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茫
2023-02-15张复林
张复林
1
泥土的村庄,是庄稼人一辈子行走朝拜的版图。世世代代的农人,春种秋收,耕耘稼穑,那是神安排他们虔诚朝拜大地。
站在田村,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满眼都是土地,或者与土地有关的事物。
田村的最高海拔是河边那棵古老的枫杨树。小时候的我,最喜欢爬上那棵高高的枫杨树远望,看人和动物在地上行走,看庄稼在土地里生长,看河流在土地上蜿蜒。在我眼中,房屋跟树木一样,随着泥土生长,在阳光雨露里拔节。人,不过是一些长在地上,会行走的植物而已。
还是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家里大人带到地里,一块地一块地指认,土地五官鲜明,肥瘦美丑,一目了然,我记住了自家土地的位置、形状,还有与土地相邻的木梓树、水塘和坟包。一次上学路上,发现有个人鬼鬼祟祟,背着喷雾器拐进了我家的玉米地,我顾不得上学,立马警觉地跟在后面,原来那人只是抄近路,穿过我家的地,去他家的棉地里打藥杀虫。那天以后,我总是放心不下,生怕别人去地里搞破坏,或者偷摘我家的玉米瓜果,只要不上学的日子,就去地里守着。直到夜幕降临,土地和世界融为一体。
田村是个典型的地少人多的村庄。打我出生后,家里的人口,一张八仙桌已经坐不下,一顿要吃大半甑饭,人均却不到五分田地。村西最肥沃的十八亩丘,我家有幸分得一块七分半的水田。父亲每年种上两季水稻。正月请客饭还没结束,父亲早早翻出了犁耙和锄镰,维修,擦拭,打磨。门前小溪刚泛起第一朵桃花水,便开始使牛犁地,平整水田,播种。谷雨前后插秧,等禾苗铺成绿毯,大地洒满阳光,赶紧往禾田里挑粪。在经验的农家历上,十担粪是一亩田的定量,父亲精心施肥,将力气倾洒在田里。歇下来,汗水里的盐分化作了墨水,在父亲的青布衣衫上画上了白花花的地图。我幻想父亲衣裳上的线条,变成我家的良田,变成丰收的禾黍,变成木甑里的米饭。接下来是耘田,杀虫,拔除稗草。父亲精心照料,直到稻子成熟,田野一片金黄。夏收,一家老少齐上阵,收割,脱粒。大地上,一群人挥汗如雨,每一粒稻子,都闪耀着汗水和土地的光芒。十八亩丘田肥,又倾注了父亲的全部心血,所以稻子长得比别处好,亩产翘起了900斤的秤杆,而我家塘窝里的两块冷水田,一年只能耕作一季不算,再怎么投入,亩产还达不到700斤。另外,便是分散在河边的几绺沙洲地,依季节不同,分别种上小麦、花生、大豆、玉米,遇上家里准备娶媳妇或需要添新絮的年景,要专门留一块地种棉花。一年四季,父亲全部的汗水都洒在自家的土地上。无言的土地,以它一贯的沉默,表达对一个抛洒汗水的农夫的敬意。
从地理学意义上来说,田村只是一个普通的南方河边自然村,位于七百里修河某支流上游,一千二百余人口,有张、周、邓、梁、赖、吴、余等姓氏,张姓人口占据80%以上。除夕之夜,凡张姓子孙,一律在村中心的祖堂祭拜列祖列宗,祈求祖宗和神灵护佑。拜过祖宗,族里管事的,会额外去土地庙里祭拜,祈求土地公公庇佑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自然村按行政区域划分为三个生产队,一队和二队临河,房屋多沿河而建,土地更是被河流一分为二。三队则离河较远,偏居东面山脚一带,和那边连绵的丘陵山地相连,看上去似乎完全可以独立于田村之外。可三个队的土地,常错杂在一起,一队的某块地多和另外两个队的地相邻。只有树木不知道土地的分界,古树的根须,扎进了三个队的土里。依地势看去,彼此相邻的几块地,很可能就是从一块较大的土地划分出来的。如果种的是同一种庄稼,根本看不出分界在哪里。
那时并不清楚人和土地的关系,只觉得田村满世界都是土地。人们每天聚集在地里,像一群飞来飞去觅食的鸟雀。
2
一块牌位,足以证明土地在田村人心中的分量。田村家家户户神台上,都供奉着一块“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地,即生长万物的土地。它以神灵的形式,世世代代供奉在各家厅堂上。
