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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大如年

2023-02-16杨奇

阳光 2023年1期
关键词:口气小手桃花

杨奇

少年天圆和好友小手看完雪景回到家的时候,奶奶正在屋子里的火炉前面挑米。细小的米粒在奶奶手里发出“沙沙”的声响。火炉里的火烧得很旺,一团热气氤氲在火炉四周。天圆急忙坐过去,伸出冻得通红的双手一边烘烤嘴里一边发出满足的吸溜声。

奶奶放下手里的箩筐,一把把天圆拉进懷里,一边用手拍掉他头发上零星的雪花,一边满含疼惜地说:“这大冷的天非要看雪,冻坏了吧?”

“不冷不冷。”天圆摇着头从奶奶怀里挣脱出来,一脸兴奋地说,“奶你是不知道这雪景有多好看,整个儿桃花峪都变成冰雪世界了,比动画片里的冰雪王国好看多了。”

奶奶点着头说:“那是那是,电视上都是假的,我们桃花峪的雪景才是真的。”

“没错。”天圆也点点头。

“圆儿啊……”奶奶突然叫了声。

天圆转过脸,发现奶奶变成了另外一副面孔,脸上的皱纹都紧了起来,额头中央出现了个不大不小的疙瘩。一看奶奶这副表情天圆就知道她有事要说——虽然他才十一岁,但跟奶奶朝夕相处这些年他已经对她了如指掌了,他却开起了玩笑:“咋呀奶,你不喜欢下雪啊?”

奶奶顶喜欢下雪的,雪下来,这世界就清亮了。说着奶奶却叹了口气,道:“这大雪封山了吧?”

“可不是嘛,这雪把桃花山压得都没山模样了,把出山的路也堵得死死的。”天圆点点头。

“后天就冬至了呀。”奶奶又叹了口气。

“那又怎样?”天圆实在困惑了。

“冬至要吃饺子呀,可家里一点儿面都没有了,昨儿雪开始下的时候,我还盘算着,等雪停了咱俩就去镇上驮袋面回来,不承想这雪越下越大,竟封了山,这可咋弄啊?”

“嗨!”天圆松了口气,说,“那就不吃了呗,不就是顿饺子嘛……”

“那咋行?”奶奶打断天圆的话,眉头皱得更紧了,“老话说,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这大冷的天,你要真冻出个好歹,我咋向你死去的爷爷死去的妈还有你那蹲大狱的爸交代啊!”

说到最后,奶奶语气里竟带着些哭腔了。天圆最受不了这个,便急忙表现出退让来,说:“要不我去小手家借点儿面吧。”

奶奶却摆了摆手,说:“那天跟你丽芳婶子还说起了,她也说没面了,得去买,再说了,冬至可是大节,还要给祖宗上供,借面也不吉利。”

“那可咋办啊?”天圆叹了口气,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我倒有个办法……就是怕你不同意……”奶奶竟支吾起来。

“啥办法啊?我咋会不同意呢?”天圆疑惑不已,不过还没等奶奶开口,他突然猜到了——他是何等的聪明啊,只是他并未开口——他甚至都没表现出来,依然以一副不变的表情盯着奶奶。

奶奶像犯了错一样低下头去,说:“就是……去他家买吧,你丽芳婶说……他家还有,就是……也不多了……得抓紧……”

“去他家?”天圆大声重复了一遍。

奶奶被惊了一跳,身体立刻绷了起来,脸上浮现出慌乱的神色,摇着头说:“圆儿不同意就罢了,罢了……”

天圆皱紧了眉头,想了一会儿,说:“这事嘛……我考虑考虑再说吧。”

奶奶的身体松了下去,她看到天圆昂首挺胸的样子,脸上立刻重新浮现出笑容来,口气里还夹带着明显的讨好的成分,说:“是啊,圆儿是大人了,啥事是得有个思量,奶奶等你的答复啊!”

天圆在自己屋里待了顶多十分钟便重新出门而去。一走到门外的巷子里,他立刻一蹦三尺高,双脚落地的时候还做了个“耶”的手势,把几只在草窝里觅食的鸡吓得四散逃窜。天圆掩着嘴笑了笑,便转身连蹦带跳地朝小手家走去。

小手正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看到天圆他立刻咧开嘴笑了起来:“怎么,这才分开多大工夫啊又想我了?”

