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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秧(外二篇)

2023-02-16晴川

阳光 2023年1期
关键词:蚂蝗桑葚桑树

立夏前后,是落谷最佳时间。父亲早早将准备好的稻种泡进木盆,待三日便齐刷刷长出半寸长的白芽,肉乎乎散发出阵阵酒糟清香。

择日,用蛇皮袋小心装好,麻绳一扎,锹两端各掛一个,挑到地里去。地就在村南,过了桥就是。水寒彻骨,父亲并不介意,光着脚板,捋高裤管,将种稻芽倒在簸箕里,腋下一夹,一把一把均匀地扬在条形田基上,铁锹一遍遍糊成明镜,再撒一层草木灰,盖上薄膜。不出半个月,秧苗就齐刷刷顶出土,碧翠如韭。布谷鸟叫,小麦入仓,秧门便开了。

天还黑着,父母已下田,赶早拔秧,等着栽。两个小盘凳紧挨着,他俩四只手前后熟练地揪,一捆一捆地扎,偶尔低声说些话。我起来,立在院子里,晨光大亮,清风习习。赶忙烧早饭,“咕嘟咕嘟”熬一锅粥,搭两碗饭,扣碗保温。日头出水,父亲到家,擦干湿漉漉的头发,扒完饭,便挑了粪箕或木担回田边,把热乎乎的饭盒递给母亲,一声不吭地码放秧把,迎着清凉的晨风迈开大步去抛秧。

约好的八点,女工已下田,躬成一排,边插秧边等父亲来续秧。父亲光了膀子,斜搭毛巾,一路颠肩一路喊唱:“小大娘子喂喂,好……”“好”字刚出口,人已到了田边。歇下肩,父亲左右手各拎一串,胳膊一扬,抛出一道漂亮的绿色弧线,在女人身后溅起一片水花……

秧田是昨天才整的,上了粪肥,沉淀一夜,正好。父亲平时寡言少语,一上“战场”,便像换了个人。他笔直地站在木耙上,来来回回,挥鞭“驾驾”地吆喝着,声震四野。

夏初天气善变。早上天晴气朗,这时却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儿“啪啪”砸在女人的斗笠上、雨衣上,水珠四溅。不知谁一时兴起,起了头开了腔,脆生生一句“侬也来——哎——哎咳哟——”众人便心领神会,紧跟着一起应和,此起彼伏,悠悠荡荡。歌响人带劲,一双双白花花的手在水中腾挪翻飞,队伍整齐划一地往后缓退着。我在田埂听她们哼唱,虽不知内容,但隐隐感觉有根羽毛在身上撩拨,恍惚、懵懂、脸热心跳。

雨大到无法落脚,女工们便歇下来,凌乱地站在树下,或拽个秧把来坐,说一些家长里短,调侃一下儿在雨中光着脊梁喊号的男人,兴奋时你掐我打,嘻嘻哈哈,笑闹成一片。

插秧不是女人的专利,忙的时候,男人也下田,只是手法粗糙,不细俏。孩子偶尔也充人头,歪歪扭扭跟在屁股后,心里还惦记着蚂蝗。有一年,我在田里插秧,被她们欢快的歌声迷醉,竟忘了水田里的蚂蝗。待到走上田埂时,发现腿上叮了好几条蚂蝗。我惊恐地喊叫起来。当父亲把蚂蝗从我腿上一条条逮下时,邻家的小姐姐已飞速从家中取来了大盐给我涂抹。她用指腹取一点儿大盐往我流血的伤口一搽,立即就不痒了。蚂蝗遇盐滚作一团,化作一摊清水。邻家小姐姐那双素白、柔软的手指一直在我心里晃啊晃,晃了好多好多年。

秧插完了,还要择日办一次“了秧酒”的仪式。说是酒宴,其实就是比平时多炒几个菜,煮一锅面条,放一挂鞭炮,燃几炷檀香,邀帮工来家中喝酒小聚。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宣告了一项农事的结束。

