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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伯

2023-02-15古岸

安徽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二伯爷爷

古岸

大约十一前的一个下午,我去看望父母。闲谈中,父亲忽然像是记起什么,抬起头向我郑重地说了一句,你二伯死了。我倏然一惊,有些恍惚。母亲紧接着跟了一句,上礼拜。父亲随上,死得很惨,在出租房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死了好多天才发现,后事是女儿料理的。两个儿子……后面我没有听进去。父亲说的断断续续,每说一句,几乎都要停顿一下,每个停顿的空白,隔着一大段一大段的光阴。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我心里堵得慌,眼眶泛潮,借故错身到阳台,抽了一根烟。如果不是父亲提起,我似乎已经忘了我们家还有一个二伯。事实是二伯一直在。事实是我们不亲。事实是当事实确定,二伯不在了,我一下子消化不了。亲情这东西真是奇怪,明面上不搭界,内里更改不了,它像个梗。当某一天拔掉的时候,我却没有丝毫的释怀,因为有上一辈说不清的疙瘩,所以如鲠在喉。

我问了父亲一句,你去过吗?父亲垂下头,呆了一会说,我知道消息晚了,你小伯去过。我不响,我觉得不管以前如何,父亲应该去看一下。父亲说的时候,声音变调。那种不敢直视的眼神,裸裎了他内心的慌乱与挫败,这种感情很复杂,淤积在脑海里,残留不快的滞重。

哎,我们同时叹了一声。我们潦草地活着,龃龉,疏远,淡漠,活成了现在都不待见的样子。蓦地听闻二伯这样的结局,如同心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心塞得一塌糊涂。二伯在最后的时刻,是不是有万念俱灰的疼痛。

二伯曾是我们家族的希望,走着走着把自己的路走死了。这是父亲对二伯的盖棺定论,并把它作为反面教材,时不时地拿出来规训我们。而当二伯死后,我们一直小心地回避着,娘胎里带来的事,无法消弭。只要你回溯过往,一定会劈面窜入,如同盛夏黄昏中鬼魅的蝙蝠,莫名其妙地从屋檐上讶然地飞过,留下心惊肉跳的模糊黑影。从枝繁叶茂到枯枝败叶,时间荡涤着活着的人,人生没有四季轮回之说,可气可恨又不甘。以前有姑母惦记,姑母死后,再也没有人会说起了。但回声在耳郭鸣响,捻一下发烫。顾此不失彼,一个不成器的兄弟,作为长姐,最为牵挂,最要维护,越是不堪,仿佛上世越注定欠了他什么。

欠他什么吗?没有一个人欠他,都是他咎由自取。但真的没有欠他什么吗?他就是那么闹心,如影随形,郁结成抠不掉的块垒,一下一下地疼着。

普陀山的姑母在世时常说一句话:“家和万事兴嘛,阿大,阿二,阿三……”她一直没忘记二伯。博尔赫斯的时间有两种算法,一种算法是我现在几岁,我从出生到现在,时间正向的往年老去,往死亡流去。另外一种算法,从死亡数倒推回来,时间是扑面而来的,你还有多少时间?我从听到二伯死去的讯息,对于二伯的零星印象合合散散,迷离惝恍。生而为人,无论如何,应该是有尊严的存在。

我对二伯的印象,深刻的有两回。第一回是在南头山时,爷爷得病,已经困于床上。二伯不见影子,关于他的逸事荒唐之举时不时风闻,就是不见其来探望爷爷。父亲很是恼火,几次三番带信过去催。二伯总算来了,来了不好好讲话,没一句问候,像无事一样,作了一场形势报告,讲了一些外面的大道理,国家政策啥的,这与此行的目的相背。我听了倒是很新奇,一边拼命压制这种念头,装作难过悲戚。父亲开头耐了性子,实在听不下去,冲进去说,爹爹都这样了,你还有这心情讲大道理。二伯很淡定,具体内容我忘记了,约摸学着老三篇的腔调说,人总有一死,伟人也不例外,何况平民百姓。这句还好,引起两人不快的是父亲跟他商量后事,比如坟钱,后事操办等。我现在不知是二伯意气用事,还是开玩笑,抑或是陷入窘境后的无奈,他说,死了了了(汉字真有意思,三个了,两种声调,写与读构成了滑稽的腔调),还管什么讲究啊,我是没有钱,席子一裹挖个洞埋了算了。父亲跳脚大怒,说,二猢狲啊,这像你当儿子说出来的话啊,挖洞也要有人去挖啊。如果有一天,你死了,你儿子也这样说,你会作何感想。这句话是他们兄弟俩的导火线。事情的因由之前早已埋下。