“想你个屁,我是找你有事。”天圆压着声音,朝小手摆摆手。

小手立刻会意,一骨碌从沙发上跳起来就要往外走,这时候小手妈丽芳婶从里屋出来,摆着手说:“这不刚回来嘛?咋又出去?”

小手说:“我们要说事。”

“那就在这儿说嘛,外面怪冷的。”说着丽芳婶朝天圆招招手:“圆儿快进来暖和暖和。”

小手表情严肃地说:“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哪能在这里说?”

丽芳婶“噗哧”一笑,用手指点了一下小手的头,说道:“你这小屁孩,还男人了?”说着转身拿过衣架上小手的羽绒服,边往他身上套边说,“看刚才那一趟把你冻的,小脸小手冰凉,快穿暖和点儿……”

小手一把从母亲手里夺过羽绒服,没好气地说:“我自己来!我都多大了啊,还要你穿?”

丽芳婶面露尴尬之色,斜睨了天圆一眼,点着头说:“对对,小手是大人了,还有圆儿,都是大人了。”

天圆明白丽芳婶这话里的意思,当然他也知道小手为何会有这样的表现,他们是怕伤着自己,想到这里,天圆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要说受伤的感觉,以前肯定是有的。那是在母亲去世、父亲被捕入狱后不久,他最不愿意或者说是不敢看到别人的父母对孩子做出关爱的举动,在小手家尤甚。第一次当看到丽芳婶把小手亲昵地搂在怀里的时候他默默地流起了眼泪,把他们娘儿俩吓了一跳;第二次他干脆扭头便走,回到家里扑倒在自己床上又流了半天泪,把奶奶吓得够呛。而从那以后,丽芳婶和小手就特别注意了,尤其是小手,有时候丽芳婶粗心或者出于母性的本能会忘记避讳,小手则立刻表现出激烈的反感,这让天圆感动不已,不过时间久了他也慢慢想开了,他知道这不是别人的错,而自己需要做的就是调整心态,勇敢地去面对,这才是解决问题之道,而且他相信这样做天上的妈妈也会高兴的。所以现在再面对这种场面的时候,他心里仅仅小波澜了一下儿,便立刻恢复了平静。他笑着对丽芳婶说:“就几句话,一会儿就好。”

丽芳婶立刻笑容灿烂地点了点头,俩人正要走,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圆儿,你奶不说家里没面了吗?我家也不多了,就够一顿饺子的,这样吧,我去那边买点儿,不说你们要……”

丽芳婶说着眼神朝村口超市方向瞭了瞭,天圆明白她的意思,急忙摆摆手说:“不用不用,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不等丽芳婶开口,天圆急忙拉着小手出了门。

俩人一口气跑出了小手家所在的巷子,然后继续往村子北面跑,很快便跑出了村子,来到了一片废弃的院子里。这里原本是村小学,俩人在这里读到二年級,学校便被撤并到镇上去了。后来有人承包这里搞起了养鸡场,赔了个精光,这里便荒废了。后来倒成了天圆一干孩子的乐园,每逢周末或者假期他们都会来这里捉迷藏探险啥的玩个不亦乐乎。这两年很多孩子都随外出打工的父母离开后再也没回来过,热闹的场面也就冷清下来。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留守孩子,天圆和小手还经常来这里,不过他们也已经长大了,不再喜欢打打闹闹的游戏了,他们的思绪开始飘向外面那个广阔的世界了,便时常坐下来,聊一些在他们看来很深奥的话题,或者探讨一些从网上看来的热点消息,而他们毕竟才十一岁,对绝大多数问题的认知都是似是而非的,许多问题探讨半天依然是云里雾里的,于是他们几乎心有灵犀地一起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走出山村,投身那个广阔的世界,以解开心里所有的谜团。只是他们谁都没把这个决心直白地表露出来,因为他们知道要实现它并不那么容易。比如天圆有奶奶拴着,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甚至能不能走出村子都是未知;而小手呢,他自感成绩不好——跟名列前茅的天圆可是天壤之别呢,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去那个外面世界生存的能力,如果让他像他爸爸那样去建筑工地干苦力,他宁肯永远待在这里。所以随着年龄增长,两个少年都有了烦心事,也变得越来越安静甚至沉默起来。