在田村,每逢办宴席,无论喜宴,还是丧席,席上不论主客,敬过天神之后,喝的第二盅酒就是敬土地神的。在我家,每次敬土地神,都由父亲来执行。父亲用粗糙的双手,握着盛满谷烧酒的旧蓝花酒盅,表情庄重,不疾不缓,逆时针围着老屋天井走上三个满圈,然后在天井前背对着众人跪下,慢慢把酒倾洒在地上。一个人,以一种庄严的仪式,恭恭敬敬,高举着酒盅,对着看不见的神灵下跪。关于土地的重要和意义,再没有比这更直观的教学,幼年的我早早就知道了,人除了跪三皇五帝,跪祖宗菩萨,还会跪土地神。
广阔的南方,有村庄的地方,必有土地神。村口老土路旁,一片阴森古柏遮蔽的破土地庙里,至今仍供奉着田村的土地神。早些年,凡打庙门口经过的人,都会进到破庙里,给土地公公敬一炷香,或作上一个揖;甚至农闲时节戏班开演,都会请动土地公公。泥塑的土地公公,斑驳的脸膛,一副笑眯眯的神态,连孩子们也不惧怕。这位土地的守护神,早已是田村人身边世代相守的亲人。
自古以来,占有土地,就是一个家族拥有财富的重要标志。先前,村里人有了钱,就买田置地,一些出远门谋生的人,也不时把有限的银两寄回家乡,在家乡买田买地。连村里的破落户春秋,一个读过古书、言必称“天地君亲师”的人,也喜欢夸谈祖上的辉煌与荣光,每每说及祖上留下了多少良田和土地,往往两眼放光,显得那样陶醉和神往,俨然一个曾经的土地的国王。
我第一次知道,一块泥土可以代表一个国度,是从读过古书的春秋那里听来的故事。春秋时期,晋公子重耳逃亡路上,带走的是一块泥土,那块普通的泥土,却远比任何奇珍异宝更为珍贵,因为它是晋国的象征。晋公子重耳奉泥土为国度的故事,我似懂非懂,虽然一个孩子,每天都在泥土大地上奔跑。后来长大了,才逐渐明白,万物生长离不开土地,土地乃是一个主权国家的核心。而中国共产党是最懂得土地价值的政党,土地改革,实现耕者有其田,让一个组织得到了所有农民的拥护和欢呼。失败之后的国民党,终于明白了土地的力量,逃到台湾之后,也在土地的分配上重做文章。
拥有土地,是每一个农民的渴望。大集体时代,土地属于集体所有。落后的经济模式,严重束缚了广大农民的手脚。1984年,是足可载入田村史册的一年。那一年,田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各家按人口分配土地。
村里的晋福,是一个爱土地如命的人。晋福祖上在田村算是有头有脸的殷实人家,开了染坊、榨油坊,还有几十亩地,常年请长工,可惜到他爹这一辈衰落了,染坊和榨油坊先后转让,地也变卖得没剩下多少,土改时全部交了出去,还划了成分。每想着那些祖上勤俭吃苦盘下来的田产,晋福怎么也睡不着,觉得愧对祖宗,半夜时分会爬起来,给祖宗磕头,请罪。有时候,黑咕隆咚的暗夜,他独自去土地庙里烧香,在土地公公面前许愿,或者溜到地里,去看祖上的那些地,像看望亲人一样,一块地一块地,挨个打招呼,在地里一坐半宿。土地重新分配那天,全村男女老幼聚集在老祠堂,全队抓阄。队长叫到谁的名字,户主伸手从瓦罐里抓一个阄。晋福运气出奇的好,他重又分到了过去的祖田,高兴得当即在田里打滚,然后飞跑回家,拿一把锄头,回到田边一阵拼命地刨,刨出一块碑石,上面的文字入石三分,记载着这是晋福祖上发家的第一块地。碑石是这块田的出生证,也是一块田的户籍簿,它的主人,在泥土里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如今终于重见天日。
三块水田(其中两块是只能耕作一季的冷水田)、一块旱地,另加河边几绺不成形的沙洲地,这是我家12口人分到的所有土地。我的父亲,这个多年没吃到饱饭的男人,常常顶着天边的星子出门,牛一样在地里劳作,摸黑才回家。遇着雨夜,披件蓑衣,扛把锄头,急急出门,去田间察看刚栽下的禾苗。乡村浓黑的春夜,阵阵蛙鸣,包裹着无边的雨水,压弯了村庄、树梢、禾苗,也压弯了父亲的身子。父亲日晒雨淋的脸上,非但读不到苦和累两个字,反倒挂着以前少有的喜悦。那是一个拥有土地的人,才会拥有的甜蜜和幸福。捧着香喷喷的新米饭,是自家田里稻子收割后第一次蒸出来的新米饭,敬过神台上的“天地君亲师”后,父亲自信满满地说,有了属于自己的地,今后再不愁饿肚子了。这个从不敢奢望勤劳致富的农夫,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就是他人生最大的愿望。
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土地,田村人笑逐顏开,喜气洋洋。人们把从未有过的热情全部投入到土地中。破土地庙前,阴森古柏的浓荫里,春秋倒背着双手,望着一河两岸田野上劳作不息的人群,由衷地感叹,土地就是庄稼人养家活命的饭碗。
