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于一个诗人的汉语中(创作谈)
2023-02-16冯娜
冯娜
大約十年前,我和几位朋友驱车在中国西部的土地上漫游。说是漫游,其实就是要经常忍受数个小时连绵不断的戈壁、荒野和沙漠。祖国辽阔,那久久不变、似乎被凝固于一隅的风景让人疲倦,甚至绝望。为了避免司机开车时犯困,我们轮流陪他聊天、唱歌。想起那些用脚步丈量大地的古人在“看山跑死马”的山峰前,该是以什么样的心境才能生发“生平只负云小梦,一步能登天下山”(徐霞客诗)的感慨?
当车驶入新疆库车县时,烈日的炙烤让经年沉积的泥土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干燥气息。很久没有下过雨的村子,低矮的土墙上趴着蔫头耷脑的葡萄藤,扑闪着大眼睛的孩子们好奇地看着远方来客,在扬起尘土的道路上相互追逐、奔跑。很难想象,两千多年前,西域人就在这黄土之上建立了辉煌的古龟兹国。汉唐之际,龟兹是西域三十六国中的大国之一,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拥有许多绿洲和民族。当车子缓缓穿过那些人烟寥寥的村子和土路时,我恍惚感到自己正穿过一匹重磅的丝绸,纵使岁月让它蒙尘。这曾是“古印度、希腊、罗马、波斯、汉唐文明在世界上唯一交汇的地方”(季羡林语),是世界文明最耀眼的珠玉。也许,我的脚下就是当年人们歌之舞之的殿堂,是众多商人熙来攘往的街市……当一阵又一阵强烈的颠簸袭来,爬过一个个土丘,我看到了鸠摩罗什的塑像。我们要找的克孜尔千佛洞就在眼前。
千佛洞规模宏大,单是已编号的洞窟就有236个。光线昏暗的洞窟里,向导打着手电指引我们仰头看窟顶,看洞窟里还保留着切割完整、编上号码,还没有来得及带走的壁画。我陷入了一种梦游般的不真实感。
写下《龟兹古国》这样的诗作,于我,不再是寻找也不再是相逢,它只是一种单纯的心念和愿望。那么多乘千年光阴而来的面孔带给我的感动,足以让我内心重建一座龟兹古城,重塑无数个克孜尔千佛洞。那神佛共存的世界,其实是一个个鲜活的人在祝祷、在歌唱、在舞蹈。他们是面壁多年而领悟的觉者,也是佝偻而目盲的老妪;是赶牛牵羊的外乡人,也是牙牙学语的稚童。他们可能每天都在与我们错身、相遇,他们就是我们其中的一个。在这“一个”之中,我们便可以领悟大千世界的广阔与幽微。
壁画铭刻了那些千年前的存在。我,一个诗人,同样用汉语记录了我所存在的时空以及我对遥远时空的回应。至于那些失落、失传的部分,只是被损毁的壁画,它们的碎片在另一种时空也许会被弥合,也许不会。消失的,不代表没有存在过,仿佛是那些未说出的话——当年在克孜尔的洞窟中、在柏林的博物馆里、在一首诗的标点中。它们就像浩茫时空中的暗物质,肉眼不可及之处,我们将其称之为“消失”。一个诗人,则等待着下一次的相逢。
冯 娜:女。参加第二十九届青春诗会,首都师范大学第十二届驻校诗人。著有诗文集十余部,作品被译为英语、俄语、韩语等多国文字。曾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