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风雨
2023-02-17郭旭
郭 旭
1
大暑才过,蒸腾的热气渐渐逼人。这个时候赶到洛阳,落脚地是万万不敢马虎的:要离古城近,又不能一出酒店就蹚着人群,距离热闹街区一公里内是最好的——没错,身为文化名城,洛阳在每个时段都能对国内外的游客大招大揽,尽显六朝古都大开大合的主人风范。
客流拉动了洛阳当地的文旅经济,当地的文旅政策又推举着洛阳民众迈步走高。十字老街与上次来时对比,又新添了几处打卡地标。义勇街与唐宫路更不必说,网上红极一时,实地繁华迷人眼,火爆程度,可见一斑。
时值七月下旬,槐花成串地落在肩上,碎掉的花瓣旋着风滚落脚底。住处附近熟悉的那家小牛肉汤馆,扩了店面,地阔客分,坐下来,熟悉的味道,油星点着翠葱从滚沸的汤里冒出香气。老板头发上多了几根白发,但面目依旧精干,双手不停,操劳着方圆几里的生意和洛阳城的口碑。
照例往古城走走。当晚,夏汛期的第一场雨初见锋芒,洗去洛邑古城白日的尘烟,沿街牛羊肉汤的香气钻进汉服店内走出的佳人衣袖内,盈盈间带去了古城的角落,又绕着满墙的国风红灯笼半弥半掩,一时间视觉顾之不暇,嗅觉闻之餍足。
许是国风元素近两年再度席卷,古城今日这番汉服妆造偏重宋韵,比往年大同小异的纯汉元素的冠服和大唐的襦裙更显精织细作。佳人手里的团扇除了常见的素面白色、花蝶等图案外,增添了仙山楼阁与亭台水榭等元素,可见在细微处,已立足到更深的文化内涵中去,提炼必要的思想精华后,又加入了本土独特的巧思。
雨落纸伞,思绪蒙尘。忆起以往数次来洛阳,每逢好雨节气,更觉出洛阳的大气与矜贵。盘踞过十三朝的河洛平原,从不吝惜在雨水的冲刷中袒露它的心性。牡丹园最盛的花期将过,隐隐透出一股所有物欲皆被满足后的淡然疲惫。古墓博物馆藏揽着商周至大宋那么多文化遗产,宽厚的屋脊一挡,多少年风雨不侵。白马寺天王殿前佛香绕柱,心诚的人于雨中合上手掌低头祈祷。我从她们身旁走过时,默诵两句《天平之甍》中天竺和尚们登坛辩过的经,祝祷一切顺遂。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其实,能醉洛阳的不只是诗人的酒,七贤的竹,左思的赋,还有丝绸之路上的明驼宛马,以及统穿华夏最早的政治活动中心、流淌过周礼至宋韵的河洛文化。
行走在雨中的古城,于无数宋裙罗扇间撑起一把伞,独自隔开方寸之间的世界,游玩起来更有兴致。穿汉服打卡的多是花期正好的年轻姑娘们,也有稍显年下的豆蔻少女,停下来帮她们拍下一张照片,递还手机时,羞涩的姑娘抿起红唇连声道谢。一场雨,让古城变成了五千年前的帝都,青砖瓦漆,堂燕环飞,历史在雨中滚滚而下。
雨越下越大,在新开的文创品店内避雨,看到新出的集子、挂件、雨伞以及我尚未能准确叫出名字的小物件,十分悦目。从窗口望出去,拱桥的雨水滴答流淌,有一群游客热闹地收起伞,走进茶馆听起了曲子,恍惚间,不知是谁坐在自助演唱机前,于大雨中握住话筒,闭上眼,用滚烫低沉的声音唱起了《成都》。
是这样的雨,触发了这样的心境。无论身在洛阳,还是身在成都。
