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遗产白川乡合掌造民居的观察与思考

袁晓菊*，张兴国

所谓合掌造民居，一般是指采用叉首构造及双坡茅草屋顶的房屋，主要沿着发源于岐阜县西北部流向富山湾的庄川河一带分布[1]（图1），大概因为外形犹如双手合掌施礼而得此名[2]。1940年代起，由于庄川河大坝的建设以及地方人口的持续外迁等原因，曾经繁荣一时的合掌造民居开始急速锐减。目前，合掌造民居保存数量最多、保护状况最好的区域，以位于岐阜县大野郡白川村荻町地区的白川乡合掌造村落1）最具代表性（图2、3）。

图1 庄川河流域合掌造分布（除上平村）引自：丹生谷章.日本の民屋:屋根型の地理[M].東京:日本移動教室協会旅行文化研究所,1961:199

图2 白川乡荻町地区合掌造村落总平示意，来源：谷歌卫星地图

图3 白川乡合掌造村落全景

1 殊异与质朴——白川乡合掌屋概观

不同于我们常见的日本传统民居，合掌屋庞大的单体体量和高耸的茅草屋顶格外引人注目（图4），2～4层不等的建筑，底层高度大多在3m左右，屋顶部分则根据进深大小而有很大差异，规模较大的总体高度甚至可达十数米。不过，合掌屋体量虽大，但因建造用材质朴素雅、建筑结构古拙简明，和周边的环境也是融洽和谐、相映成趣。

图4 白川乡合掌造民居近景

1.1 顺应自然环境的选址布局

白川乡地处岐阜县白山山麓，境内山峦连绵起伏，仅河谷地带稍显平缓，合掌造村落就坐落在庄川河东侧的平坝之上，兼具水源和耕地的便利。由于河道南北纵深，两侧高山拔起，合掌屋的布局基本上以屋脊顺向南北，以两坡屋面朝向东西（图5），不仅可以最大限度地扩大建筑表面的日照范围，确保舒适的室内温度环境，而且两侧茅草屋面接受的日照也更加匀称，利于维持良好的保温及防水性能，有效延长茅草的使用寿命。同时，以合掌屋山墙面顺向南北亦可将风阻降至最小[3]，减少南北向穿谷风荷载对建筑主体结构稳定性的影响，通过控制山墙面的开窗又能灵活调节阁楼空间的通风环境，满足室内不同的温湿度需求。

图5 顺向南北的合掌屋布局，来源：岐阜县白川村官网 http://shirakawa-go.org/photo_d/list01/

1.2 凸显地方资源的建筑风貌

合掌屋中既有取自河滩的天然卵石作木柱柱础，也有伐自山林的木材、茅草作结构和围护，还有灌木枝条、麻绳等用于绑扎和加固，充分体现出地方资源的有效整合利用。尤其是合掌屋标志性的厚重茅草屋顶（图6），更是反映出当地材料资源与气候条件的互动和回应。白川地区气候寒冷、雨量丰沛，年均气温多在10℃上下，年降水量常年多达2000mm以上，冬季更是有长达数月的暴雪天气2）。相应地，合掌屋茅草屋顶的厚度和坡度也表现得十分密实和陡峻，屋面厚达半米以上的茅草成为寒冬季节中极为重要的一道保温屏障，而近乎60°的陡坡亦利于排雨排雪，能够尽量减少雨雪渗透给建筑带来的腐蚀和破坏。

图6 合掌屋茅草屋顶

1.3 承袭传统格局的功能区划

合掌屋的功能区划基本上集中于底层居室部分，阁楼空间作为蚕室一般不作划分。其主体平面多呈独立的长方形，房间布局通常采用“广间型”和“田字型”两种形式[4]，也可并列增加房间形成“サ”字型布局（图7），根据使用需要灵活设置土间、玄关、台所、广间、纳户、客间、次间等不同房间3）。其中，土间直接采用夯实的土质地面，偏于底层平面一侧，也可与台所、马厩、玄关合并设置，用于做饭、农事、储藏及生产作业等。台所附设火塘，是家人烹饪食物、就餐团聚、夜间劳作的场所。广间居中（图8），以火塘为中心，是家庭生活与日常起居的核心空间。纳户是储藏衣服、被褥等杂物的空间，也可作为卧室使用。次间与客间则用于接待宾客、举行仪式等（图9）。另外，由于白川地区净土真宗的盛行[4]，附设于纳户、次间等房间内的佛坛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

图7 日本传统农宅平面布局示意，引自参考文献[4]