至味桑葚

初夏最让我和伙伴迷醉的就是老家屋后那棵高大的桑树了。从春天桑树叶子刚刚冒出芽来,我们就开始仰望它,盼着它早些开出有洁白细茸的小花,盼着花变青果,青果变红,再变黑。等到紫红一片缀满枝头时,我们便脚蹬土墙豁口“噌噌”爬上去,骑于枝柯或坐于瓦楞,将桑葚一颗一颗塞入嘴巴,让甜蜜的汁液盈满舌尖。

爬树需要技巧,更需要勇气。胆小的孩子靠边儿,只能仰头看着,喉管蠕动,猛咽口水。受不了馋虫勾引,便在树下捡漏解馋。或者竭尽讨媚之功,央求树上的小伙伴摘一些桑葚扔下来分享。有时候也会硬着头皮,壮起胆子爬。不料一慌神脚底打滑,整个人摔了个狗啃泥。于是偷偷练胆,摔几次,胆子就大了,上树赛过猴儿。

心中惦念着桑葚,上学便没了心思,常常半路从上学路上折回,悄悄躲在草堆后,待父母出了门,立即攀上树枝。左右腾挪,吃得忘乎所以。桑叶浓密肥厚,随风翻转,“沙沙”有声,为我们藏在树上提供了良好的条件。但父母常在我们埋头大饱口福之时,突然一声断喝,吓得赶紧抱树滑下,乖乖把屁股露给他们。

父母不准我们攀爬桑树,除了担心我们摔下来,还有一个原因:怕吃多了伤身。

桑树易活,农村的田头沟边随处可见。上学放学,想吃就吃,尽情享用。吃够了,带一嘴黑牙打闹嬉笑,在春天的广阔田野里疯跑。走得早,回家迟,常遭父母追问,我们只好编话圆谎。一般来说,打扫卫生或被老师留下写作业这类理由比较好用。我们总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还在心里美呢!岂知早被乌紫的嘴唇出卖,“五指钉耙”立即“啪啪”飞上身。这还算是轻的,蘸水的桑树条试试?这是撒谎必然的代价。

学校位于隔壁村。我在上学路上要经过一个滚水坝,坝堤两岸长着三四棵桑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初夏时乌泱泱一片,诱人流涎。有一次放学,我一个人藏在枝丫间大快朵颐,迷迷糊糊一头栽下,滚进了坡底的麦窠。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厢房的草包上,屋里亮着油灯,围满了邻居,赤脚医生正从他的挎包里取出石膏和夹板,给我的左腿裹缠纱布,说:“好了好了,一个月就没事了。”满脸泥巴的父亲在一旁憨憨地笑,感激地回应着医生的嘱咐。母亲则扭转头,抬手撩起一片衣角擦泪。

桑树性野,对环境不挑剔,枝条乱生,没个正形,一定形就很难修正。梅花以曲为美,我想桑树亦如是,能多结桑葚长桑叶。但于人,欹而无姿是万万不可的。家乡有“桑树条子从小抈”一说,引申到家庭教育中,意思为良好的习惯从小养成。

桑葚好吃,是童年至味,现在的人也十分喜爱,视之为水果极品。桑木之优,在于弹力好、韧性大,是农人做扁担的首选。桑树叶呢,多知是蚕的香肠和面包、蚕农的命根,但其用途何止这些。有年春天乡野散步,见一外乡人在河边捋桑叶,一问方知是用以制茶。又听说一些地方把桑叶当作食材,炒着吃,甚至将嫩芽尖凉拌了下酒,名曰桑芽菜。

每次在街头见到裹头巾的农妇提篮叫卖,我就会想起故乡的桑葚。于是,得空便回村。村子还是那个村子,桑树还是随处可见,只是树下再也不见当年的孩童,空留一树桑葚由青变红、变紫,被鸟雀啄,任风雨欺。串串如黑枣的桑葚重重地砸在地上,被人踩成一块块紫花,静寂无声地开在路边、地头或沟畔,也开在我心里,寥落如风。

廖沟儿

家乡的两口水塘,一直藏在我的心中。一口是雪塘,曾经养育了我又差点儿淹死我的水塘,令人爱恨交加;另一个则是廖沟儿。长形方塘,不算小,也不很浅。据说此塘系一廖姓知青带队开挖而成。塘既成后的第二年,廖姓知青不慎跌进水塘而溺亡,遂有此名。廖沟,谐音廖哥,有纪念之意。

