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鸟
2023-02-16兰青
兰青
立春过后,迎面而来的春风还带着厚重的寒气。我穿上米色羊绒大衣,戴上绒线帽,脚蹬绒毛短靴,准备出门转转。这几年的冬天,我习惯窝在床上或家中某个角落里阅读书写,很少外出。过度舒适的生活让我有点儿淡忘了过去那段艰苦的岁月。走出家门,我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然后沿著弯弯曲曲的小路出发。
出了村口,我一路向北而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青翠的麦地,麦苗迎着寒风摇曳着。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啊,我在心里感叹着。前些日子的一场大雪令窗外的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一个星期后才消融。我想象着当时雪的厚度,想象着雪落麦地,麦地会是怎样的一种场景。“瑞雪兆丰年”是母亲每年冬天都挂在嘴边的一句老话。我蹲下笨重的身体,伸出双手轻轻地抚摸着麦苗细长的叶片,感受着涓涓不息的生命。果真会大丰收吗?
在我们这儿,小麦的亩产量非常低,磨出来的面粉也不够白,口感很差。一年辛苦忙碌下来,换来的价值低于人工、肥料的付出,越来越多的人家不愿种植小麦,宁愿闲置一个冬天也不愿意做那费力不得好的事情。闲置并非没有好处,一整个冬天,土地得以休养生息,积聚养分,待来年春天耕种,厚积薄发,酝酿一场更好的收成。
我的左手边是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山坡,脚下是曲折蜿蜒的小路,右手边是一块块闲置的土地,土地那边是连绵起伏的群山,群山那边是我未到达过的地方。我时常感叹自己,能在一个地方生活这么久,在我人生的第一个十五年,从来没想过离开这里。这里是我的世界,是一个孤独的世界,谁的世界没有过一段孤独的岁月呢。
我一路走走停停。右手边的田地一片荒凉。地里还残留着去年的落叶、枯败的野草和零落的玉米秆。偶尔有几只麻雀从我身边的树丛里惊飞,掠过田地消失在山野丛林间。我轻轻抬起双脚,从路边一跃而下,跳进地里。若没有这次出行,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居然还可以如此敏捷,距离上一次做这样的动作已经记不清过了几个冬天了。距离地中央还有十几米的时候,我轻轻地抬脚、落脚,保持着身体轻盈,没有一点儿声响,追逐着前面两个不断移动的黑点儿。那是两只觅食的喜鹊。
喜鹊在我们这儿很常见,我家池塘边有几棵高大的杨树,树的上半部分枝丫间筑着几个鹊巢。每天早晨起来打开窗户,能听见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声。老一辈的人说,喜鹊是吉祥的鸟儿,叽叽喳喳地从头顶飞过,将会有好事降临。我对此深信不疑。少年时,有很长一段日子,没事时我就到杨树下晃悠,不时地仰头盯着枝丫间的鹊巢看,期待着好事降临到我身上。然而,我所期待的好事并未降临,它没有改变我的生活状况,甚至因我总无所事事地在树下晃悠,曾几度受到母亲的责备。而今想来,平安长大,衣食无忧,我还在,村庄还在,便是最大的幸运、最好的事了。
那两只喜鹊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惊慌失措,它们依然蹦蹦跳跳,悠然自得地觅食、玩耍、调情。那是一对儿情侣,我肯定地说着。喜鹊一般都是成双成对儿出现的,至少我看见的都是这样。它们在我旁边叽叽喳喳,忘我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清幽宁静,沐浴着阳光,舒展着翅膀。其中一只喜鹊高傲地抬起头,蔑视地瞅了我一眼,像是在嘲讽我。此刻,我侵占了它们的领土,打扰了它们的约会。我敢确定,那只一定是母喜鹊,同性相斥,这是女人的第六感觉,我的第六感觉一向很准。我站在距离它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它们往前移动,我也往前移动,它们向后退,我便向后退,保持着最佳观赏距离。
这两只无忧无虑的喜鹊,它们的父母不知埋在哪片尘封土地的层层落叶之下,早已化作一堆骨头,甚至连骨头也没有了,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早些年,我刚记事时,在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我们村里冻死了一个人。李老头儿是位孤寡老人,一个人生活,只有一个妹妹远嫁他乡,他们几乎没有来往。李老头儿的家实在是太穷了:两间破败的茅草屋四处漏风,下雨时常常是外面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大风随时可能把屋顶掀飞。或者在某一个雪夜里,被雪给掩埋了。李老头儿是个很好的人,大家都这么说。他和我们几个孩子一起玩耍,有好吃的东西也会分给我们,比如几个红薯、几只蚕蛹……李老头儿在我印象里确实能吃,他什么都吃,我叫不出名的野菜,长在树干里的豆米虫、刚钻出地面的蝉的幼虫、蚂蚱、小鸟……我们几个孩子总是围在他的身后,偶尔也会调皮地喊他“李老头儿”,他都笑嘻嘻地答应。
我们村口有一棵很高的白杨树,树上有一个很大的鹊巢。那段日子,我和玩伴在村口玩耍,总能看见李老头儿的身影。他静静地坐在树下的石头上,用泛黄的纸卷着一截旱烟,不时地抬起头望望树上的鹊巢。我以为李老头儿和我一样希望好事降临,丝毫没在意他对鹊巢露出的异样的目光。