仿佛是条件反射,一路上俩人还嘻嘻哈哈的,等进到院子里之后,他们都沉默了下来。雪后这里还没人来过,地面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上面只有一些细小的动物的脚印。两人都不想破坏院子里这幅纯净的雪景图,便转到临近门的一间屋子里——这里曾是学校的传达室,然后关上门。

“啥事啊?”小手搓着手跺着脚问道,有些急不可待。

天圆也跺了跺脚,主要是跺掉脚上沾的雪,然后站直了身体,表情极为严肃地说道:“我要报仇!”

小手定了一下儿,缩起脖子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天圆说:“后天不冬至了吗?我家没包饺子的面了,我奶想去他家超市买。这正好是个下手的好机会。”

“哦。”小手又缩了缩脖子。

天圆瞪了他一眼:“你怕了?”

“没……怕,就是……有点儿……突然……”小手低下头去,又开始跺脚。

天圆知道他是在躲避自己的眼神,便叹了口气说:“你走吧,我不连累你。”

“别呀。”小手急忙拉住天圆的手,着急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铁哥们儿,我不害怕被连累,我是觉得吧,你学习这么好,一定会大有前途的,如果你杀了他,就会坐牢,前途也没了,多可惜啊!”

“我不管那些。”天圆咬着牙说,“他害死了我妈,害得我爸蹲了监狱,我要不给他们报仇,我还活着干吗?”

小手又跺了下儿脚,再抬起头来,脸上就变成了坚定的表情:“你说吧,怎么做!”

天圆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把弹簧刀,摁了一下儿,刀刃“啪”的弹出来,闪着寒光。

“就用它!”天圆的目光围着刀刃转着,说,“到时候我想办法靠近他,然后趁他不备,一下子扎到他身上……”

小手倒吸了口凉气,问道:“你是想把他扎死吗?”

天圆摇摇头说:“这我就不管了,死不死是他的事,反正这一刀扎下去我就报仇了。”

小手松了口气,点点头说:“对,那就算报仇了。对了,我咋做?”

“到时候你只要拉住我奶奶就行,可别让她出什么问题。我想好了,复仇的事我一个人完成,绝不能连累你。”说着天圆收起刀子,塞进裤袋里。

小手心头一热,他语气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完成复仇计划。”

天圆惊叫着醒过来的瞬间,眼前的情景像变戏法似的由那张满是血迹的女人的面孔变成了奶奶的脸。天圆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重新陷进了松软的被窝里。

奶奶手里拿着条毛巾,一边给天圆擦额上的汗,一边口气轻柔地问道:“圆儿又做噩梦了吧?”

这个梦魇对于天圆和奶奶来说并不陌生,无非就是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女人朝他招手叫喊。这个梦魇第一次出现是在妈妈跌落山崖殒命之后不久,所以奶奶认定那个女人就是天圆的妈妈,说是妈妈想天圆了托梦来看他。不过天圆并不觉得那个女人就是妈妈,而且那张面孔并不清晰,也就从样貌上大体判断出是个女人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妈妈又是谁呢?

妈妈出事那年,天圆还不到六岁,所以她的样貌在天圆的记忆中并不清晰,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清晰度也在递减。妈妈出事那天,爸爸拖着天圆去现场,他说要让他把妈妈的惨状看清楚,日后好给她报仇,但最终还是被奶奶死死地拖住了。奶奶的理由更充分:看了会害了天圆。天圆后来从别人零星的议论中知道,妈妈死的时候头几乎摔碎了,模样看不清了,惨状无法描述。这个信息给天圆的冲击很大,他觉得梦魇中那个女人的面孔模糊不清应该跟这有关系。对于母亲的死因,村里有很多说法,有人说她是因为要下雨了忙着收晾晒的地瓜干失足跌下悬崖的,有人说她是因为患了抑郁症想不开自杀的,也有人说她是被那人糟蹋后嫌丢人跳崖自尽的。警察的结论是“死于自杀”,这无疑对平息谣言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他爸完全不接受警察的结论,近乎疯狂地坚信第三个说法,所以才有了后来他找那人寻仇结果错伤了那人的老婆而进了监狱的可怜结局。爸爸坐牢使少年天圆幼小的心灵受到第二次巨大冲击,那年他八岁,已经完全能把一件事情记清楚了,所以爸爸被警察带走的那天的情景就变成了一张清晰度极高的照片存在了他的记忆里,“复仇”的决定也是那个时候做出的。