二伯从意气风发到潦倒只有一年多的时间。那个时代男人该有的毛病二伯都占了,该有的优点二伯都有,甚至更为出色。但在我爷爷、奶奶心里,儿子就是儿子,其他可以忽略不计,毛病与优点不是儿子的标志物。不管二伯如何对他们不好,甚至几个月不拿来饭钱,他们至死都没有说过二伯的坏话,关于二伯的过往也不曾在他们口中吐露半句,诸事讳莫如深,一把掐掉,记忆在这里全是缺口。二伯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是他们的屏障吗,还是不愿提及的暗疾隐痛?我不知道。我大约体会,何谓父母,何谓骨肉至亲,也许就是倾其所能,不顾一切维护着名存实亡的血肉关系。

爷爷生病期间,好像只见了二伯一回,对二伯说了一句:“阿宏,你来了啊……”据说爷爷临终前一刻,还在向父亲询问,二伯来了吗?爷爷的愿望一退再退,退得只希冀一面,一面终生。有些人可以视而不见,有些人必是心心念念。如果二伯到位,作为父子是完整的。走完一生,最终愿望是极小的。可二伯最终还是辜负了爷爷。一个人未了的心愿与习常的认识大相径庭。“只当你没有生这个儿子”,这是父亲劝慰爷爷的无奈托辞。假设不能代替现实,问题是无论如何有这个儿子。爷爷沉默如石,再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提起,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谁也没有彻底忘记。我无法猜测爷爷临终前没有闭目的原因,入殓前探身一望时,不知是谁的一双手掩住了我的眼睛,随后我看见有人在爷爷的面前盖了一块白毛巾。这仿佛是我对南头山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梦魇一般。

二伯在爷爷临终前没来。爷爷死后,他不知从何方飘然而至。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他在爷爷睡觉的地方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我想二伯在此既是忏悔,又是在哭自己。他移情伤恸,合二为一,爷爷的一生与他的半生交错重叠,迷幻如梦。他本应该有个更好的自己,他本应该做个更好的儿子。他讨厌自己,又屡次纵容自己,原谅自己,他也义无反顾地深陷其中,屡屡偏锋。

彼时的二伯已经离婚好多年了,育了二子一女。我没有见过原阿婶。后来的一些事母亲陆续讲过一些。一个渔家子弟还能干什么呢?无非是捕鱼打工。

父亲为了爷爷的饭钿与二伯日渐生隙(1980年代从3元一月至5元一月)。碰面的第一件事就向二伯要饭钱。二伯认为这是小事,不值一谈,他心中有更蠢蠢欲动的绮丽之梦,他已经试验成功过一次,现在的落魄并不代表什么。是父亲的不合时宜,打乱了他梦想的星辰大海,我可以想象二伯当时极不耐烦的状态:大手一挥,屁股一挈,转背离去。而父亲则顶着长兄的责任,养子防老,这是你必尽的责任。某次,与奶奶的交谈中得知又有半年没交,父亲再也按捺不住,在家里发了一通火以后,火速赶赴二伯住地。母亲要攔也拦不住,叮嘱父亲提醒一下就够了,弄不好你里外不讨好。母亲再三告诫,如果二伯不在,你碰到那个女人不要提。父亲忽视了母亲的提醒,过高估计兄长的话语地位。我不知道那个宁波女人是二伯的第几个女人。她向二伯告状,说父亲气势汹汹,恶语相向。

我第二次见到二伯是在我们家搬到中柱山后。他刚好讨了个老婆。宁波奉化口音,生得白白胖胖,说话软软甜甜。二伯对她很是珍惜,不是新婚,胜似新婚。二伯根本不管乡邻异样的目光,讥讽的言语。他们同进同出,那个至今我不晓得名字的宁波奉化女人挽着二伯的臂膀如小鸟般地偎在身旁。邻人不敢向二伯非议,开着父亲的玩笑,开着家族的玩笑,什么难听的话都有。说二伯借了钱风花雪月,做人爽快足了。他们的冷嘲热讽像一枚枚钻子,冲击着父亲的自尊心。父亲看不惯要多嘴,多嘴带来矛盾。父亲问过那个女人,你们将来怎么过,如若确定,希望好好过日子。父亲对二伯的未来忧心忡忡,二伯第一次的失败犹在眼前,未沾荣光,共受冷眼。父亲不希望他后半辈子浑浑噩噩,再次陷入泥淖,甚至万劫不复。

