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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寻觅觅

2023-02-15张学东

安徽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牲口青马祖父

张学东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年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那个厚颜无耻的韩老七在祖父的堂屋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不久,祖父整个人忽然消沉下来,话也不跟我们多说一句,成天恍恍惚惚的样子,像一条哑子似的老鲇鱼,不声不响,一味地沉浸在时光的罅隙里。时而,祖父也冲旁人睁着一双浑浊而又无辜的老眼,那样子真是有点儿凄惶,全没了当初的风采。

一家人都很担忧祖父的健康。

那时,村里正流传着有关死鬼韩老七经常深更半夜出没的消息。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容不得人不相信哪。村里有个人起夜亲眼目睹了死鬼韩老七骇人的样子,说他单薄得像一片麻袋布,但看上去比麻袋布还要轻盈。他不是用腿脚走,而是在地面上一飘一飘地移动着。据说,那个人还冒了死命的危险,一路跟踪在地上飘摇着的死鬼韩老七,发现他穿过村街,最终停留在我家门前的一棵弯脖子老柳树前。那树的影子又密又稠张牙舞爪,完全遮没了死鬼单薄的身影,所以,那个人才不无遗憾地说,他确实没太看清楚韩老七的脸面。因为看不清,反而使这种说法更加趨于合理性,也就更加神秘玄虚了。

无独有偶,另一种更让人匪夷所思的说法,也在村里迅速蔓延开来。他们都说看见一个老头(后来被证实那老头就是我祖父),一到晚上就不停地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见了熟人也不搭讪,只是闷葫芦似的走路,像是有谁紧紧跟在他屁股后面,使他慌不择途。他行走的轨迹总是沿着人家的墙角根,又像是要刻意探听什么似的,明明在他前面有一棵树,或一根粗矮的拴牛桩,也不知避闪,而是直戳戳地碰上去,将自己的脑门撞得咚咚响,树上的叶子也哗哗地往下掉了一层。

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古里古怪的说法,以各种不同的版本流传在村头巷陌,很是有点儿耸人听闻。

一家人就更为祖父担忧了。天稍一擦黑,父亲就对母亲说,快些去给老爷子把被褥铺好,伺候他早早缓着吧。母亲二话不言,像一个忠实的女仆,悄然照父亲的指令行事了。这个时候,父亲也不闲着,积极地去关闭大门,悉心地拴好牲口,轰赶鸡猪羊狗各自入圈,给它们添好过夜的草料,又在院子的犄角旮旯仔细转悠一大圈,然后才回到祖父休息的堂屋闷声坐下。父亲像牢头监视囚犯那样等待祖父最终躺下来。

每每这个时候,祖父倒是出奇地安静,仿佛浸漫在深水中的一块愚顽的黑石头,一味地保持静默,保持僵硬的坐姿,保持迷茫空洞的眼神,这样往往能持续个把钟头。人老了,很大程度上是老成了一种固定不变的姿态。

但父亲的耐心却是有限的,他不可能整夜整夜陪着祖父发呆,父亲还有自己的事要做。白天他要累死累活务劳庄稼(祖父现在不能帮父亲的忙,他已经老得什么也做不动了,连吃口东西都力不从心),晚上父亲还要跟母亲睡下来说说话。父母的谈话很多时候都是在夜间孩子们熟睡后进行的。

那天,父亲也许想发火了。照规矩父亲不应该冲祖父大喊大叫,发那么大的火。

可父亲还是冲祖父瞪起了牛样的大眼珠子。

我们依稀听见父亲在说,你还不睡,到底想干啥去?

祖父无言。

父亲又说,你这样没完没了坐着盘着有啥好处,真日怪你见天是咋想的!

