“我也想学！”同学们纷纷在视频下面回应和讨论。小强也回了一句：“啊，真好，我也学了一些别的，献丑了！”小强发了一段自己刚学的电子乐作品发到了群里。十分钟过去了，群里一片死寂。过一会，又有一个朋友说：“学校超市的面包又涨价了。”这才又引发了群里热烈的讨论。

小强感到非常的难过和困惑！

这是有原因的。经济学里有一个规律叫边际效应递减率。它的大意是，在一定时间内，人们从某种投入中获得的效益，是依次递减的。在心理学领域，我们把这个过程叫作“感觉脱敏”。当最初接受到某一种外在刺激时，人们的感受的敏感性是最高的；但若连续接收到同样的刺激，这种敏感性会逐渐降低；如果该刺激持续对我们高强度输出，我们甚至会感觉到厌恶和抗拒。小强不明白这个道理，一直在非常用力地以最大强度地向他人输出自己的闪光点，久而久之，人们就逐渐脱敏，甚至厌恶了。

优秀，也需要留白。

沉默的力量

三叔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但村里的人都喜欢和他说话。他是一个篾匠，手上功夫利索，干活又快又好。有太阳的时候，村里的人都来找三叔，一来是修补各种竹篮、箩筐，二来是找三叔聊天。冬日的暖阳从瓦片边缘穿过，透过一排土砖的孔，稀稀疏疏地照着三叔酱紫色的脸，三叔的五官沉浸在阴影之中，编篾的手上下翻飞，来客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长短和近来的烦心事。

三叔耐心地听着，并不看说话的人，也基本不说话。他不停地点头，但手上的活一直没停下来。等来的人把话说完，三叔的活也干完了。然后他笑眯眯地看着来客，把修好的篾具递给对方。来客带着篾具和舒展的心情起身，三叔也弯腰收拾板凳、工具，夕阳下，双方互相道别，各自回家，画面极美。

三叔听了很多别人家的故事，是我们村知道秘密最多的人，但从来守口如瓶。所以，大家都放心找他说心里话。有一次，来找三叔说话的人是三叔的女婿，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是一个急性子，急冲冲地跑过来，一把夺过三叔手里的箩筐扔在地上，大喊大叫：“爹，你快去管管你女儿，哪有这样的？两天不吃饭了，也不管孩子！”

三叔笑了笑，捡起物件说：“好嘞！好嘞！”然后又编了起来。

男人又大喊：“我妈就说她做菜盐放多了，她不至于跟老太太怄气吧？我在中间很难办啊！” 三叔看了看他，没说话，又编起来。男人很着急地把箩筐抢过来，放在身后。

“您必须要劝劝她，她不能老耍小脾气，现在我妈也生气，您说我怎么办？”三叔又笑了笑，说：“好嘞！好嘞！”阳光下，一个巨大的黑影手舞足蹈地扭着各种形状，而另一个影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言不发。最后，三叔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说：“好嘞，我给她打个电话，劝劝她。”男人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男人回到家，却看到婆媳俩已经笑嘻嘻地在一起准备晚饭了。男人大为惊讶，当场给三叔打电话，说还是三叔说话管用。三叔笑了笑说：“和好了，就行了。”

作为见证人，我曾问过三叔，是否真的打过那个劝和的电话。三叔摇摇头，继续做他的活计。我很吃惊，问他到底施展了什么魔法。三叔说：“总会有办法的，你给她们点时间就行。”

时隔多年之后，我成了一名心理咨询师，回想起三叔所做的事，十分佩服。他不认识几个字，更别说懂得什么心理学原理，但实际上，他极具一名心理咨询师的素质。首先，他能保密，让所有来找他诉苦的人感到信任和放心；第二，他懂得倾听，他从不反驳和教育来人，只是点头赞同；第三点最重要，三叔能抱持情绪，任何时候，他都不会被别人的情绪搅动，更不会付诸行动，哪怕是对方攻击自己，他也能够稳稳地接住，充分地给与对方自己探索和解决问题的空间。他不仅只是保持沉默，还善于节制、懂得留白，相信对方能够自己解决问题。

我在临床咨询中，见证了太多用情至深、竭尽全力的故事，看到过太多凡事都做到极致、力争100分的人，他们有的像小赵，倾其所有去爱一个人，有的像小强，恨不得把全身光亮的羽毛都展露出来，但很少有人像三叔那样，不徐不疾、不紧不慢地给他人、给生活留白，给对方留一些余地。

也许，能够留白的生活，才是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