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唐史(上)
2023-02-17董乃斌
◆ 董乃斌
一、从《起居注》到《国史》
唐朝从建立(618 年)到灭亡(907 年),连头带尾290 年,算起来距今已经有1400—1100 年之久。但是,我们今天对于唐朝,还是有相当多的了解,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唐朝的人和事,我们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
除了世世代代口头传承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们多多少少都读过一些唐诗或者唐文,那是唐人的作品,它们产生于那个遥远的时代,能够帮助我们了解一些那个时代的人和事。
可是,要真正读懂唐诗唐文,其实并不容易,总得知道一些有关的历史背景才行。那么,怎样才能了解唐朝的历史呢?说到这个问题,也许连小学生都会回答:“我们有历史教科书呀。”
对呀,教科书上都有呢。可是,请问:历史教科书上讲到的那些人和事,又是根据了什么呢?
不是有二十四史吗?
没错!二十四史里有《旧唐书》、《新唐书》两部唐史,提供了唐朝许多人物和事件的材料。但这两部书并不是唐朝生活的即时记录,而是后来人编写的。那些编写唐史的人,又是凭借什么来写的呢?
这样一步步追问下去,实际上就是在追究历史书的“史源”,就不能不一步步追到唐人当时所做的记录,追到当时那些担任记录史料的人和他们所从事的工作了。
原来,中国自古就有重视历史记载的传统。早在周代,即公元前十一至前五世纪之间,政府里就已经设置了“史”这样一种官职。根据《周礼·春官》记载,那时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等官名,他们在当时是参与若干朝政的要职,而专以藏书、读书、作书为务。须知那个时代,有文化,能够懂书管书,通达天文地理、四时节令、历算卜筮乃至内政外交诸种礼仪的人才,是不可多得的。把一切文书录副备份和记录史事(主要是王之言行)只是其职责的一小部分。朝廷设置史官,各诸侯国也都有自己的史官和编写的历史。孟子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孟子·离娄下》)这里提到的《乘》、《梼杌》和《春秋》一样,就是春秋时代各国史官记撰的史书。到魏晋时,正式设立了史馆——安置史官和执掌编纂史书工作的国家机关。那时,史官的职权范围已逐步向著述集中,但政事的谏诤和各种礼仪的咨询,仍是史官可以参与的事务。唐朝继承这个传统,而又进一步发展,其时史官的工作更加专业化,渐趋于单一了。
唐朝的史馆,开始仍是在秘书省设立著作局,官员的名称就叫著作郎。后来改称史馆,办公地点也搬到了禁中,属于中书省的史官叫起居郎,属于门下省的史官叫起居舍人。他们的专职是每当朝会,就拿着笔站在靠近皇帝的螭头柱下,记录皇帝和朝臣们的谈话。有时散了朝,皇帝和宰相继续讨论国政,他们也可旁听,并做记录。这些文字犹如古时“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一般,记录君王的言行,名为《起居注》,每天都得汇总,经过整理,按时呈报史馆。这时候的史官,职责主要是记录,也许不妨称为“记录的史官”。
《起居注》是以国家最高统治者皇帝的言行举止为核心的第一手史料,是此后史官进行编纂的基本依据,其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不过,这种记录不可能很完整周全,毕竟起居郎掌握不了所有的情况。有时皇帝、宰相不允许他们参与十分机密的谈话。为了弥补缺陷,于是产生了由宰相亲自记录整理后交付史馆的大事记录,称为《时政记》。但这种记录必定是时断时续的——有的宰相并不积极这样做,有的被视为高度甚至绝对机密的事则不能记录,史官当然也就无从知晓。
