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花记

李婷华

窗台上的两盆“肉肉”终于开花了。

这两盆“肉肉”是两年前买回家的。

两盆“肉肉”的植株很小，住在直径只有二寸的小瓷盆中，像两个娇嫩的绿娃娃，绿色的叶片厚厚的，肉嘟嘟的，还镶着一圈儿红边，显得很呆萌。我喜欢驻足看着这两盆小生命，它们在阳光下像两个没心没肺、吃饱了就睡的孩子一样，一个劲儿地长着小肥膘。半年过去了，两个小胖娃娃长得那叫“肉”呀，“肉肉”还真不是浪得虚名，叶片肥嘟嘟的不说，四周的红边渐渐褪去，只有叶片尖端还有一抹红色。一年之后，两盆“肉肉”长得膘肥体壮，身子占据了整个花盆的空间，大叶片周围又长出一圈密密麻麻的小叶子，“肉”肥得都快要溢出来了，花盆口部被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我给它们浇水都无从下手。

最让我们感到意外并惊喜的是“肉肉”居然还开花。春暖花开的季节，两盆“肉肉”几乎是同一时间从中间抽出一根枝条，细长的新枝条旁逸斜出，蓬勃向上翘升，上面结出了四五朵花蕾，过了半个多月，渐渐绽放成一朵朵美丽的小花朵。花朵虽然不大，却精致可爱，持续两个多月，枝条一直遒劲挺立，花开不败。

养花是一件多么怡情的事情啊！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喜欢在阳台上给花施施肥、松松土，看着那些充满勃勃生机的绿色生命，心情无比愉悦。阳光暖融融的，细小的尘埃在阳光里舞蹈，那些绿色的生命散发着生命的活力。

这个让我极为享受的画面，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三十年前。

童年，我们全家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里，院子的中间是一个大大的正方形花池子，每年春天，奶奶都要种下各种花。夏天到来时，火红艳丽的芍药、香气扑鼻的玫瑰、节节攀升的大丽花、金黄灿烂的雏菊……姹紫嫣红，竞相开放，整个院子都弥漫着香气。这些花大都植株较大，它们挺着健硕的身子，恣意地生长着。奶奶在花池四周还种着些颜色不艳丽、香气也不浓烈的花，像海娜花、喇叭花、沙蓬花、地雷花等，它们也不甘示弱，整个夏天都在尽情地展现自己的婀娜，把院子装点得热闹非凡。

在院子的花池之外，奶奶也培育着不少身材娇小的花，它们大多放置在花池四周的围墙上，磕了沿儿的瓦罐、摔破瓷的脸盆、铲破底的铁锅、漏了水的木桶，只要是个容器，就被奶奶拿了来当作花盆。这些“花盆”里的花有的是奶奶从邻居家移来的新品种，有的是刚从老枝上剪下的嫩枝，有的是刚撒下的花种，它们都是些什么花，我也叫不上名来，但我知道，时隔不久，在奶奶的精心培育下，它们就会绽放出一朵朵娇美的花朵。

窗台上下，还有从屋里端出的大大小小的花盆，洋秀秀、柳叶桃、大叶海棠、月季、令箭、仙人山……这些养在屋里的花一到夏天也被请出屋子，接受光照。

整个夏天，阳光慷慨地照耀着这个充满生机的院子，花池里的花也越长越高，爷爷在花池北边搭起了架子，架子上面又用竹竿搭到了我们住房的房顶，喇叭花的枝蔓爬上了架子，然后缠绕着竹竿爬行，一直延伸到屋顶。紫色的花朵从底部一直开到末梢，密密匝匝地环绕在枝蔓上，繁茂的枝蔓为院子撑起了一片荫凉。

爷爷把吃饭的方桌摆在荫凉下，我们放学归来就坐在小板凳上，围着方桌写作业。夕阳的照射下，院子沐浴在粼粼涌动的阴影里，一抬头，花池里那一片花团锦簇便映入眼帘，头顶上的喇叭花儿也探头探脑地看着我们。院子好静，一缕缕夹杂着花香的凉风穿过小院，径直向敞开的大门口吹拂，引得蜂蝶也来凑热闹，在花池里流连一番，又在我们的头顶上绕来绕去，引诱得我们不能安心写作业，总是会放下手中的笔追赶着玩儿一陣子……