我们依稀听见祖父干瘪的咳嗽声,像是谁正在用生了锈带着豁口的斧子劈干木柴。然后,祖父才憋着枯朽的嗓门,发出低沉而喑哑的声来。

人老喽,瞌睡就少。

父亲就嚷,老了没事了,才要好好缓着养精神哩。

祖父大概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你睡你的,莫管我。

父亲着实恼了,你莫听旁人瞎吵吵,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静。或许,沉静让他们彼此感到陌生。

昨黑,我真就看见老七了,他趴在我窗子口上……给我招手哩。

祖父嘴里的老七,就是早年间给我们生产队管理牲口的韩老七。那阵子祖父担任生产队长,他派老七去调驯队里新分来的一匹军马,结果那暴烈的畜生踢坏了老七的命根子,那以后他老婆跟人跑了,他一直无儿无女,就成了“五保户”,他后来就狗皮膏药似的赖上祖父了,直到不久前祖父亲自为他下了葬。

尽说些不着边的疯话……你这都是疑心的。

呵,我可真真地看见了嘛。老七还说,他在那边孤清得很,想我,就来了。

狗屁!全是屁话!

父亲把自己的大腿拍得啪啪响。

接着,我们听见父亲的脚步声腾腾传来。

父亲气呼呼地回到里屋,跟母亲要来自己的被褥,又闷声不响地夹在胳肢窝里走出去了。

母亲似乎想对父亲说点儿什么,可终究未能说出口。

我们猜想,父亲今晚不想跟母亲说那些软绵绵的悄悄话了。

父亲一连在祖父的堂屋里睡过几夜,气色越发难看,脸煞青,眉峰紧锁,凶巴巴的,简直跟个门神似的。我们见了他老远就避闪起来,老鼠遇见猫,一点儿也不敢出声。他见了母亲也不说话,全无好脸色,闷头闷脑,唉声叹气,好像是母亲把他从屋子里轰出去的。我们孩子永远也理解不了大人的心思,就像父母永远也不可能了解我们的内心想法。

这天晚上,父亲脸上终于有了一些喜色,很早就跟母亲熄灭了里屋的灯。

他们肯定又在黑暗中说那些我们无法知晓的悄悄话了。这让我们感到高兴。说悄悄话的父亲更像是我们的父亲。或者,在母亲面前父亲有时也像一个孩子。孩子的快乐,很大程度是建立在父母的喜怒之上的。他们快活,所以我们也快活。

又一夜无话。

天明了,我们像往常一样出门上学去了。中午一只脚刚踩进家门槛,又觉得气氛不妙。

母亲蹲在灶膛跟前,一言不语,手指不停地搓着围裙的一角,一个人在那悄悄流泪。我们凄惶地往嘴里扒饭,不时用眼睛的余光察看一旁的父亲。父亲脸色又恢复了铁青,眉心拧成死疙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昨夜的喜悦荡然无存。

接下来,父亲把碗筷猛地往桌子上一搁,声音响亮,米粒都惊跳起来。

我们吓得腿肚子抽筋。

父亲严肃地发布了第二号指令:你们弟兄几个就别去学堂了,吃罢饭赶紧到张家庄李家桥黑水沟白碱滩去打问,看看有没有你爷爷的消息。

我们这才发现,今天的饭桌上的确少了一个人,祖父。

很长时间,我们几乎忽略了祖父的存在。人一旦老得不成样子了,他的存在就显得无足轻重,连小孩子都可以随便轻视他。

我们呆愣住,都看母亲的眼色。

还不快去!你们还想吃了包子等汤吗?

父亲的怒火终于燃烧起来。

找不到爷爷,你们就别回来吃晚饭!

我们弟兄几人连滚带爬,唯恐那串火星溅到自己身上,烧焦我们瘦弱的身体。

为了寻找失踪的祖父,我们弟兄几人只好逃学旷课。我们别无选择。

事实上,我们并不怎么喜欢念书。识字念书是多么乏味无聊的事情,每天坐在学堂里,手脚拘谨得要命,还有那些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教书匠,也不让人喜欢。我们小孩子更喜歡无拘无束。这阵儿又赶上盛夏,太阳的脸烧得火红,也把我们稚嫩的小脸烤得滚烫。

我们按照父亲的指令,一窝蜂似的去张家庄去李家桥去黑水沟再去白碱滩,去寻找祖父。

太阳快把我们嫩薄的身体烤着了,脚趾头磨起来一大片血红的小水泡。走起路来一拐一颠,活像一群小叫花子,一个个可怜兮兮的。

但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必须遵照父亲的指令。否则,父亲会把我们打得屁股开花,几天拉不出屎。