一天午后,我像往常一样去村口杨树下晃悠,看见李老头儿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站在树下。那时正是喜鹊幼鸟快要出巢的时间,那段日子我看见老喜鹊嘴里衔着虫子多次从我面前飞过,我知道里面肯定有一窝小喜鹊。当时我还嘲笑李老头儿,说他的竹竿太短够不着鹊巢。李老头儿应该是铁了心要把鹊巢给捅掉。不知他又从哪个角落里找来一根短竹竿,用绳子把短竹竿绑在长竹竿的顶端。最终,鹊巢被李老头儿给捅了下来,同时摔落在地上的还有四只小喜鹊,羽毛已经丰满,再有个三五天就会飞了。李老头儿捡来一堆树枝,用他点烟的火柴引燃了地上的柴火堆。他从旁边的树丛里折来几根荆条,用荆条穿过小喜鹊的身体在火堆上烤。瞬间,小喜鹊光滑的羽毛不见了踪影,残留着烧焦羽毛难闻的气味,接着就是肉香味。李老头儿的手艺不怎么好,烤的喜鹊黑不溜秋的,也不知道里面熟没熟。只见李老儿头拿着荆条的一端,用嘴在烤好的喜鹊上面吹了吹,就坐在火堆旁的石头上啃了起来,连渣也没剩。李老头儿其实让给了我一只,一直劝说我很好吃、很香,让我尝尝。我看了看李老头儿手里举着的烤喜鹊,抬头望了望空荡荡的树枝,已然没了鹊巢的影子。我不能接受李老头儿的好意,在我的眼里,喜鹊可是吉祥的鸟儿啊!
在此之前,我吃过兔肉,吃过长在树干里的豆米虫,也吃过一次烤蚂蚱,还真没吃过喜鹊肉。我看着李老头狼吞虎咽地吃完最后一只喜鹊,满足地用布满脏污的袖口擦了擦沾满黑灰的嘴巴,坐在石头上,就着没有完全熄灭的火堆点燃了半截烟卷,享受地微眯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火堆最后的一点儿温度也没有了,李老头儿手里的烟卷也没了。他仍然眯着眼睛,两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似乎是睡着了。李老头儿的眼睛很小,眯着眼睛的时候就像闭上眼睛睡着了一样。我就坐在他的旁边,一直盯着他和已经熄灭的火堆看。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李老头是被叽叽喳喳的叫声吵醒的,他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展开双臂向上举伸了一个懒腰,朝着他破败不堪的茅草屋而去。临走时,我看见李老头儿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杨树枝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那是我不曾见过的李老头儿,他的笑容有些阴森可怕。我跟在李老头儿的身后,往回走,背后传来另一棵白杨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声,声音里充满悲愤。
第二天,我又来到村口的杨树下,喜鹊还在悲愤地叫着,在我头顶飞来飞去。
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李老头儿那次不同往日的笑。
李老头没有熬过那个冬天。临近年关,沉默已久的村庄迎来一场大风雪。那雪下了很长时间,雪没过了我的膝盖。天气恶劣,大人孩子都缩在家里,用破旧的铁盆在堂屋的地中间升起一盆火。烤火时,门留着一个缝隙,让呛人、辣眼睛的烟从门缝飘出去。一个冬天,一家人就靠着一盆火取暖过冬。我有时坐不住了,会站起来走走,透过门缝,向外面的世界望去。
李老头儿被发现的时候,是在雪停的两天后,“轰隆隆”房屋坍塌的声音惊动了沉默的村庄。李老头儿的两间茅草屋被大雪压坍了。有人通知了他嫁在外乡的妹妹,那边来了几个人草草地挖了一个坑,把他给埋了。有人说李老头冻死了,是死于天灾;也有人说李老头这一生过得太苦了,太孤独了,走了也好,是解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李老头吃了村口杨树上喜鹊的孩子和他露出的那个阴森的笑容。
两只喜鹊在田地里吃饱了,戏耍够了,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消失在我的视野中,随之消失的还有叽叽喳喳的叫声。我拢了拢衣袖,沿着原路上了小路,继续往前走。
空荡荡的田野,寂静凄清,荒凉得有些阴沉,太阳躲在灰白的云层里。
路的两侧是干枯的草,也有一两棵野生的小油菜,托举着绿油油的几片叶子,让人眼前一亮。再往北走一小段路,拐一个弯儿,就是李老头儿坟地所在的无名山坡了,那个山洼里我很少去。山洼旁边那片背阴的山林,林间还是一片雪白,与其它连绵不断的山坡相比,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在冬天,没有人在意哪里的雪落得厚,哪里的雪落得薄,也不会有人在意哪片山坡的雪经久不化。
我相信世上一定有某种因果关系:种下什么因,就会结下什么果。
远处的群山,近处的田野,脚下的小路,空中的飞鸟,地里的麦苗……都在潜伏着、酝酿着人世的因果。
我抬起头望着遥远的天边:这春天,来得可真慢啊!
兰 青:本名王兰兰,出生于1992年。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河南信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诗潮》《散文诗世界》《牡丹》《经典文苑》等报刊,有作品入选《全国优秀青年诗选》《中国年度优秀散文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