我上初中的时候，矿上分给我们家一套福利楼房，五层中门，所有的房间都在阳面，阳光充足，还有烧得极为好的暖气，可是，习惯住在坐北朝南、冬暖夏凉、还有一个宽敞的大院子的四合院里的我们却极不愿意搬到楼房去住，我们还愿意和爷爷奶奶住在老宅里。所以，那套阳光充足的福利楼房最终成为花儿们的福利了。

福利房里配备了双人大铁床，铁质的床架，木制的床板，床板上密密麻麻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花盆，这些都是父亲养的花。父亲养的花，品种似乎要比奶奶养的花名贵些，记得有文竹、米兰、茉莉、四季海棠、君子兰等，花盆也是清一色的红色瓦盆。父亲是个做事要强且专注的人，他为这些名贵的花儿专门配制草木灰，发酵营养液，还用一个废弃的汽油桶储存了满满的一桶水，配备了浇花用的喷壶和施肥松土的小铲子。在那套两居室的楼房里，除了遍及视野的绿色，就是这些养花的附属品，那些幸福的花儿们在里面奢侈地享受着专属于它们的福利。

父亲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在下班后去楼房侍弄那些娇贵的花草，开窗通风、浇水松土施肥。家里的人很少光顾那间不住人的楼房，我也只是偶然去过几次，那一床的花便深深印在了脑海里。花儿们挨挨挤挤摆放在床板上，各种形状的叶片互相簇拥着，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在这一片浓绿上，那绿色便显得更加油亮发光，青翠欲滴。绿色之中，点缀着几朵鲜艳娇嫩的花朵，分外耀眼，让屋子显得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父亲是那一屋子养得极好的花的唯一欣赏者，那些花儿就那样为这唯一的欣赏者生长着、绽放着。尽管我当年没亲眼看见过父亲是怎样侍弄那些娇贵的花草的，时隔三十多年，当我也对养花产生极大兴趣的时候，我能想象出父亲当年养花的画面：父亲躬着腰，嘴里叼着一支烟，驻足在那一床的花们跟前，或是浇水，或是松土，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淡然、那样的悠闲，直射进屋的暖暖阳光将他的身影印在那一片浓绿之上……那画面使我联想到了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我的关于养花的记忆大都和房屋的乔迁紧紧地牵连在一起。爷爷去世后，我们离开了老宅，搬上了楼房，原先那一床的花被分散到屋里的各个角落，长势依然喜人。后来，我们又换了一个稍大一些的楼房，却是冰火两重天，那是个东西朝向的两居室，夏天热个死，冬天冻个死。阳台在阴面，终年见不着太阳，家里的花越来越少，只有窗台上的四五盆，尽管父亲费尽心机，它们仍像几个营养不良的孩童，面黄肌瘦，毫无生气。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母亲并不喜欢养花，可是母亲后来也开始养花了，那是父亲去世之后。父亲五十六岁突然撒手人寰，成为我们全家不能接受的事实，有好几年，我们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母亲养着父亲留下的几盆花，她整日精神恍惚，没心思研究怎样养花，只是机械地浇水，那些花一盆盆死去，母亲再一盆盆重新养起。母亲还养着小鱼，学着父亲的样子给鱼用吸管换水，死了再买再养。我知道母亲是在继续父亲的爱好，就像我们家里如今还保留的一些过节的传统，她想尽可能地让这个家的传统和家风一代一代流传下去。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随着家里的添丁加口，晚年的母亲才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姐姐为母亲买了一套新楼房，新房有一个朝阳的大阳台，搬进新房的母亲从此真正喜欢上了养花。她用黄豆沤肥，买有机土和有机肥，记录浇花的时间，给倾斜的花枝搭架子 ……母亲很花费心思地呵护那些花，那些花也越养越好。母亲喜欢能开花的花，她养的花一年四季各种花朵不断，她拿着手机，绕着花盆给那些盛开的鲜艳的花朵拍照。看到母亲这样痴迷的养花状态，我感到很欣慰。