这种时候,我们个个都是牢骚满腹。我们先从父亲和祖父骂起,一直骂到死鬼韩老七头上。我们发现,韩老七真是非常厉害呀,他都死了快俩月了,可依旧阴魂不散,像一根浸透水的麻绳子,死死缠在我们身上,缠住祖父老态龙钟的身躯和灵魂。要我们说,还是祖父太心慈面软,好像那家伙受的伤全是祖父的责任,生产队都解散那么多年了,只有祖父死心眼拿他当人看,还好心好意把那家伙留在家里,管吃管喝好些年直到他下世。

我们被头顶的毒辣辣的日头驱赶着,东冲西撞,寻寻觅觅。所有的打麦场、杨树林子、秫秸垛,所有的田间地头、村街巷尾,都让我们弟兄几人翻遍了。我们还一次次厚着脸皮去敲陌生人家的院门,惹得那些笨狗不依不饶地狂吠不止。

其结果是,我大哥被一条老黄狗猛地叼住了脚脖子,疼得他哭爹叫娘;我二哥让一个满嘴臭气的女人谩骂了一通,然后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发馊的白唾沫;我弟弟更可笑,他竟然激怒了人家的一只绿尾巴紫冠子的大公鸡,它毫不客气地在弟弟柔嫩的小脸蛋上啄了几下,弟弟奶气十足的脸就麻了,鼻涕眼泪乱淌,嚷着闹着非要回家去。其实,我并不比他们好多少,我刚刚奉命翻过一户人家的墙头,猛不丁叫一头正在发情的叫驴子踢了一蹄,我差点儿当场晕死过去。

我们从来也不知道找一个人是如此可怕的一件事情。刚开始我们还为不去上学感到快活呢,现在我们全都傻眼了,真是场灾难。

于是,抱怨声此起彼伏,诅咒也开始升级。

就在我们怨声载道的时候,那张一路驱赶我们的大红脸不见了,它大概躲到山的另一面去睡觉了。

看来,天黑以前我们肯定找不到祖父了。我们没有办法回家交差。

这种时候,我们觉得祖父也像那张讨人厌的大红脸,远远地藏到山后面去了。

祖父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我们谁也说不准。

我们的肚子咕咕直叫,喉咙也要冒烟了。

路过一片高高低低的土丘,那里生长着半人多高的酸枣刺,还有几株长相丑陋的榆钱树,它们在渐浓的夜色中张牙舞爪。据说我们没出世以前,它们就是这副德行了。这些树好像长在这里快一百年了。

母亲总是叮咛我们,不要上这里耍闹,她说这里埋过好多好多死人。可在白天,我们有时还是会来这里玩耍的,藏在麻密的酸枣刺丛里或土丘后面,让伙伴们苦苦找寻,一旦被找到将要接受惩罚,比如,被跨猫臊或当驴让人骑着满世界跑。每年春夏之交,我们还会爬到那几株相貌丑陋的老榆树上,用手往下捋枝子上的榆钱,往每一只口袋里装,使劲儿往嘴巴里塞,不等嚼碎就吞咽下去,差一点儿将肚皮撑破了。

我们怀疑祖父是不是也躲在这里了。

可是,祖父为什么会藏到这里来呢?很快,我们想起一句话,大人们经常说人老赛顽童,越活越没有出息。我们不明白这话到底有没有道理,因为我们还小。但说不准祖父也想别出心裁地跟家人藏一次猫猫?他也许太孤独了。想想也是,祖母过世又早,现在连那个捣蛋鬼韩老七也撇下他走了,祖父一个人待在偌大的一间堂屋里,还有什么意思呢。人活着就得想办法做一点儿事情,哪怕是故意找找乐子。

就这样,弟兄几人想法愈来愈古怪离奇了。我们战战兢兢地在酸枣刺丛和乱土丘之间搜寻,可除了惊动几只蓝眼睛的耗子满地奔窜,一只哇哇怪叫的乌鸦从树头弹将起来之外,我们始终一无所获。

这时忽然觉得头皮发麻,光裸细瘦的胳膊腿脚变得冰凉了。

我们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那个该死的韩老七也是埋在这片土丘中间的,虽然我们根本记不得具体是哪一座坟头了,这里的坟头多得不计其数,像一屉一屉的黑面蒸馍排在地上。这种警醒立刻把我们的心悬挂起来,仿佛有一根绳子从很远很高的地方拽着。