说起来,这个“决定”已经存在三年多了,但天圆保密工作做得极好,只把它透露给了铁哥们儿小手——事实证明小手的确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而且他还发誓要做天圆的“坚强后盾”。当然这个“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奶奶。天圆了解奶奶,别看她表面上温和平静,心里却是极要强的,她肯定死也不同意——甚至哪怕想想都不行。奶奶总是给他灌输一个思想,那就是妈妈死于意外,与那个人没关系,爸爸坐牢是罪有应得,甚至她还会念叨那个人的好,说要不是他说好话爸爸肯定判十年不止,说他是怎样明着暗着帮他们祖孙俩,甚至还往大了说,说要不是作为一村之长的他带着村民走致富路,桃花峪至今还陷在穷泥坑里,如此等等。一开始天圆是抵触甚至反感的,他觉得奶奶是被吓破了胆,后来他渐渐想明白了,奶奶这样做就是为了自己好,她怕自己像爸爸那样“被仇恨害了”。因为这样,他便把这个“决定”深深地隐藏了起来,并要求小手跟他一起保密。熬了三年,终于等来了机会,想起来竟有些兴奋,但天圆使劲忍住了。

看着奶奶巴巴的眼神,天圆不能完全否认,就委婉地说:“那个女人脸又出现了,不过这次一点儿都不可怕,她还对我笑呢。”

奶奶叹了口气说:“那是圆儿想妈了,儿想娘想断肠啊。”说着奶奶抬起手来用毛巾擦眼角渗出的泪水。

天圆说:“没事奶,小孩都经常做噩梦的,小手也做,他说他经常梦到被老虎追,吓得都尿床了。”

天圆这样说是为了逗奶奶开心——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让奶奶为自己伤心。奶奶果然被逗乐了。

天圆说:“我跟小手商量好了,等长大了我们一起出去闯世界,到时候我接奶奶去享福。”

“嗯嗯。”奶奶忙不迭地点头,赞叹说:“我圆儿志气大,长大一定会有大出息的,不像你那个不成器的爹,把我们俩撇下……”奶奶说着又要抹眼角。

这时候外面突然刮起一阵猛烈的风,风带起雪末子拍在窗玻璃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奶奶立刻对着窗外浓密的夜色念叨起来:“求老天爷,可不要刮风下雪了,快让天暖和起来吧,好让我们圆儿过个好年。”

天圆儿皱了下儿眉头,说:“还是先过好冬至吧。”

奶奶点点头:“可不嘛,冬至大如年啊!”

天圆再次兴奋起来——不过他还是强忍着不让奶奶看出来,说:“对了奶,啥时候去买面啊?”

奶奶愣了一下儿,旋即脸上现出喜色,问道:“这么说,圆儿同意了?”

天圆认真地点点头:“我同意!”

“那太好了!我就知道圆儿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奶奶兴奋地伸手拍了拍天圆的头说,“那就明天一早去吧。”

走在村子中心的大街上,天圆才发现已经有了年的味道。一些门前贴上了大红的对联或金色的福字,空气里弥漫着鸡鸭鱼肉的香味儿,街角处还有燃烧过的纸香的灰烬,那是村民祭拜先人留下的,偶尔还会从某个角落里传出一两声鞭炮的炸响,每次声响都会让天圆好一阵兴奋。放鞭炮是天圆过年最喜欢的活动了,在他眼里年的味道几乎就等同于鞭炮的响声,只是今年他还没跟奶奶开口呢。

又一声鞭炮炸响声之后,天圆兴奋地对奶奶转过脸:“奶,要过年了!”