图8 广间内景

图9 客间内景

2 实用与适用——合掌屋的生成智慧

白川乡位于岐阜县西北部的偏远深山，全村96%为山林，耕地仅占0.4%4），历史上因为对外交通阻隔，经济发展相对滞后。从江户初期起，白川地区开始发展对农业土地依赖较小的劳动集约型商品经济，如养蚕缫丝生产、有烟火药制造以及木材砍伐运输等[5]。合掌屋这一民居形式主要建于江户中期到1960年代的250年间[1]，与当时白川地区盛行的传统养蚕经济以及大家族制的家庭结构有着密切的联系。

2.1 生活与生产空间的复合

合掌屋的内部空间包括底层生活空间和阁楼生产空间两大部分（图10-12），这种生活与生产一体化的复合空间模式可视作白川地区山地环境、养蚕经济及大家族制共同作用的结果。江户时期，白川地区仍然延续着大家族制这种古老的社会遗制[5-6]，每个家庭人口众多，正好适应传统养蚕方式对于大量劳动力的需求，这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养蚕经济的迅速发展。在生活和生产的双重需求下，民居内部既要有可容纳大家族内十数人甚至数十人共同生活所需的居室空间，还得提供传统养蚕所需的大面积蚕室。受制于当地山多地少的用地环境，传统民居在立体空间上将生活功能与生产功能进行整合可以说是最为合理有效的选择，不仅有利于集约利用土地保护耕地资源，也更适宜养蚕生产所需的日常管理和照护。

图10 合掌屋功能分区示意

图11 底层生活空间

图12 阁楼生产空间

2.2 轴组与合掌构架的整合

合掌屋的主体构成由下而上包括5个部分（图13）：“石場”（柱础石）、“軸組”（柱网构架）、“合掌”（斜梁构架）、“屋根下地”（屋顶骨架）及“カヤ屋根”（茅草屋面），反映出水平向分层叠加的组合逻辑。

图13 合掌屋主体构成

（1）底层轴组构架

“軸組”是底层的主体结构构架，由柱、梁、枋等水平及垂直的构件组合而成。木柱基本采用方柱形式，除柱网中心支承大梁的惠比须柱和大黑柱5）断面较大外，其余木柱均较为纤细。水平向的梁、枋构件根据位置和受力不同大致可分为3个部分（图14）：“根貫”（柱脚枋）与“大根太”（柱脚梁）穿插于木柱下端，连接柱脚并支承地板；“ウシノキ”（大梁）与“差鴨居”（大木枋）穿插于木柱上端，承接梁或短柱；“梁”与“桁”支承于柱顶，呈井字形上下叠合，梁、桁之上再叠以“ウスバリ”（薄梁）。柱网构架顶端的梁、桁、薄梁结构层在连接固定柱顶的同时承接上部斜梁构架，是轴组构架与合掌构架重要的转换和过渡。

图14 “軸組”水平构件分层示意

（2）屋顶合掌构架

“合掌”是屋顶的三角形斜梁构架，两侧“合掌材”（斜梁）之间以水平“合掌梁”（横梁）连接固定，下端插入柱顶支承的“薄梁”拉结加固（图15）。与底层柱网构架不同，合掌构架完全摒弃了垂直的木柱构件，采用更为稳定的三角形构架组合，使阁楼空间更为宽敞，利于采光通风及灵活使用。而合掌斜梁的长短随房屋进深大小的不同有一定的计算基准，称为“梁返”[7]，意为比照着薄梁的长度制作（图16），也就是说合掌斜梁和薄梁的长度大致相同，形似正三角形6）[8]45。合掌横梁的设置则根据斜梁跨度随宜确定，以一根或两根较为常见，主要起到加固斜梁和支承楼板的作用。

图15 “軸組”与“合掌”连接示意

图16 “梁返”示意图13-16，引自参考文献[8]

（3）构架整合成因

合掌屋的主体结构以“軸組”（柱网构架）及“合掌”（斜梁构架）为核心，以柱顶薄梁为纽带上下连接，分别对应底层生活空间及屋顶生产空间，相对独立而又相互联系。究其缘由，首先是满足生活及生产的需求。不同于日本民居常用的屋架形式（图17），合掌屋采用了近乎正三角形的斜梁构架，最大限度地增加屋顶空间用作蚕室。其次是保证结构的稳定。“合掌”与“軸組”通过斜梁、薄梁、桁与柱之间的销钉构造进行连接固定，以柱顶水平叠合的梁、桁进行荷载传递，在地震之时能够有效削弱结构间的剪力影响，最大限度降低结构上的破坏。此外还有对建造材料、技术、成本等的考虑，不同结构的合理整合也能取长补短发挥各自优势，有效利用木材、降低建造成本、便于施工操作。