弟弟率先哭号起来,他的哭声像小丫头一样难听。弟弟突然那么一哭,其他人都吓得开始原地发抖。还是我大哥英明,要不他怎么配做我们的大哥呢。他说,哭个屁,有啥好哭的。大哥瞪着弟弟,又说,胆小鬼是上不了战场的!说完这句话,大哥在我们面前一下子就高大起来,像电影里那个敢舍身去炸碉堡的战斗英雄。我跟二哥也都批评弟弟,并煞有介事地说,再哭,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看你还哭!!弟弟哭声戛然而止,他死死扯住大哥的一只胳膊,像抓住了救命的一根树枝。

等我们手拉着手刚刚离开那片土丘,身后忽然传来十分尖厉的一记声响,像笑又不像笑,似哭又不似哭,断断续续,喑喑哑哑。暗沉沉的夜空顷刻间被划开了似的颤动起来。

鬼!

真有鬼啊!快跑!

随即,我们跟斗骨碌地一路狂奔。唯恐那鬼会撵上来,揪住我们的头咬断我们的喉咙吸干我们身上的血。

等我们提心吊胆狼狈不堪地回到家,蓦然间发现,祖父的那间堂屋居然亮着灯,那灯光迷迷蒙蒙的,照不出多远,一点儿也不亮。我们屏住气息,想趴在窗台上朝里面瞧瞧。我们学说书人说的那样,用舌尖舔湿了窗户纸,再用手指轻轻一捅,就破了。通过那只小孔往里窥视,堂屋空无一人,只是亮着一盏煤油灯,发蓝的火苗一跳一跳的,许多蛾子小咬在灯光周围疯狂飞旋,有的被烧死在火苗之上,使得那灯光忽然暗淡下去,又奇迹般亮起来。

我们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了。

既然祖父没有回来,那么,为什么还要在屋里点上灯呢?很快,我们想到了母亲,也许是她进屋给祖父铺被褥的时候忘了熄灯。既然祖父没回来,被褥又是铺给谁的呢?也许祖父今夜真的能回来的。

但这都是也许。也许的事情可能发生,也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

尽管我们无功而返,可还是吃到了母亲为我们准备好的饭菜。或许母亲是偷偷这么做的,她是背着父亲的。母亲总是会想尽办法心疼我们弟兄几人,即便在父亲暴跳如雷的情况下。母亲常说我们都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这话一开始我们并不理解,她身上真的能掉下来这么一大堆肉吗?那他们俩又是从谁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们一个个都带着满腹疑问睡下了,父亲才迟迟回来。父亲进门就埋怨起母亲来,我说你是不是疯了?他人又不在屋里,你点着灯做啥?母亲忙解释说,屋里还是亮堂着好。她似乎有所忌讳地停顿了一下,并尽可能压低嗓音说,你没听人说,鬼都怕火!父亲说,迷信!尽是迷信!母亲忙把话接过去,那你说他爷爷咋猛不出地就变了个人?父亲开始脱衣服,大概是他的鞋吧嗒吧嗒掉在地上,一共是很响的两声,听起来有点儿吓人。父亲说把灯熄了睡吧。母亲果然就去吹灯了。灯灭之前母亲的影子在里屋墙上忽大忽小地摇晃,她的头发散开了,像个女妖。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母亲幽幽地说,明天一早,还是让娃娃们都念书去吧。父亲含糊地应着声,说,我让他们去找一找也有好处,看他们心上有没有爷爷。

父亲的话我们听不太懂了。

难道,我们心上会没有爷爷吗?