南宋 刘松年 《十八学士图》(局部) 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但无论如何,起居郎、起居舍人和宰相对时事的记录,《起居注》、《时政记》(玄宗朝还有一种由亲王记录皇帝日常生活的《内起居注》,德宗至敬宗朝还有女官宋尚宫姐妹记录后宫生活的《内起居注》)毕竟都是重要的第一手史料。安史之乱前,唐朝积累了大量这样的史料,可惜一场战火,这些宝贵史料竟大部分被焚毁。唐肃宗时,史官于休烈上奏说:“《国史》一百六卷,《开元实录》四十七卷,起居注并余书三千六百八十二卷,并在兴庆宫史馆。京城陷贼后,皆被焚烧。且《国史》、《实录》,圣朝大典,修撰多时,今并无本。”由此我们知道,史馆主体设在大内,靠近中书省,但兴庆宫也有史馆的分部,所存应是复本或备份,而经过安史之乱,不但大内史馆遭毁,连兴庆宫所藏也全都被焚。于是,于休烈建议:“下御史台推勘史馆所由,令府县招访。有人别收得《国史》、《实录》,如送官司,重加购赏。若是史官收得,仍赦其罪。得一部超授官资,得一卷赏绢一匹。”即一是要动用法律,追查责任,二是高悬赏格,征求遗稿。肃宗批准了此议,可是战乱未平,实际收效甚微,“数月之内,唯得一两卷”。后来还是前修史官韦述,把逃难时藏于南山的《国史》一百一十三卷献出,才让恢复业务的史官有了工作的基础。
史官编撰史书,仅靠《起居注》、《时政记》当然是不够的,它还需要更广阔的史料来源。根据《唐会要》记载,当时国家有制度,各政府部门须定期向史馆报送种种相关材料。如:
祥瑞:礼部每季具录报送。
藩国朝贡:每使至,鸿胪勘问土地、风俗、衣服、贡献、道里远近,并其主名字报。
变改音律及新造曲调:太常寺具所由及乐词报。
州县废置及孝义旌表:户部有即报。
法令变改,断狱新议:刑部有即报。
刺史、县令善政异迹:有灼然者,本州录附考使送。
硕学异能、高人逸士、义夫节妇:州县有此色,不限官品,勘知的实,每年录附考使送。
以上显示史馆资料的来源实际上存在一个很大的网络,涉及朝廷各省各部,也涉及地方各州县乃至级别更低的乡镇。人员上,向上涉及皇亲国戚、达官大僚,向下也顾及乡市居民各色人等。史馆除广收各地各部门呈送的材料,还有调查权,可以主动到各地各单位索取搜集需要的材料。这些材料的内容除了与王朝仪典、国策政事、官员任免、天文祥瑞、经济生产、财税运输、外交军事、科举学校,以及同社会民生有关的种种事务,还包括了封建时代十分重视的礼仪、民俗、文教、音艺等方面,范围之大可谓无所不包。
南宋 刘松年 《十八学士图》(局部) 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从原始史料到正式史书,有一个相当复杂的加工编撰过程。概括而言,其过程是:起居注、时政记→日历→实录→国史。如果说《起居注》、《时政记》的性质主要是记录,那么此后的工作就需要更多地发挥史官的编撰才能,既考验他们的政治立场、伦理观念,也将测试他们的创造能力,特别是写作才能了。不言而喻,史官的思想和才具不同,根据大体相同的材料编撰出来的史书,很可能是颇不一样的。因此,只有到了能够更多发挥创作个性的《国史》阶段,才被视为“一家之言”,也就是由史家创撰的真正的历史著作。
从形式上看,所谓《日历》,是按时日次序排比史事,属于编年体的史册。《实录》则是以皇帝或朝代为单位的编年史,一般于皇帝死后,由继位者下令编撰。与《起居注》不同,《日历》,尤其是《实录》,与未来的《国史》已比较接近。此时史官的职责就不单是记录,其主观意识的参与程度显著增加。选择哪些事项写入?舍弃哪些内容?写入的,采用怎样的表述方式和褒贬态度?如何修辞,如何笔削,把握怎样的尺度与分寸?这些在皇家、群臣和史官看来,都将影响千秋万代,一点也马虎不得。所以,到编撰《实录》《国史》的阶段,往往指派当朝宰相监修。即使如此,修成之后,还要在相关官员中广泛传阅,搜集意见,最后呈报皇帝御览。其间往往会退修若干回,反复斟酌,有时甚至引起朝臣间的争论,如果僵持不下,甚至只得暂时搁置或推翻重来。
中国古代历史,由国家编撰发布的史书称为“正史”,这种正史基本上是两种体裁,其一是编年体。古时的《春秋》和宋人司马光编撰的《资治通鉴》就是最著名的编年体史书。不过,习惯上更受重视的正史,还是司马迁开创的纪传体史书。上面提到的《实录》是编年体,而《国史》则是经过史官重新编写的纪传体史书,创作的意味更浓,对史官的才识也有更高的要求。