生产队解散后分田到户,农具分了,牛羊分了,一切都分了,水塘自然也分了。雪塘一分为四,成了清清浅浅的迷你水池,养不了鱼,光长草。唯独廖沟儿还完整地活着,成了全村唯一的“当家塘”。

老家地处丘陵,天干水稀,吃水、戽菜、洗刷和灌溉全靠廖沟。夏秋之季,父母伏在水车横梁上“咔哒咔哒”的踩踏声,或弹绳系桶耳一上一下提水入田的“嘩哗”声,一直响在我的记忆深处。等通了自来水,灌溉庄稼就成了廖沟的主要任务。老人们固执得很,总是习惯到廖沟淘洗汰衣。因为蓄能不足,十年前,村里以此作基,与周围高坎田平成了水库。十亩水面波光潋滟,野凫点点。

说廖沟,不能不提另外两件事。一个是隔壁陈奶奶的八岁儿子淹死在里面,她为此哭瞎了眼睛。另一件,是某年我母亲与邻居为插秧抢水打架,她气不过一头扎进了廖沟。浮沉之际,跟母亲吵架的邻居顾不上吵架时的生气了,她也纵身一跳跟着我母亲跳进了廖沟,然后拼命地将我母亲拖上了岸。上岸后,两个“仇人”抱头痛哭,哭成了一对儿金兰之好。

村里老人“走”之前都会央求子女带他们绕廖沟儿一圈,才能合眼,安然离去。这个习俗一直延续至今。那个虎年春天母亲去世,我遵嘱抱着她的相片去廖沟西北角焚香化纸,作最后告别。天本晴朗,草绿水蓝,到塘口时风云突变,雨大得离奇,绵密纷纷,呜呜咽咽。待母亲入土后,天又放晴。转眼一轮红日,令我至今难忘。

岁月如梭,转眼又是一春。廖沟四围已是麦苗青青,菜花灿黄,蝶舞蜂飞,不时有鸣禽蹿上天空。

那日清明,我起了个大早,临时起意想在凭吊母亲的途中顺道去廖沟儿钓鱼。我去时塘口已站下不少人,热闹得很。儿时家中来客,母亲为菜发愁,我便自告奋勇提竿去廖沟儿,总有收获。来人吃完称赞这水里的鱼吃一回就能记住一辈子。我想在西北角下钩,有人阻止:“这里不能钓,脚下会伤了安静。”我惊异他用“安静”这个词,于是一声未吭,转身寻个空处,打塘、抛竿、等鱼。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方知是邻村人,遂言说些个人境况,又谈及我的两位小学同学,知道一个做了老板,一个已去世十多年……两个小时,一无所获。天气热了,人便浮躁、便恍惚,啥也做不成,就像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是来钓鱼还是来凭吊一段过往。

我去给母亲上了坟,培了新土,默默陪她坐了一会儿,跟她“聊”了几句家常,回头拿了渔竿重回水边。钓鱼人都走了,一切终于安静下来,整个水塘变得清冷、肃静。午后日烈,鱼戏青苲间,唼喋有声。近处荒草滩有谁刚烧了纸钱,还冒着缕缕青烟。我静静地坐在菜花丛中,静静地倾听和凝视。

那些模糊的时光又开始慢慢浮现,如蝴蝶扑闪双翅,让我眼前起雾。想起逝去的母亲、溺亡的孩童和埋骨他乡的廖哥,心中一遍遍掠过张炎的诗句:

清明时节雨声哗,

潮拥渡头沙。

折得一枝杨柳,

归来插向谁家。

待到黄昏,隔岸的白杨树透着新绿,在春风、夕阳里微微作响。我抬头,浅绿色的枝丫间坐着一只鸟巢:一只喜鹊默不作声地脚踏枝头,让人看了猛一阵心疼。

回家前,我双膝跪地,朝向廖沟儿泛着绿波的水面磕了一个响头。

晴 川:本名陈恩才。常用东耳、尔东左等笔名发表文章。著有诗集《往春天里行走·晴川短诗选》、散文集《草木故园》、评论集《饶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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