尽管,我们一家人都守口如瓶,祖父失踪的消息还是传遍了整个村子。

这也怨不得旁人,我们这个村子实在太小了,东边放个哑巴屁,西头都能闻到味了。几乎所有舌头会动弹的人,都要上我家来打问打问的,仿佛祖父的失踪,跟他们的生活密切相关。祖父不在了,他们想必会吃不下馍屙不出屎。父亲当然对这些好事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他根本不想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懒得观看他们灵活的舌头在眼前转来卷去。

所以,我母亲不得不充当一个临时外交发言人的角色,她不厌其烦,一次次给旁人描述祖父离家出走前前后后的一些迹象,这样的发言完全符合一个女人的个性,她可以充分发挥随心所欲。

我母亲说,好我的你哟,他爷爷这人,你们哪一个不知道哇,他想做啥事情谁也挡不住的,就拿原先接韩老七来家里吃住的事来说,我们谁也不敢放一个响屁的。老人想做啥都由他的心去,他想出门去走走转转,也是个好事情嘛,你们想想,人这一辈子能活下几个七十三呢!

母亲如此逢人就说来说去的样子,反倒给人一种急于洗脱罪责的错觉。

但我母亲又一点儿也不糊涂。那些人若想要从我母亲嘴里套出一点虚实,比方说儿孙是不是不孝,公公媳妇关系不睦,或者是,老人又想续弦了,诸如此类,都被我母亲一口回绝掉了。母亲的回答让旁人摸不着头脑,找不到事情的突破口。村里的人终于感到失望了,感到唾沫在嘴里供不应求,感到舌头不再灵活自如。最终,他们也只能口干舌燥徒劳而归。也有人临走时嘴里瞎嘀咕,说什么七十三八十四,小鬼儿不勾自个去。母亲默默转过身,权当没听见。

等那些人前脚一走,母亲立刻紧闭院门,飞快地钻进屋子,再也不想出来了。她的嗓子都快哑了。她进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喝水,像饮毛驴子那样,咕咚咕咚往自己的肚子里灌水。而情况往往又是这样,还未等她喝完水打出一记响亮而又舒服的饱嗝,我们家的院门又一次被来人敲响了。我母亲便满脸惶恐,就像是电影里鬼子进村,良家妇女所特有的那种巨大的恐惧和无助。

有时候,母亲会指使我们中的一个,去做她的挡箭牌或传话官。母亲说,小仨你赶紧出去看一看,他们要问你就说,我妈不在家,我妈出门去了。我只好放下手里的铅笔头,不情愿地跑出去溜在门缝跟前观察,待外面的人说明来意之后,我就吞吞吐吐地说,我妈说她不在家。我这样说外面的人当然不肯离去,继续将我家的门敲得山响。有时,出于无奈,我母亲只好气急败坏地冲了出来。她竟泼妇一般大叫起来,我说我不在我不在,你们干啥还要死敲活敲的,你们都是聋子吗?

就这样,母亲骂骂咧咧地奋力拉开了门闩,然后将双手叉子一样卡在腰间,一副准备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

可这回站在门口的居然是我們的父亲。

父亲的眼珠子都变绿了。

父亲进门就给了我母亲一记不算响亮的巴掌。

我们听见父亲恶狠狠地骂着,妈的你这婆姨是不是疯啦!

母亲就无言地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嘴角渗出一缕鲜血。

这种时候,我们反倒觉得母亲更像母亲了。母亲好像注定是要受点儿压迫的。而一直气横横翻着白眼球的父亲,却真的变成电影里的某个坏蛋了。我们弟兄几个都很害怕,敢怒不敢言。

看来,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父亲只得乖乖地去找那个神秘的觅脚老汉,听说,他是一位经常出没在乡间山野,专门以追踪寻觅走失的人畜为业的能人。

那天,父亲从觅脚老汉那里捎回一条重要的情报。邻近的几个村庄接二连三发生了牲口莫名走失的事情,而且,说丢掉的尽是大马或骡子。还有一个细节,说那些丢失的牲口多半都是在深更半夜里,头晚主人明明是将牲口拴牢靠的,可天亮一看,牲口不见了,桩子上只剩下半截断了的缰绳。据那觅脚老汉分析,那缰绳是牲口自己拿牙齿咬断的,因为茬口上留下了牲口那发白的含有青草的唾液沫子。

这个消息就跟那年的唐山大地震一样,一下子将我们一村的男女老少都惊得坐卧不安了。

坏事变好事。前一阵子还拼命朝我家乱跑的家伙们再也不来了,他们都老老实实蜷在自己家里,整夜守着牲口棚子,生怕祸事降临到自己头上。牲口是大家伙的命根子,万一牲口丢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哪有牲口下地犁田拉车干重活呢。