图17 日本传统民居常见屋顶构架示意，来源：川崎市立日本民家园展览馆资料

2.3 榫卯与捆绑技术的融合

合掌屋主体构架中采用榫卯及捆绑两种连接技术以适应不同的结构形式。底层柱网构架以榫卯结构连接，除主要承重梁保留自然曲度、表面稍加处理外，其余构件多横平竖直。屋顶斜梁构架及茅草屋面则以捆绑结构连接，不论是斜梁、横梁还是屋顶骨架的纵横构件多保持材料原初的自然形态，只作简单加工处理。

（1）技术选用考量

榫卯构造复杂多样，对用材选择、加工技术的要求较高，需由专业木匠负责，而捆绑构造相对简单，用材选择广泛，施工技术易于掌握。合掌屋底层柱网构架采用榫卯结构，既满足结构稳定性的需要，处理细致的柱枋构件又有利于室内细部装修，提升生活空间的使用舒适度，建造成本及工期也相应增加。屋顶合掌构架采用的捆绑结构主要由本地村民协作完成7）[9]，技术简单、施工快捷、造价低廉，虽外观较为粗犷，但足以满足阁楼生产空间的结构需要（图18），也更适合于屋面骨架及茅草材料的连接加固。在自然灾害威胁众多的日本，这种榫卯与捆绑结合的方式也更有利于迅速的灾后重建和生产恢复。

图18 屋顶捆绑结构

（2）捆绑加固措施

与榫卯结构相比，捆绑结构的整体性及耐久性虽略有差距，但白川人在建造过程中不断集思广益，积累了大量有效的加固经验完善捆绑技术。第一，于屋面斜梁内侧增加斜向构件“大羽交”及“小羽交”8），加强屋顶结构的稳定性（图19）。屋面斜梁外侧则依次绑扎横向的“ヤナカ”（类似檩条）及纵向的“クダリ”（类似椽条），在固定斜梁的同时支承茅草屋面。第二，根据构件的受力差异采取不同的绑扎材料及绑扎方式（图20、21），或利用韧性极强的灌木枝条，亦或采用加工制作的麻绳，分别用于不同的节点位置。第三，绑扎节点全部外露，避免绑扎材料朽坏，便于及时检查维护。在绑扎方向的组合搭配上也有讲究，如屋面纵横木条捆绑时，相邻节点的方向彼此错开布置（图22），在受到强风、地震等因素影响时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少屋顶结构的倾斜和变形。

图19 合掌屋顶构架，引自参考文献[8]

图20 麻绳捆绑与枝条捆绑的组合

图21 形式多样的捆绑节点

图22 方向相互错开的捆绑节点

3 关联与发想——合掌屋的保护之道

3.1 遗产环境的整体保护

合掌屋作为日本庄川河流域独特的民居建筑形式，其保护发展能够获得成功，除了建筑本体的保护外，更离不开生成环境的整体保护。荻町地区的传统合掌屋聚落如今仍保持着良好的自然山水环境，合掌屋周边的耕地、农田、山林、树木等环境资源在“不转卖、不租借、不破坏”9）三大原则的保护下，延续着传统的农业生态景观。新村建设如学校、车站、超市等公共服务设施以及住宅等，主要集中于村落北侧庄川河下游不远处，既能满足地方发展所需，又可将新旧分离、互不干扰。村落西侧的庄川河对岸，有异地搬迁保护的合掌屋民居供游客参观，两岸之间以步行桥梁连接，在发展旅游业的同时确保东岸合掌造村落中本地居民的日常生活不受过多影响。在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的双重保护下，白川乡传统的合掌造民居才能得以形神俱备。

3.2 合掌民居的长效利用

合掌屋能够获得长效的保护和利用，自然离不开地方居民的积极参与和支持。如今荻町地区庄川河东岸的合掌屋村落，除了以和田家为代表的一部分合掌屋用于参观、餐饮、住宿等对外开放外，也还有一部分是作为居民自宅继续使用。虽然合掌屋的功能有所调整变化，但使用经营的主体仍是本地居民，这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合掌屋的使用寿命，也利于维持传统聚落富有活力的人文景观环境。而且合掌造民居的保护组织也主要是由地方居民组成[10]，在保护条例规范的制定、相关保护事项的决策以及具体保护工作的推进实施等方面，地方居民作为中坚力量发挥着巨大作用。当然国家及地方层面的政策倾斜及资金扶持也必不可少，如合掌屋修缮中耗资巨大的屋顶部分就主要由政府投入[11]，大幅减轻了本地居民保护修缮的经济负担。与此同时，合掌屋的保护工作也为地方居民带来了实实在在的保护红利。以荻町合掌屋村落为核心的世界遗产区域，与白川南部的平濑温泉胜地、白山国立公园等自然风景区域联动，极大地促进了白川村观光旅游业的整体发展10）（图23）。2019年游客人数更是达到历史最高的215.1万人次，其中外国游客首次突破百万，对于地方人口仅1500余人的白川村来说，不仅直接增加了餐饮、住宿等服务业的营收，更为当地居民提供了大量的商机和就业岗位，合掌屋的保护与地方经济发展之间得以相向而行、彼此助益。