3
一个少年,绝不会对土地倾注深情。因为少年的眼里,只有远方和梦想。
1993年夏天,一张入学录取通知书,改变了一个乡村少年的命运。那天上午,父亲在禾田里泼粪,我跟着母亲在田里耘禾。田野上,阳光炽烈,飘散着浓烈粪肥的味道。铃铃铃,伴随着河堤上一阵清脆的车铃声,镇上邮递员进村了。远远地,有人朝田野这边使劲挥舞着草帽,并不时用手中的草帽对着脸颊扇几下,像是满头大汗的样子。隔着一片很大的禾田,听到那人大声喊我的名字,我箭矢般冲了过去。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当时的兴奋与激动,很难用一个词来形容,只觉得胸口狂跳不止,身体宛若突然生出一对翅膀,那是一种要飞起来的强烈感觉。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一张汗水奔流的脸,笑得比田野上怒放的向日葵还要灿烂。父亲一把扔下粪勺,几步跨到我跟前,用从未有过的慈爱抚摸着我的头:“崽,你考上了大学,今后再也不用在土里刨食了。”
多少次,我梦想着,做个吃轻松饭的城里人。庆幸十载寒窗,终于可以走出村庄。这是田村历史上的一个纪录。作为村里第一名大学生,这个记录,以一个少年迁移户口交出土地作为走向城市的起点,堂皇走出一个村庄的历史。那张以田村为送达终点的录取通知书,给一个贫寒之家带去一片欢腾喜庆,却没有谁看得到土地交换的沉重代价。
那天,我吃过早饭,随父亲来到地里,队长已经带人在等着。原来父亲早已接到通知,要把河边那块属于我的沙洲地交出去。队长夸了我两句,有人递过来一本土地簿。花名册里,名字密密麻麻,父亲这个爱把名字写在家里新添置的每一件家什和农具上的农夫,在土地簿上找了许久,终于找到自己的名字。犹豫片刻后,用藏污纳垢的手,在签字栏里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我注意到,土地簿在父亲手上不住地颤抖。仿佛,签下的是一纸生死状。队长他们走远了,父亲仍呆坐在地头,脸色发暗,很难看,让我想起一个成语“色如死灰”。他的双手死命捂着胸口,似乎一块土地的失去,剜去了他的一块心头肉。
入学的前一天,我痛快地洗净脚上的泥巴,穿上那套从镇上同学那里弄来的黄军装,胡乱吹着欢快的口哨,满村庄骄傲地悠来晃去。肥大的军装,热血的躯体,总让少年的我兴奋地想起出征远行的将士。以我当时懵懂的年纪,认为自己已经可以远离家乡,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那时候,破落户春秋早已出走田村。这个平素喜欢追着村里孩子讲楚霸王、讲薛仁贵征东、讲水泊梁山的人,和我同族同宗,我俩在同一个祠堂祭祖,去同一座山扫墓,家里神台上,供奉着同一个祖宗牌位。与田村人截然不同的是,爱读古书、言必称“天地君亲师”的春秋,却是个疏远土地的人,要播种了,不愿耙田,嫌泥巴烂脚丫;要上肥了,别人挑担粪桶,他捂着鼻子远远避开;要收割了,穿件白的确良衬衫,打把帆布伞,站在打谷桶旁边指指点点,活脱脱一个县里或者公社下来的干部。不做田,不娶媳妇,不养儿女,在田村人眼里,春秋根本不像个农村人。村里人忙得不可开交时,他却像个闲人一样,东逛西逛的,田村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因而常常遭村里人嫌弃,称春秋是游手好闲的流打鬼。因为受不了村里人的嘲弄,又不屑与这些做田佬为伍,春秋索性独自出门闯荡。只有父亲从不嘲笑春秋,私下里常说,可别看不起春秋,人家才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是村里的秀才,沦落到这步田地,真是可惜了。父亲一生最敬重的便是读书人,他勒紧裤带让我读书,就是要我将来做一个吃皇粮的城里人,可以光宗耀祖。
每一个少年,都有一个侠客梦。在少年的我眼里,特立独行的春秋,犹如古时候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侠客,浑身散发着一种游侠般的特别光环,一度成为我追寻的偶像。以致多年后,我仍一直为春秋遗憾,感叹春秋生错了时代,若生逢乱世,或者晚生二十年,春秋必定是一条好汉,必定会衣锦还乡。封闭年代,春秋义无反顾,匹马单枪,开始他迟来的闯荡,我始终认定,那是偏远乡村一个有眼光的人,对生活的另一种热爱与追寻。