“将来怎么过?”她瞪着无辜的眼睛,一脸茫然。

“将来?谁知道将来,现在过下去就行了。”仿佛父亲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搅乱了他们安耽的生活。她说完扬长而去。留下父亲在那发呆,简直是鸡同鸭讲,父亲不明白。父亲考虑的是柴米油盐的家庭生活。他们需要泰然的现在。父亲多嘴说,我看日子长不了。一语成谶是后来的事,此时,作为兄长真心希望阿弟从此安生。更让父亲忧戚的是,二伯有两个儿子,总得弄点积蓄为他们的将来着想。既不登记,又没子女,浪泼浪用,怎么看都不是顾家的女人。是的,跟原阿婶相比,这个女人持家方面差得太远。

能跟你过一辈子。父亲旁敲侧击,二伯终不得要领。我不晓得两兄弟之间有没有知心的交谈。恐怕不能简单地概括二伯没有头脑,或者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如果非得想一个词,那就是谵妄。论理论,论眼界,论经验,三兄弟中,父亲排在最末。父亲最大的优点是务实,不做豁边的事。二伯的眼界高出他自己的把控范围。二伯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经过三关六码头,吃过奉化老奶(芋)头(这个女人倒是奉化人)。父亲说,阿宏,你能不能说些落地的事。二伯说,你见不得我好是伐。父亲噎住,父亲以前管不了这个阿弟,现在这个阿弟依然不会听他的话。父亲一看夯不住兄弟,把埋怨的话推到宁波女人身上,说二伯被宁波女人迷了。母亲不这么看,说根子在你兄弟这里。这话很戳父亲的心。

我现在回想,对二伯来说,未尝不是最为幸福的时光。二伯回来,有人帮他脱衣服;二伯坐下,有人帮他拿来热好的老酒(夏天是冰镇的啤酒),酒喝好后,有人把饭盛到面前。二伯表现也不差,给那个女人洗衣服。这是翻了天了。好在邻人习惯了二伯。二伯如一直安分守己,本分做人,怎么被人家“退”回来。“二傻子,呒头脑”。这是父亲下的第二个结论。

那段日子,是我和二伯打交道最多的日子。我们住的房子就是二伯卖给我们的西侧两间房子。我以为这是二伯做得一件正确的事,在他捉襟见肘,下定决心要把二间房子卖掉急用的时候(会不会是为这个女人的见面礼),他终于记起兄弟。他匆匆跑来告诉母亲,如果阿哥要,我就卖给你们,如果你们不要,我就卖给别人。我想还是卖给自家人安心一点,跟你们知会一声。母亲劝他再想想,两个儿子怎么交代。见母亲推辞,他马上跑到在长涂发网的父亲那里,请父亲接手买下。他仍然是大手一挥,儿子的事不用考虑。他最后一句话是,我给你们一天时间回话,至于其他的你们不必顾虑。我完全可以脑补二伯说话的腔调与气势,纵横捭阖,壮士断腕。父亲回来与母亲商量,母亲出了一身汗,思虑再三接了这个盘。这样我们做了邻居。我把这段日子统括为第二回见二伯。

如果二伯与原阿婶的生活圆凿方枘,他与宁波女人的日子可以简单地用一个词概括——夫唱妇随。不管别人怎么看,过着向往的生活。二伯出海去,她就在家待着。二伯回来,他们就在屋里待着,间或用一只卡带录音机放着音乐。落雨天,一整天闷在家里,偶尔听到那个女人看电视时发出的轻微笑声。或者得知二伯的船要回来了,便到副食品店去买些猪肉、蹄髈,美其名曰说是二伯的两个儿子要吃。餐餐鱼肉,日日笑语。那时我对生活、人生的理解是肤浅的。我似乎又觉得二伯生活得很高级,像木心说过的:人生在世,需要一点高于柴米油盐的品相。他们的生活质量显然高于贫困与寒酸。她会对着油菜花哼着调,顺带问二伯,阿宏,阿宏,花好看着嘞。她会摘一束花回家。父亲说是“脱底沙锅”,绝配极了。

二伯把宁波女人养得很好,家务事随其高兴,能做则做,不做拉倒,言语中满是宠溺。夏天,她穿着牛仔短裤,晃着异常白皙的肥腿,与之相配的是异常白皙的一张脸,旁人奇怪的是这样的保养与二伯的家境怎么能搭配。她的白是红粉雪白的,不同于冬天傲雪的冷冽,是初夏海棠花般的慵懒。你可以想象,在我们凡事都粗放的渔村,她打着一顶花伞,袅袅地旁若无人地走过海塘路的场景。她根本无视旁人的窃窃私语与指指点点。至于腹诽,反正传不进耳朵根。二人世界过得有滋有味。拢洋的那段日子,二伯空下来了。空下来的二伯仿佛跟出海去的二伯没有区别。早上的一觉无比漫长,九十点钟起床。下午的歇夏依然无比漫长,最后连知了也不好意思聒噪的时候,他们会在院子里摘只西瓜消夏,两人合用一只汤匙,你一口我一口。