让天圆没想到的是,奶奶脸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兴奋之色,相反却满是忧虑。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这年味儿可是老大的淡了啊!我们桃花峪的老风俗,一到冬至节年就算开始了,要搁往年,村里可热闹了,混外的都回来了,大人孩子满大街都是,还有这些门房,理发的、卖东西的啊都放起了音乐,吵得人耳朵疼,可现在,你看看这还哪儿有人啊,别说这门房了,就是村里的人家,还不一大半都锁门了嘛?都在城里过上年了,都嫌这小山村没意思啦,唉——”

奶奶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说到最后连声叹气。天圆的思路有些跟不上,奶奶说的以前的情景他有些想起来,有些想不起来了,不过他到底明白了奶奶的意思,也想起了上次与大锁叔的一番对话(大锁叔在广东打工,今年也没回来),便安慰她说:“奶奶别怕,他们迟早会回来的。那次大锁叔就说,他不回来不是因为桃花峪不好,是没啥可干的,如果这里建成了旅游区,他就回来干,一天也不出去了。你放心吧,等我长大了我也回来,把我们桃花峪建设成世界闻名的旅游区,让全世界的人都来看桃花,那时候可不就热闹起来了?”

“我圆儿可有志向了。”奶奶笑着摸着天圆的头,又问道:“可昨天晚上你还说要带奶奶去大城市享福呢,这会儿就变了?”

天圆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不是还没想好嘛。”

这时候小手冷不丁地从旁边一个巷子里跳出来,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奶奶捂着嘴笑道:“对对,小手跟天圆是好哥们儿,永远不分开。”然后她又疑惑地问道,“咦,你咋来了?”

小手一下儿愣住了。

天圆是趁奶奶做早饭不注意的时候去通知的小手,他怕小手说漏嘴暴露了计划,便抢先说:“他肯定是找不到我就找来了呗。”

小手不住地点头。

奶奶说:“那正好,等会儿奶奶奶给你俩一人买挂鞭炮。”

天圆和小手兴奋地拍起了手。

“桃花峪超市”的招牌出現的时候,奶奶明显放慢了脚步,而且从她脸上逐渐堆起来的皱纹看,她的心情也不像之前那么放松了。又走了两步,她干脆停下了脚步。天圆一不留神撞进了她怀里,接着肩膀被她的双手抓住了。

天圆从没被奶奶这么使劲抓过——他甚至有些意外奶奶竟然有这么大的手劲,他咧了咧嘴,问奶奶:“咋了奶?”

奶奶的脸完全板了起来,口气也是天圆所不熟悉的硬硬的感觉:“要记住,到了那里啥也不要说不要做,听奶奶的话就是了!”

天圆一个激灵,紧接着他的身体紧绷了起来,一只手悄悄地伸进裤兜里,使劲攥住了弹簧刀的刀柄。为了不引起奶奶的注意,他表面上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点点头说:“放心吧奶,都听你的。”

天圆手里的动作没有逃过小手的眼睛,他原本也跟着紧张起来,不过听天圆这么一说他立刻松了口气,凑过来说:“对对,都听奶奶的。”

奶奶满意地点点头,朝俩人挥挥手:“走吧。”

可能是时间尚早的缘故,超市门前冷落,两扇宽大的玻璃门紧闭着,上面蒙着一层雾气,从外面完全看不清里面。这个超市对村里的孩子来说简直是圣地,应有尽有,不过天圆从来没进去过——自然是因为那个人的关系,对它的了解也仅限于小手的描述。而且跟其他孩子对它的无限热爱不同,天圆内心对它充满了排斥和厌恶。奶奶显然跟他的心思差不多,所以他们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从来不进它的门买东西。这是整个桃花峪村尽人皆知的“秘密”——自然也包括里面的人。当奶奶刚伸手推玻璃门时,立刻就有一个人闪出来,死死地把住了两扇门。是那个人的儿子,他嘴里叼个烟卷,一脸的不屑和恼怒。

奶奶被吓了一跳,伸出的手迅速地缩了回来。

那人拿掉烟卷儿,嘴里吐出一团烟和一句怒意十足的话:“你们来干嘛?”