纪传体史书由本纪、列传、表志等部分组成。本纪以本朝皇位递嬗为次,以每个皇帝的《实录》为依据,按年月日次序简洁地记载国政大事,基本上不作具体详尽的描述,犹如今人所谓的“大事记”,因此本纪的篇幅往往不长。以《旧唐书》为例,在位时间短的,如高祖李渊、肃宗李亨、代宗李豫、穆宗李恒,包括女皇武则天,每人本纪仅一卷,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玄宗李隆基、德宗李适(kuò)在位时间较长,每人两卷,其余诸帝都是二人合成一卷,总计20 卷。《史记》原有的《世家》部分,在后来史书中取消,部分内容并入列传。列传的材料来源于朝廷各部的档案,以及私人呈报的材料,从《行状》、《碑志》到《谱录》等等。《旧唐书》的列传数量颇大,全书200 卷,列传占了四分之三,其中以列朝诸臣纪传为多(108 卷,有的一卷著录一家几代或同类型者数人),其余多标明为某类人的合传,如后妃、宗室、外戚、宦官、良吏、酷吏、儒学、文苑、方伎、列女以及外国(突厥、吐蕃)等传,每篇所传人数更多。《旧唐书》没有“表”,但有作为专门史的“志”,包括礼仪、音乐、天文、地理、职官、经籍、食货、刑法等,共30 卷。
历来都是后继的朝代编写前朝历史,《旧唐书》就是唐亡后由五代后晋人编撰的。《新唐书》的编撰更晚,已是宋朝的事。但无论后晋人,还是宋人,编撰唐史总离不开唐人留下的史料——上面提到的唐人所著《起居注》、《时政记》、《日历》、《实录》、《国史》,从最早着手的《起居注》到最后完成的《国史》,就都成了后来人编撰史书的资料来源。可以说,后人编撰前朝历史,离不开前朝史官的辛勤劳作和积累,编史工作犹如赛跑、游泳之接力,是一个长久持续连绵不断的工程。可惜的是,晚唐政局混乱,史馆工作不正常,宣宗大中朝及其后诸朝的《起居注》等史料本来就零乱不全,到唐末战乱,之前所存史料更遭严重毁坏。所以后晋人欲著唐史,不得不从重新搜集史料开始。
二、唐史著作的传承和发展
唐朝结束,进入五代时期。唐史的编纂在五代晋,由宰臣刘昫领衔完成。这是第一部完整的纪传体唐史。
至宋代,宋仁宗不满其“卑弱浅陋”,命翰林学士欧阳修、端明殿学士宋祁重修,费时十七年而成。这样就有了新、旧两部《唐书》,都被列为正史。
两部《唐书》各有长短。《旧唐书》前半全用唐代史官实录、国史旧文,材料比较丰富准确;后半因原始史料短缺,则比较薄弱。《新唐书》号称“事增于前,文省于旧”,但过于追求简洁和文采,有些地方表述反不够明晰。后人仔细比较和对读,指出了它们的许多异同,如清人赵翼《廿二史札记》就分门别类地罗列了《新唐书》增删修改的内容,对读者很有启发。
更重要的是司马光《资治通鉴》。《资治通鉴》是一部编年体的通史,上起周代(威烈王二十三年),下限直到唐末五代(后周世宗显德六年),总共1362 年,294 卷,唐史占了其中的81 卷。尤其是司马光很谨严,既充分依据正史,又并不迷信正史,还利用许多杂史、别史乃至笔记小说的记载,对疑难问题进行认真考辨,写成《考异》三十卷,故陈寅恪郑重指出:《资治通鉴》是研究唐史的必读资料,“读正史必参考《通鉴》”。作为司马光助手的范祖禹,自己还另写了一部《唐鉴》,其记事议论皆非常有特色。宋高宗曾对侍讲臣说:“读《资治通鉴》,知司马光有宰相度量;读《唐鉴》,知范祖禹有台谏手段。”
唐朝历史虽已是距今一千四五百年前的事,写成文本的唐朝史书也可谓汗牛充栋。但任何历史,哪怕是古代历史,也是在不断生成着、变化着的——考古学的进展,地下文物文献的出土,对已有文物文献研究的深入,特别是学术思想的演变、观念的更新,都会使我们加深或修正、改变对古史的认识。
就唐史而言,敦煌和西域文献的发现,是对唐史研究的一大促进。近年,考古发现和出土文献,特别是唐代墓志的大量出现,是又一次的促进。而史学思想和方法的世界性演进——由过往主要重视帝王将相上层人物的政治兴衰和递嬗,到转向对下层百姓日常生活状态和社会演进的关注——史学研究的重心发生了巨大的变异,史学也与文学、哲学、人类学、民俗学、心理学等发生了深刻的交叉和融合,从而出现了种种新变。历史研究在不断深化、细化,由于认识更新、视角变化、资料增多,唐史研究可以说是无可穷尽的。
马皇后:
高皇帝初造宝钞,屡不成。梦人告曰:“欲钞成,须取秀才心肝为之。”觉而思曰:“岂欲我杀士耶?”马皇后启曰:“以妾观之,秀才们所作文章,即心肝也。”上悦,即于本监取进呈文字用之,钞遂成。(《智囊全集·闺智部》)
注释
①宝钞:纸币。
②马皇后:郭子兴养女,朱元璋在郭子兴手下时,嫁给朱元璋。她有智鉴,好书史,常劝明太祖定天下以不杀人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