她也不是什么事不做,你们不是说我无事可做吗?日子怎么过吗?那么我做给你们看。她养了一群鸡,养了三只猪。在渔村销声匿迹的活儿重现江湖,着实令人大跌眼镜。邻人在忍受臭气的同时,无可奈何、口是心非地夸奖她真会当家。事后,她回答了人们的疑问,养了干吗?养了一部分贴补家用,一部分自己吃。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她淡淡地说,阿宏不是赚钱不多吗?我得帮衬点家。

她有一种万事不关心的气场,也有几个前来讨债的追到家里来,她叫二伯避开,冷冷地说,阿宏以前的事,与我不搭界。人家质问,你不是他的女人吗?是的,但我过的是现在。至于现在,现金没有,有的在这里。她拍了拍肚皮。你们总不至于要我把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吧。几个男的被她弄得没法。在某些事情的处置上,她有她的逻辑。比方说,三只猪养大后,二伯和她既没有叫师傅也没有叫车来装,而是赶了个大早,在人們都还在睡早觉的时候,他们把三只猪从中柱山赶到长涂。我到现在都没法想象,这么远的路程,这三只猪怎么会听她的话。但不得不说,她就有着常人不及的本事。当追债人知晓消息,急匆匆再一次赶来时,连一根猪毛都没剩下。

我想象中的二伯还见过一回。那是他顶风光的时候。撇去不靠谱的行径,二伯在那一代人中绝对算翘楚。那个年代,因了一穷二白的底子,他被照顾到了渔业公司。因为能说会道,头脑又灵活,动手能力极强,弄了个渔业公司带头船长的职务。机缘巧合,他经常与公安缉私艇打交道。一来二去与公安部门的领导交上了关系。当时有个政委比较中意二伯,向他抛出橄榄枝,单位缺个驾驶技术好的艇长,问他是否愿意过来。对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二伯毫不犹豫地接过来。公安部门马上开了借调证明,并火速培养他入党。幸福来得太突然。二伯正当韶华,意气风发。消息传来,爷爷和奶奶的地位迅速改变,门庭若市。

二伯这回到南头山省亲可算是衣锦还乡。时值隆冬,他身上披了一件绿色军大衣,脚蹬长筒高帮皮鞋,未见其人,不知所云的信息先传来。二伯已到了什么山頭,正在什么山道,与什么人聊天。有人把消息捎给爷爷奶奶,叫他们换一身新衣裳。爷爷抽着烟,时不时敲敲烟管,感到不可置信。没有经过大场面的奶奶以为某个公社领导来了,搓着手不知所措。爷爷吸了几口烟,在门槛上磕掉烟灰,说,再变也变不到哪去。说完他去串门了。渔村小岙,善于捕风捉影。传来的消息确实,二伯已是今非昔比了。前头一个人领路,后头一个人跟班。在南头山人的追述中,二伯腰间还别着一支手枪。我对这个情节持保留态度,但综合考虑当时的社会背景,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从南头山岗墩下来,穿过我们老家的院子。等我母亲在窗口刚一瞥见的时候,他已大步流星地穿过我们的院子,向外南头山前进。

总之,二伯以这身行头,在里外南头山风光了一圈。父亲从海上回来后,专程到他家去看望,主要交代了几件事:你这次回家什么事?公事还是私事?请假了吗?这个机会很难得,为爹爹争口气。你要好好表现。听领导话。二伯对这个兄长的话不屑一顾,只说请了一个星期假。父亲的意思是你要提前三四天回去销假。结果二伯此行,延后了三四天。这是小事,关键是二伯在这个过程中看上了一个未婚女青年,我姑且虚构一个名字“小花”。小花在定海道口开小店(这是二伯缉私艇靠泊的地方),二伯船一靠岸拎着新鲜的鱼就往她家钻,钻来钻去钻出风言风语。最后风言风语成为现实。之前公安领导找他谈话,你现在身份变了,不再是普通群众,况且你已成婚,要注意影响。二伯依然我行我素。后来,我也试着去道头看过几回,现在与此时已天壤之别。无数的小花出入,没有一个我认识的。时光的催逼中,遗忘与铭记、背叛与钟情同时存在。当我们下场的时候,很少有人会记得曾经。