在河边,我意外发现,那块交出去没几天的地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父亲。我不知道,父亲跑去那里鼓捣个啥。眼下,地里的玉米已经抽穗,比人高出许多,形成一片涌动的绿浪。这块地,原来是一块瘠薄的沙洲地,经过父亲连年的精耕细作,改造成了一块肥沃的土地。在这块地里,父亲种上小麦、大豆、花生、玉米、红薯,除草、浇水、施肥。在他眼里,那些从地里长出来的庄稼,都是自己喂养的孩子。父亲精心侍弄,每一株庄稼,都长得格外肥壮,走过地头的人,总会停下脚步,瞧瞧那些长势喜人的家伙,禁不住对这块土地竖起大拇指。隐藏在土地背后的父亲,浑身挂满了劳动的勋章──飞扬的汗水、新鲜的草屑和果实的芳香,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自豪和卖力。我看见,父亲身子弯成一张弓,在地里拔草。车前草、牛筋草、狗尾草、田旋花、刺儿菜、铁芒萁,这些如同它们的名字一般卑微的田间杂草,在一个眼里只有庄稼的农夫手下,被毫不留情地拔除,一律斩草除根。被风吹歪的玉米秆,父亲一株一株培土扶正,重新疏浚了淤塞的排水沟,怕连绵秋雨造成雨水积聚,连散落垄沟的干枯落叶,也一枚一枚捡起,轻轻揉碎在掌心……很显然,父亲舍不得这块地。可玉米地已经不属于我家了,父亲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风过处,茂密的玉米林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声援面前这个虽老实巴交却从不对土地耍花招的做田佬。但那时候的我,只觉得这个男人窝囊,一块地有什么舍不得的。父亲这样的表现,对他这个即将跨进大学校门,且对未来满怀期待的儿子,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羞辱。我一脸鄙夷,愤然撂下这个没有志向的男人,昂首阔步在农人奔走忙活的村路上。从村里人羡慕的目光里,我读出的是,这个很快就要去城里读书的少年,未来不可限量。
一只大鸟,从头顶掠过,载着一个乡村少年,向外面的世界飞奔。
4
再肥沃的土地,也只长糊口的五谷杂粮。依靠土地致富,是一个永难实现的梦。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被土地封闭已久的田村人,终于等来了篱笆打开的那一天。村里人怀抱致富梦,追随着波涛汹涌的南下打工大潮,纷纷涌向经济发达的南方沿海地方。这个时候,渴望摆脱贫困的田村人,放弃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也就不足为怪了。
这些年,由于粮食贬值,加之种田辛苦,留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现在村里别说后生,连中年男子和妇女也结伴外出挣钱。固守土地的传统观念,已经被金钱的刀剑,刺得千瘡百孔。如今土地被大量抛荒,早已成为不争的事实。
可有一块地的荒芜,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有一次父亲告诉我,原先属于我的那块地也荒了,它现在的主人常年在外,土地无人照应,杂草丛生。听到这件事,我的身体立马僵住了。一阵说不出的疼痛袭来,犹如遭受了某种钝器的猛然袭击。父亲默然望着我,不再说话。从父亲脸上,我惊讶地读到,一种远比我严重得多的悲伤。可能觉察到儿子发现了什么,他赶紧背过身去,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本想把那块地租种下来,可年岁不饶人,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力气,再也种不了那么多地了,只能眼看着土地抛荒。” 父亲似向我解释,又似自言自语。说这话时,父亲脸上既悲伤又愧疚,似乎那块地的抛荒,是他的罪过。我的父亲,这位从十四岁便开始扶犁耙田,会十八般种田手艺的农夫,把一生都交给了土地,锋锐的锄头和刀斧,一点一点掏空了他曾经多么强壮的身体。慢慢的,力气没了,挑不了重担,半担湿稻谷,从十八亩丘挑回家,路上得歇好几回,很多农活都干不动了。饭量锐减,似乎他的胃,被衰老挤占了空间。原先一顿吃三大碗,不需要下饭菜,现在吃一碗再不添饭。他如今能做的,就是天天往地里跑,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似乎只要一天不去地里,他的生命立马就会枯萎,甚至中断。只有来到地里,才会像一株庄稼那样自由生长,散发花朵和泥土的芬芳。