我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家。一个布置得很温馨的小家，却只有我和老公两个人，他长年工作在外，我经常住在母亲家，家里似乎缺少了一些烟火气。我希望摆上几盆小小的绿植，让房间多些生机。那个年代，花市还很少，人们也舍不得花钱去买花。我从办公室移了几株小花，或是从同事那里讨要一盆人家培育好的花，小心翼翼带回家养起来。因不懂养花的知识，更没有养花的经验，再加上经常住在母亲家，花儿们接受的是饥一顿饱一顿地喂养，旱涝不均，大都寿命不长。也有几盆生命力很强的花勉强活了下来，却也纤细，看上去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这样断断续续养了几年花，到头来也没培育出一盆枝叶茂盛生意葱茏的。

再一次养花便一发而不可止，这也和房屋的乔迁有关。孩子出生后，我们换了一个大一点儿的房子，新房阳台是落地飘窗，一年四季阳光充足，太适合养花了。其时，花市已如雨后春笋遍地都是，新房装修之后，买几大盆名贵的花摆在家里也成了一种时尚。在花市老板的介绍和极力怂恿下，我颇费周折搬回来两盆高大的元宝树摆在阳台上，又买了几盆小一点儿的装饰在各个角落，一下子把家装扮得温馨又有些艺术气息。

可是没过一个月，元宝树的叶子渐渐枯黄，一片一片纷纷掉落，原本枝繁叶茂的一棵“大树”，枝叶变得日渐稀疏。是浇的水多了还是少了？是阳光充足了还是日照时间少了？看着茂盛葱茏的绿色生命逐渐萎靡不振，我黯然神伤。当枝上的叶子一片片掉光时，我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是传说中的商家卖给了我根本没有根的花还是我的方法不对头？我不得其解。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就在我打算把这些枯枝败叶连根拔了处理掉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它们干枯的花枝上居然冒出了许多细小的嫩芽，米粒大小，不留意是根本发现不了的。它們居然起死回生了，我不禁一阵欣喜。更可喜的是，家里好几盆不同品种的花都是这样，我恍然大悟，这些花在未来到我家之前，已经适应了花市大棚那种温暖潮湿的环境，到了我家，不适应新环境，便经历了这一场生命的蜕变。

果然，那些涅槃重生的花，新叶不断长出，嫩绿可人。死而复生的花激起了我无比的兴趣。我开始从网上搜索它们的喜好，小心翼翼地创造适宜它们生存的环境，每当看到花枝上又长出一片嫩叶，我的心情是无比愉悦的，当一片片鲜嫩碧绿的叶子渐次长大且愈加浓密时，我的心情更是豁然开朗，一种失败之后东山再起的雄心充满内心。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次次这样的培植过程，不仅培育了绿色植物的生命，也无形之中培育了自己对待生活的认识和态度。后来，我很少再去花市买花，除非喜欢上一个新的品种。大多数是自己动手培植新的幼苗，从老枝上剪下一截嫩枝，泡在水里，放在背阴处，等枝条末端长出细细的根须后，再扦插在土里。扦插在土里的幼苗必是要经历一个蔫软、疲沓的阶段，它们低垂着头，拖着软弱的身子，叶片没有丝毫光泽，看上去似乎命悬一线、回天无力。这时，千万不能放弃，要耐着性子去继续呵护它们，耐着性子继续等下去。渐渐，你会发现，它们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强壮了起来，而且一天比一天挺立，蔫软的叶片摸上去逐渐硬朗起来，颜色也变得一天比一天有光泽——它们终于成活了。一个新的生命就这样诞生了，此时，有一种辛勤耕耘之后收获的喜悦和欣慰在心底慢慢漾起，更有一种历经十月孕育胎儿呱呱落地般的成就感在胸中充溢，令人鼓舞和陶醉。

其实最初我只是把花当作一种装饰，摆在家里，既可以把家装扮得温馨又有些艺术气息，显得主人也优雅文明些。养着养着，渐渐悟出，养花真的是在修身养性，也乐在其中。子曰：“知者乐山，仁者乐水；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我曰：“庸者乐花，庸者乐。”作为一个庸常的凡夫俗子，既觉养花之乐，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