图23 白川村居民人均年收入及旅游业相关数据统计图示

3.3 营造技艺的传承延续

合掌造民居丰富的价值内涵除了体现在建筑实体上以外，建筑的营造技艺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与茅草屋顶相关的传统技艺也于2020年底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11）。合掌屋的营造以屋顶骨架及茅草屋面中应用的捆绑技术最具标识性，与其密切关联的编织技术同样在白川地区传统社会的生产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图24、25），可以说两者的发展相辅相成、相互促进。而且在日本近现代甚至当代建筑的发展中，我们仍然还能看到传统技术延续的身影，民俗文化展览中也不乏相关的专题展示（图26、27）。中日两国的传统建筑文化与技术曾有过密切的交流影响，通过对合掌造民居中捆绑技术的深入剖析，也可为我国传统捆绑技术的做法及工艺等研究提供有效的参考和借鉴。

图24 合掌屋屋顶构架的绑扎，来源：http://shirakawa-go.org/kurashi/kyouiku/16781/

图25 白川村民常用的编织器具

图26 日本建筑中捆绑技术的传承

图27 展览馆中捆绑节点的展示

4 结语

传统不是人们有意识自觉选择的结果，而是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积淀的产物[12]。日本白川乡合掌造民居不管是外在形式还是内在逻辑，都是白川人在生存和发展中与环境气候、地方资源、经济生产、生活起居、技术条件等不断融合、不断协调、不断演变的产物。随着社会的变迁，以合掌屋为代表的传统建筑面临着诸多考验，如何在保护中寻求发展、在发展中进行保护，我们也还需要进一步的摸索以探寻更适宜的道路。□

注释

1） 1995年，日本岐阜县白川村荻町、富山县平村相仓及上平村菅沼的合掌造村落，以“白川乡·五箇山合掌造村落”之名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白川乡”为旧时习用的传统地名，大致对应如今的白川村。

2） 白川地区气象资料详见日本气象厅官网（http://www.jma.go.jp/jma/）。

3） 合掌屋内部房间名根据地方差异可有多种称谓，并非完全统一。如“広間（ひろま）”可称为“大居（おおえ）”,“納戸（なんど）”可称为“帳台（ちょうだ）”，“次の間（つぎのま）”可称为“出居（でい）”，“客間（きゃくま）”可称为“座敷（ざしき）”，等等。

4） 白川地区地貌概况详见白川村官网（http://ml.shirakawa-go.org/tw/wkp/）。

5） “大黒柱（だいこくばしら）”富有装饰和传承因袭的意义，象征家族的威望和荣誉，建造时会特别选用榉木或其他质地坚硬的木材加工制作。详见参考文献[4]85页。

6） 正三角形坡度过陡，在铺设茅草等施工作业中匠人上下屋顶较为困难，因此，合掌斜梁较薄梁的长度缩减约一成至一成二左右。详见参考文献[10]44-45页。

7） 白川地区由村民组成的生产劳作互助组织称为“結（ゆい）”，除了屋顶构架及屋面茅草的修葺外，还包括耕种、割稻、养蚕、伐木、采石等劳动内容。

8） 两根“大羽交（オオハガイ）”交叉，加固单个坡屋面的所有合掌斜梁，两根“小羽交（コハガイ）”交叉，加固相邻两根合掌斜梁。

9） 1971年白川地区的本地居民就已成立了“白川乡荻町村落自然环境守护会”开展合掌造民居的保护工作，同时提出“不转卖、不租借、不破坏”三大原则。详见白川村官网（http://ml.shirakawa-go.org/tw/wkp/）。

10） 白川村观光人数统计数据引自白川村官网（http://shirakawa-go.org/mura/）；白川村人均年收入数据引自岐阜县官网平成18-30年经济活动统计表（https://www.pref.gifu.lg.jp/page/26319.html），住宿及餐饮服务业经济生产总量人均额根据表中“住宿·餐饮服务业总生产量”及“人口总数”进行计算。

11） 2020年12月，白川乡合掌造茅草屋顶营造技艺中的“茅葺（かやぶき）”（茅草铺设）与“茅採取（かやさいしゅ）”（茅草采集）作为“日本传统建筑工匠技艺”的组成部分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