在这个过程中,二伯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挽救自己。可二伯自以为是地一意孤行,把领导的提醒当作耳边风。二婶好几个月没有收到二伯的信,去单位找过二伯。单位领导说,他现在有事情,不能相见。事实是二伯已经隔离审查。二伯此时还有最后一个机会,领导爱惜他的业务能力,只要二伯承认错误,写好保证书,还可以留在公安队伍。但二伯在隔离审查期间,依然口气很冲,写上一行字:本人拒不承认错误,一切后果我自己负责。

最后单位的档案定性前一条是:对领导不尊重,目中无人。后一条是:生活作风不检点。

或许可以这样说,二伯好在他的小聪明,他的嘴巴,坏也坏在他的聪明与嘴巴上。但问题是他从来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在他的人生步履中从没有灰头土脑之说,他善于破坏自己创造的世界,也善于制造自己的迷幻世界。

我们家族没享受过二伯带来的荣耀,相反承受了一些不堪的冷言冷语。这话说得不全对,母亲倒是享受过一次。有次母亲到部队413医院就诊,不知怎么二伯知道了,他开了证明,派了一部车来接母亲,并请母亲到定海道头他的舰艇上,向人介绍:这是我的大阿嫂。苦涩的仅有的一次“与有荣焉”。

我不知道二伯的一生是否有过反省,我想他大概不会有。他不高的文化程度与张狂的性格注定了自己的行径。他对生活更多的是说“不”,而不是如果怎么样。在他的人生字典里也从没有屈服或者挫败之说。他对自己的理解是如何最大限度地过好每一天,他注定迷失在自己的行为逻辑里。也许我这样的理解不全面,过于武断,对二伯不公。之后,二伯辗转在宁波、嵊泗、沈家门等地捕渔打工,最终孤死于沈家门,终年69岁。那个宁波奉化女人大约跟了他四五年。分开后,二伯又找了个女人。

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二伯与奉化女人在中柱山的老屋好像经常听越剧,或者昆曲之类。早些时候我系统读过史铁生、张爱玲、白先勇的作品。时间、往昔是一个主题。特别是白先勇先生把他父辈那代人所代表的个人和时代相处的方式,描述得精确而动人。我也读过很多人文主义的作品,我想起卢梭的一句话:“人生而自由,但无时不在枷锁之中。”这么一想,我觉得对二伯概括不是很准确。他应该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他对朋友忠诚,但却忽视了最亲近的家人。他注重原则,又愤世嫉俗。他喜欢浪漫,却不计后果。我仿佛在一个非常暗淡的无望的现实世界里看到了一个非常动人的明媚往昔。我依稀听到了他们俩听的《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

实事求是地讲,二伯终究是有极大的缺陷,时代、家庭及个人的叠加。能够节制一时的需求,能够控制某种即刻的欲望,是一个人成熟与自由的标志。但也没有谁规定人生该如何,一切在于自己的把握,说到底生活本质充满了各种意外。生活里有一些幸福的时刻,但你不可能一直幸福。如果把二伯的一生归于咎由自取,或者得过且过,应该也是客观公正的。但这样笼统地用几个词,似乎过于简略。我与二伯的后人都没有什么交集,若干年前,我还在教书的时候,碰到了二伯的二儿子,我们前后走了一段路,后来,他跟上来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见我不是很确定,他作了自我介绍。我们匆匆说了几句。现在想来,异常难受,为什么我们活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于是我又有矛盾与不确定。二伯的每一天也是怀着希望和光亮的,他在出租房里,看着自然之光和肉身之光慢慢变暗,乃至枯竭。爷爷最后的一口气我是听见了的,呼的一大口,再也没有吸回来。二伯的最后一口气,没有人听见,他把它扔了出去。这世界如此冷漠,没有人听他说后悔的机会,他想要有机会的时候,也没有人给他一丝机会。我知道的他生命中有三个女人或四五个女人,但到底有没有一个真心爱过他,他所拥有的,是否称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拥有。我不知道。

灯灭人寂。缘于亲情的不甘,从另一个角度试着理解二伯,他到底是火热地爱过自己,然后极为悲惨极为彻底地回归大地。仿佛我又听到爷爷苍老的低唤,阿宏,你终于来了。二伯说,爹,这回我晓得了,我们再也不分开。

我于是相信,相见是容易的。我想起不知哪本书中看到的一句话:他心里有笃定的人,谁也侮辱不了他。如果有遗憾,是他在临死前没有人在跟前给他放一曲《游园惊梦》。“世界上有许多人,你一辈子都在交往,也许你一辈子也没真正喜欢。但有些人,也许只有半面之缘,你却能够在心里默念一辈子”。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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