趁着雨势渐停,打车回到住处,一股寒凉的湿气自脚底升起,在它侵袭肠胃之前快步走进那家牛肉汤馆热气蒸腾的汤氲里,老板正低头往一排面儿的碗里冲着翠葱。尽管店面已变得宽阔,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我,眉目间慈笑盈人,彼此心照不宣。
过来啦?快去里坐。
2
与洛邑古城婉约的雨相比,清明上河园的雨要明快得多。
我是去年秋末去的开封,寒露未到,霜气先行。一场雨把上河园封印在画中。人群如同蠕动在画里的宋人,各行其路,却有着同一种静谧、祥和的默契。登高塔,看字画,人在雨里,心历旧都。
东大门处包公迎宾,锣鼓喧天,氛围直接撕开,与园外的现代化车流分隔两处。沿着虹桥入内,当年“叠被子”一样耍功夫的小姑娘许是已经休演,改由另外几个娇憨可爱的孩子在人群内部拉开的空地处表演看家本领。上善门后的王员外家里,等待出嫁的小姐已经备好了绣球,大红头冠下精致的眉目略微一低,纤指轻掩红唇,娇羞之情不胜迷人。
来清明上河园,怎能不留观一场《东京保卫战》呢。尽管此时双膝已经有酸沉的意味,在秋千处荡了好久,仍未解乏,索性就提前去占一个好位置。天空在午后四点左右就已经拉低了颜色,更衬得这场大战一触即发。为了保持神秘,战前“信号”是没有十分明确的,但重兵诡动之间,远远瞧见几名士兵头上的盔甲在炮台处若隐若现,手上绳索一拉,船头俏动,便知道该稍掩着耳朵做好准备了。
我第一次来开封,是工作安排。那时郑汴一体化发展战略正盛,郑州轻轨探入了开封城南,郑开大道的手握住了开封的大梁路,开封新城区在快车道上加速驶进。从清明上河园出来,沿着新城区自驾一圈,汴京的风吹在新城的菊花瓣上,脚下曾铺就的是宋都的地砖。耳边拂声而过的言语,是大宋诗人自绣口吐出过的盛赞。
后来再回到这里,走享过南飨北味的肠胃已然对灌汤包、花生糕、凉粉以及兔肉之流过于饱足,于是,决定去寻一家向往已久的红焖羊肉,内心贪婪地嘀咕着:味道一定要正,菜色一定要厚,汤底一定要醇。
没错,多年来一有机会就流连于河南这么多文化与美食并重的绝韵名城,我的胃口早就养刁了,眼光也挑得很,寻店不看字号,入口即见分晓。这次找到的是一家老店,看房型像是临街的民居,一楼开门迎客,二楼辟出一大半的空间来,也安置不少座椅。我进门瞧见年头颇老的墙面与熟稔有度的服务员,心下了然。许是看出了我这试菜心性的外地客,服务员笑而不语,只管将浓厚的汤底端来,执起勺子深捞慢起,方方正正的羊肉块儿喷香四溢,纹理分明,好材,好味,好汤。无须多言,店家就这样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就捋顺了我的肠胃。
步行一隅,心至千里。开封美景不胜收,我所看到的只是一砖一瓦。正如汴京的风华倾情十里,我却只能得窥一二。清正的包公惊堂木一拍,我就不自觉地翻开宋朝的历史查看,看到了王安石力推“青苗法”下积贫积弱的北宋政局,看到了苏轼决意革新除弊的新旧争锋,看到了“乌台诗案”牵扯下苏轼与张怀民数度难寝的黄州。
“龙兴虎视诧周秦,王气东游作汴京”。如今的开封,早已不只是河南人的开封,而是天波府杨家“七子去、一子还”忠君爱国者的开封,是一腔忠心埋热血,如岳家军般铁骨铮铮后来人的开封。
现在的开封,正用新老城区的主题历史形象改造,用豫剧、刺绣、书法等历史文化考古,绘制出一幅“活”的清明上河图。
3
淋完汴京的雨,就不得不说说殷商的风。