天圆被激怒了,想上前去,却被奶奶伸手挡住了,奶奶脸上挤出一丝笑纹,讨好地说:“这不……冬至节了吗,这大雪封了山路,出不去了,就想来……买点儿面……”

“没有!”那人冷冷地丢下一句,转身就要关门。奶奶快速地用手撑住了门,完全变成了乞求的口气:“实在没办法了,也买不多,您就行行好吧……”

天圆的身体弓了起来,像支蓄势待发的箭。小手急忙在身后抱住了他。现在的确还不是发作的时候,天圆只好松了松劲儿。

“谁啊?”里面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接着门被推开了,那个人走了出来。他的嘴里也衔着一支烟,蒸腾的烟雾把他的脸渲染成了一尊冷峻的雕塑。这是他一贯的模样——不论是在村民大会上还是在街上随意碰到。

天圆刚放松下来的身体又紧绷了起来,不过小手抱着他的劲儿也更大了。天圆挣了一下儿没挣开,就没再坚持。

这时候奶奶仿佛看到了救星,讪笑着说:“这不冬至节了吗,正好家里没面了,想来买点儿,给孙子包饺子,您知道这雪封了山路……”

“这算个事嘛!”那个人打断了奶奶的话,接着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了,说:“进来吧。”

“不能让他们进!”他儿子吼了一声。

那个人骂着甩手给了儿子一巴掌,儿子趔趄了一下儿,嘟哝着走开了。

那人看到奶奶身后的天圆,脸上紧绷的肌肉明显松弛了下来。他走到天圆跟前,伸手摸着他的头说:“不错嘛,又长高了不少,对了,明年要上中學了吧?”

奶奶急忙说:“可不,明年就念中学了。”

那人点了点头说:“我记着呢,我还知道你学习很棒。前段时间去镇上开会,我跟学校的领导说好了,三年学费给你全免,加把劲儿,考个清华北大,到时候老子供你。”

奶奶激动地作了个揖,又对天圆说:“快谢谢人家!”

天圆突然吼了一声:“我不!”

奶奶一巴掌拍在天圆头上,带着哭腔说:“你这天杀的孩子,非要学你那不争气的爹吗?呜呜……”

那人一只手突然抬了起来。一时间,空气似乎凝固了……天圆和小手都抬起头望向那只大手,小手甚至都闭上了眼睛,因为他觉得那大手变成了一只猎鹰,从苍穹俯冲而下;天圆当然没有闭眼睛,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他不怕它是猎鹰或者别的什么,那把尖刀乃至他的整个身体都是迎战的武器。只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那只手并没变成猎鹰,而是变成了一片叶子——或是一只蝴蝶,落在天圆头上,轻轻地拍了拍。接着,他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其实我很早就想找你聊聊了,今天正好借这个机会,咱爷儿俩就把话说透。你是因为你妈的死怨恨我对吧?这我知道,但有一点你要清楚,警察的结论不是随便说的,是详细调查后得出来的,你妈就是死于自杀。至于那些谣言,没错,当年我的确想帮你妈一把,因为你妈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嫌弃你爸,说到底也是嫌弃我们这个穷山村,她想把日子过好,可到底还是不如意,所以就寻了短见。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会想明白的……”

说着,他又点上一支烟。天圆能感觉到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可他那意思并不打算说下去了。他抬起头,望向远方,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往事。

这时候天圆听到奶奶抽泣着说起来——

“圆儿啊,你是不知道,这些年你上学的学费,还有咱俩的花销,都是人家帮着解决的,还有你爸那里,人家一直关照着。你爸也算争气,表现好,说要提前出来呢。奶是怕你不高兴,这些都没跟你说起过,怎么说,你最该谢谢人家啊!”

天圆全身放松下来,包括口袋里紧握刀柄的手,他抬头望向那个人,那个人的眼神也正好落下来,其中氲出一层笑意来:“谢啥嘛,都乡里乡亲的。”

天圆使劲吸了口气,郑重地点点头说:“我想好了,等长大了上完大学,我就回来,把我们桃花峪建成世外桃源,让人都争着来!”

“这就对了。”那人满意地点点头,摆摆手说,“去吧,不光面,还有鞭炮、玩具,吃的喝的,随便选,不要钱,冬至大如年嘛,一定要过好!”

小手兴奋地推了天圆一把,嚷道:“快点儿啊,不要钱的。”

天圆没有动,他的目光飘向了远处的桃花岭,此时一轮朝阳正从山尖上升起来,发出耀眼的光芒。

杨 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发表于《清明》《延河》《山东文学》《延安文学》《大观》等刊物,作品曾获齐鲁文学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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