去地里,要经过土地庙。庙里很冷清,已经很少有人去拜土地公公,这尊掌管土地的神灵,像是彻底被遗忘了。然而,父亲却发现,有三个人总是如约出现在庙里,每天给土地公公磕头,上香。那三个人便是晋福、春秋(前些年春秋叶落归根,又回到了田村),还有队长。敬奉土地公公,仿佛成了他们的日课。后来,父亲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进到庙里,和他们一起磕头,上香,顺便扯一些闲话,然后一同去地里。大白天的,地里总是没多少人影,星星散散的庄稼,牛羊不见几头,甚至连狗也不见踪影,显得分外空旷,安静得根本不像一个人烟稠密的村庄。他们四个,晋福已是老态龙钟,父亲、春秋和队长也老了,几个人佝偻着身子,指点着脚下这片土地,谈论市场上粮食的价格,忧虑越来越多的人放弃土地。
没有谁知道,那些放弃土地的人,还会不会回来。那些曾经把土地看得比命还重的人,会心甘情愿放弃他们的命根子吗?听说春秋回到田村,把一捧泥土敬奉在神台上,每日焚香点烛。这个言必称“天地君亲师”的人,疏远土地只是他的表面,他的骨子里,对土地比谁都看得重。敬畏土地,甚于敬畏祖宗。我常想,春秋这个爱讲古的人,当他把一捧泥土敬奉在神台上的时候,他一定想起了晋公子重耳的故事。
人们陆续回家了。父亲仍待在地里,在地头走来走去,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
夕阳的余晖之下,大地、山川、河流、道路、房屋、草垛、人畜,甚至一只飞鸟、一条游鱼,都镀上了漂亮的金边,毛绒绒的,似披上了金灿灿的锦缎。然而,父亲抬眼四望,却根本看不到季节丰收的景象,土地大量抛荒,村庄显得荒凉而凋敝。
夜鸟翩飞,黄昏降临,灯火点亮远处的村庄。暮色愈来愈浓重,田野上的父亲,犹如一株古老而飘零的大树。他的身边,只有低矮的草垛和大片被遗弃的土地。
忽然,对着土地庙的方向,父亲双膝缓缓跪了下去,长久匍匐在大地上。四野无人,没有谁看到,一个踏入暮年的农夫,跪倒在自己的土地上。不善表达感情的父亲,何以有如此惊人之举,是父亲受到了某种神谕的启示,还是什么力量征服了他。
父亲背后,大地苍茫,犹如一片倒悬的苍穹。
5
土地,是所有人的神。
那年秋天,我同几个文友去赣西北的奉新县百丈禅寺采风,与所有佛教寺庙不同的是,百丈禅寺立有一座土地庙,有专门敬献土地神的香火。寺庙依傍一大片种满稻子的农田,田野到处弥漫着庄稼丰收的气息。看见土地神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农禅理念,其实就是土地的本质,是百丈禅寺怀海禅师的伟大创造。
异乡的土地庙,让我即刻联想到家乡的土地庙。当一个村庄,把它的膝盖跪倒在土地的神灵面前时,我深信,土地就是一个村庄的神,每一个人,无论贵贱,皆在它的庇佑之下。而一代一代如植物般卑贱的乡民,无疑就是跪倒在土地上虔诚的子民。
农夫,这些自古被称为田客、田家、耕夫、野夫、谷人、穑人者,无疑是大地上生长的另一种庄稼。他们用汗水交换粮食,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叩拜上苍和大地。金黄的麦粒,洁白的大米,那是土地养育的恩情。
所谓皇天后土,民以食为天,这些朴实话语饱含的,正是人类对土地最朴素的感恩。
我的父亲,这位一辈子躬耕于土地的农夫,这位土地忠实的仆人,与世世代代的农人一样,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精神内核,无疑与怀海禅师是息息相通的。
当那天,父亲对着土地庙的方向,在土地上长跪不起时,我分明看见,百丈禅寺的土地庙和家乡的土地庙,这土地上生长起来的庙宇,它们的背后,是一个五谷杂粮喂养的民族,广大的黎民百姓,头顶日月山川,跪倒在泥土大地上。
而每一株生长的植物,都是祭献大地的香火。它的每一粒果实,无不闪耀着神性的光芒。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