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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戏

2023-02-17晋玉靖

牡丹 2023年21期
关键词:安安剧团乐队

晋玉靖

嵩县大章乡闫沟村是一个普通的农村村庄。二十几年前的很长一段时期,这个村庄与它四周的邻村相比,另有一番好气象,就是这个村里有一台唱曲剧的民间戏班。每年春节期间,总要高搭戏台热热闹闹地唱几天。

多年来,这个村庄民风淳朴,人人懂礼义守规矩。违法乱纪的人没有,不孝的儿孙没有,不敬公婆的儿媳妇也没有。老人们说,这些好处都与这台戏的教化有很大关系。

冬天到了,农事闲了,这个业余的团体就开始组织排戏了。村民们也称这个团体为“剧团”,但与专业剧团不同的是,他们演戏纯属娱乐,没有报酬。我的父亲就是这个团体中的重要成员。

我15 岁的那年冬天,父亲病了,病在咽喉,只能喝汤,咽不下馒头,也去医院看了,吃了不少药,却不见好转,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母亲劝父亲不要再去剧团了,父亲说演戏是集体艺术,少他一个人就开不开戏,何况他病得苦闷,也想去散散心。

母亲要管家,弟妹们又小,无奈之下母亲就让我休了学,天天跟着去陪护父亲。

我陪护的任务有两个,一是每餐照看父亲吃饭,伙上的饭不合他的口味时,我需要另外再给他做;二是我的家在一个山岭上,距离排戏的剧团大院还有五六里崎岖的山路,每天晚上排完戏回转时能给父亲做伴。冬天夜寒,盘旋而上的林间小路在暗夜里静得怕人,若遇风雪天,小路上结着薄冰,在山顶就能听见从山底往上走路的人“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我明白母亲对病着的父亲的担心。

这两件事做起来都很容易,何况父亲到剧团以后心情大好,很少有让我单独给他做饭的时候。这样,我的大部分时间就是看他们排戏了。

剧团共有三四十个人,乐队文武场加在一起占十几个,演员二十多个,两个团长,一个管生活,一个管业务。生活团长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伯,听说他大字不识一个,对戏剧的唱念做打一窍不通。他在这剧团主了一辈子事,没有人听见他哼过一句戏文。说也奇怪,他就是对村里唱戏这项事业有着特别的热情。

每年冬天,他最先忙起来。他负责到村中各家各户筹集钱粮。钱用于每年新的戏装的添置,粮供应大家立伙吃饭。他还要领几个人上山砍做饭和下雪天烤火用的烧柴,也管着伙食,哪一天吃什么饭由他来安排。他去谁家收粮食,没有人不给。收钱,十元不嫌多,一元不嫌少,都用红纸记上账,回来贴到剧团大门外的正墙上。

业务团长负责排戏。这个春节要演几场戏、演什么戏,冬天要复排几场过去演过的看家戏、要另排几场新戏、新戏去哪里找剧本、演员的角色怎样分配,都由他说了算。还有戏文的曲调,乐队的配器,也由他来定。他还要给演员讲剧情。

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从农历十一月初开始人员集中到春节演出,只有两个月的时间,排练任务很重。每个人都很努力,没有闲人,也没有闲的时间。上午,有三五个人聚在一起对戏词的,有在大院中舞刀弄枪练身段的,有围着琴师调弦子的,有几个年轻小伙子在另一间大教室里练习打鼓的。下午和晚上全体乐队坐场排戏。每一场戏,乐队和演员没有十遍八遍磨合是排不成功的。这样,剧团大院内,整日吹拉弹唱,热闹非凡。

他们先排练好了几部过去演过的戏,准备再用二十天时间排一部新戏。父亲对每年要排的新戏特别上心,因为这一部新戏是全村群众新年的最大期待。剧本已选好,是二十四孝图中有记载的《安安送米》。剧情大意是:书生姜诗娶妻庞三娘,生性刁钻的姜妹在母亲面前挑拨是非,姜母偏听偏信,逼姜诗休妻,将庞三娘赶出家门。三娘无颜回归娘家,寄身于尼姑庵中,受尽饥寒。其子安安,年方七岁,在南学每日从自己的口粮中省下米粮,积攒数月后,冒着风雪到尼姑庵寻母,把米粮送给母亲的故事。

演员已经定好,戏词也背过,开始拉场了,这个演安安的演员,在情感上入不了戏。他的母亲已被奶奶和姑母赶出家门了,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送米一折有很悲伤的戏文,他也唱不出感情来。不行,又换了一个人,也不行,和上一个一样,骨肉分离时不悲,全家团圆时不喜,任凭父亲怎样给他导戏,他也表演不出一个孩童该有的性情。找不到合适的安安,这部戏就排不成,眼见十几天时间已耽误过去,另选新剧要来不及了。父亲很着急,恨不得天上能掉下一个“安安”来。

那天晚上,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走上前去,对大伙说,让我试一试吧!父亲急忙拦住,说别添乱,快站一边去!

这时,有几个老演员为我帮腔,说就让孩子试试吧,这么多天都过去了,也不差这一个晚上。父亲说她曲调不会,戏词也不会,又从小腼腆,没有大声说过话,不是上舞台的料,别听小孩子胡闹。我赶忙说,我会,我会!我已经看会了!

我口中答着话时,就快步往中场一站,先喊一声“爹”,再喊一声“娘”,大大方方,不害羞,不怯场。苍凉哀怨的曲胡旋律一响,那真是话未出唇泪先流,我唱的一字不差,声情并茂。庞三娘被赶离家园时,小安安抱着母亲的腿哭得呼天抢地,娇滴滴的孩童嗓音叫得人肝肠寸断。同场的演员都感染得哭了,那真是好好的一个家庭瞬间就要散了,父也哭,母也哭,孩子也哭,一家人生离死别,哭成了一团。在一旁看排戏的观众,人人都入了戏。全场静悄悄的,个个泪流满面。

安安送米那一折,小安安背着重重的一袋米粮,在风雪交加的背景和苍凉的器乐声中踉踉跄跄上场。米重,身小,天寒,路滑,还要趟过一条小河。唱词唱腔悲伤悲痛,曲胡伴奏如泣如诉,几个滚身翻得干净流畅,数声念白道得鬼神心伤。我完全化作了戏中人,将一个七岁孩童思母孝母的形象表演得淋漓尽致。

散场了,掌声响起来,我站在那里不动,心绪还在戏中。几个叔叔阿姨快步上前,大笑着把我抬了起来。

这时,生活团长袁老伯走了进来,他手中端着一碗热汤,说今晚特意安排做了夜宵,叫大家热乎乎吃点再回。他说着这话时,已笑眯眯地把他手中的碗筷双手递到我的手中。说:小安安,快吃吧,你救了这场戏了!剧团加餐做夜宵,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事。

我不敢先吃,忙放下碗筷去寻我的父亲。那一刻,我怔住了,我看见父亲一只手端着一碗汤,另一只手还拿着一个馒头,要知道,我的父亲因病已经连续几个月没有吃过馒头了。我不敢惊动他,悄悄地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一口一口把这个热乎乎的馒头咽到了肚里去。那一晚上我没有吃夜宵,两行激动的热泪顺着我的面颊止不住地流淌。

唱罢这个春节,父亲的病竟然痊愈了。我就返回了校园,课业紧张,再也没有机会和父亲一块儿去看排戏。父亲说,《安安送米》这部戏在闫沟村只演了那一年,因为,以后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安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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