安阳多风沙。尤其是早春,从西部地区千里迢迢赶来的风沙越过太行山脉,迎头就给人扑了一脸。在安阳求学四年,对尘沙印象颇深,买完东西总是把塑料袋口扎了又扎,随后好汉似地转身走进风中。那时候是不太讲究发型的,散发不好,扎发有刘海也不好,因此经常低低地扎着马尾,把所有碎发都往后收拢过去。
虽然风沙多,但安阳的气候并不十分干燥,因为滔滔洹水绕城而过,湿润的气息带到人鼻锋下,倒是奇特地中和了安阳的燥气。偶尔,夏季也会有阵雨,常常毫无预兆,人正走在路上,雨柱子劈头盖脸地就浇下来了。
许是受气候影响,安阳当地人说话做事干脆利落,很难长时间地在一件小事上纠缠,因为不值当。刚入学那会儿跟几位朋友拼车去殷墟,屁股全部坐定了,出租车司机才想起回身数一遍人头:多了。他看着我们凑上来的二十块钱,捞一把后脑勺,叹口气道:哎,走吧!随后一脚油门直奔殷墟。
很多人说起安阳,第一直观的印象便是殷墟,仿佛安阳只属于殷商朝代。其实,安阳早期历史文化起源的重要程度并不低于中心城市,反而在甲骨文、周易的发源史上占据关键地位。安阳的殷墟博物馆、文字博物馆包罗三千年帝都历史,也很值得考究。倘若要为安阳串起一条文脉,便可以洹水打底,流经殷墟遗址、文字博物馆、文峰塔、羑里城等。若是转途北上,去到林州的太行山脉,于半山腰遇见奔流而过的“人工天河”红旗渠,那便可以借历史之手,为安阳再单辟出第二条文脉来。
据资料记载,一千五百公里红旗渠,是三十万林州人民一锤一铲,历时十个春秋完成的人工壮举。最艰难的时代,偏偏孕育出最盛的奇迹。此后,漳河水穿山而过,流进了安阳人民的生活,也丰足了当地的工业生产。
我第一次爬太行山,体力难支,跟随大队伍回校后却还能找到卖粉浆饭的店面来补充意志。那时除了粉浆饭外,我对安阳本土的美食求解甚少,觉得要单用粉浆饭来作为读懂安阳的注脚,不够准确。在我学习生涯的认知半径里,南北味道汇聚一处,好不热闹,偌大一条美食街,可以征服所有慕名而来的食客。每次吃到好东西,觉得温香软糯,不知出处,谁也说不清是已经本土化了的外来风味,还是地地道道的安阳特色。于是时常好奇,难道安阳的美食与城市形象总有错位?
直到有朋友从家里带来一只地道的道口烧鸡,撕下一块入口,咸香紧致,一股子太行山脉辽远恬荡的味道直扑舌根,后味久久不散。这才发现: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食材!
现在我已毕业多年,极少回母校,但安阳城的变化始终在走快车道。殷墟遗址在新一轮文旅政策下数度发掘出新的记忆点;文字博物馆新增智能化交互体验馆,带火甲骨文主题的研学活动与文创产品赛事;还有那繁华的文峰塔街区,客流涌动,灵气丰盈,在中华建筑文化的辉映下始终魅力不减。
去古都,看古城,我以微不足道的个人力量行走在河南的土地上,竟油然觉出泱泱数千年的中原文化,原来也可以具象为古城文化,缩略为博物文化,渗透成和合文化,更是一种民生共荣、兼收并蓄的中国人骨子里的文化自信。
一场好雨,讲尽古城故事。我们抬起镜头记录下的每一个新时刻,都是对往日泛黄老照片的革故更新。行走河南,做美好生活的记录者,着眼生生不息的中原文化,方能树大根深,盛赞全新时代的中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