我们家空前地安静下来了。

夜变长了,梦也就多了起来。

我母亲非说她夜里梦见了祖父,说他浑身是血,脑袋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父亲则说他也做了一个很坏的梦。梦里韩老七骑着我们家的大青马死死追他,父亲就没命地跑哇跑,跑来跑去跑到河边了,眼看被那死鬼追到了,父亲眼睛一闭,想自己肯定得死了。可就在这时,母亲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父亲就惊醒了,出了一身白毛汗,他发现母亲正盯着他,大口大口喘气。母亲果然死死抓着他,目光游离,表情木讷。

我也是从睡梦中惊醒的。而我已记不得那梦的内容,可我发现自己尿炕了,屁股下面一摊溜湿,就像韩老七那阵经常在祖父的炕上小便失禁。

正当我们一家人为噩梦困扰之时,觅脚老汉竟自己寻上门来了。

父母睡眼惺忪好烟好茶地接待了他。我们则像猴子一样,稀罕地围在旁边眨着俩眼,看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个觅脚老汉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个子极矮;光秃秃的一颗干瘪枣似的小脑壳,上面似乎从来也没有生长过一根毛发;眼睛像两只灯泡一样往外明亮地凸着,闪着机灵的光,又多少有点儿狡猾的味道。接下来,在父亲的亲切陪同下,觅脚老汉去我祖父的堂屋转悠了一圈,犹如一个高深莫测的神探,这摸摸,那瞧瞧,煞有介事,弄得屋子里灰尘四起,呛人眼鼻。他竟然注意到了窗户纸上的一只鸽蛋大小的窟窿,我们很是佩服他的眼力。觅脚老汉抻长脖子盯着它看的时候,我们觉得他的样子既诡秘又龌龊。很快,觅脚老汉就放过了这一细节。他开始到院子里转悠,倒背着双手,脚步犹疑,神情肃然,不停地东张西望。等把院里院外都一一查看过了,觅脚老汉重新回到院里,并执意要去大青马的棚子底下看看。父亲二话不说,径直带他去了。老头在马棚下蹲了一会儿,像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匹马似的,一个劲儿盯着我家的大青马发愣。说来也怪,自打老头往那一蹴,我家的大青马就咴咴地打起响鼻来,还不停地拿蹄子踢刨地上的粪土和杂草。我们都担心马会冷不防踢那老头一蹄子,到时候他又像韩老七那样讹上我们。

等觅脚老汉终于站起身回到屋里,母亲急忙把刚才给客人沏好的糖茶水(为了沏茶我母亲几乎快要将那只盛糖的铁罐的底儿抠下来了,之前我们都先后多次偷吃过那里的红糖)恭谨地递上去。老头也不客气,接过去滋溜滋溜喝着,并不停地将啜进嘴里的茶叶梗声音响亮地嚼一嚼,再呸呸地啐到地上。但是,整个过程中,老头哑巴一样始终不置一词。父母恭候在他旁边,眼巴巴地等待着,听他那张嘴巴能说出点儿什么来。

临了,我们只是看到老头喝干了搪瓷缸子里的茶水,将茶叶梗吐了满地,他还吸了父亲敬给他的两支香烟(那是装在皱巴巴的纸烟盒里的最后两支),就拍拍屁股想走了,连响屁也没放出一个来。父亲依旧不甘心地紧随在那人身后。快走出院门时,觅脚老汉忽然一回头,模棱两可地说,只管看好你院里的牲口,牲口都通着人性哩!父亲听得云山雾罩,可还是懵懂地冲那人点头。好像不这样点头,人家会把他当傻子看待。

我们全都失望透了。看来,这个老家伙不过是一个混吃混喝的老骗子而已,并不像大伙传言得那样神——世上没有他找不到的东西。

私下里,我们兄弟几个悄悄议论过,觉得父亲根本没有真心要找祖父的意思。

父亲怪异的行为再次证明了我们的猜测。他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只眼珠子跟系了绳子似的,死瞅着棚子下面的大青马,就连吃饭也是母亲把盛好的饭菜端过去,他就坐在马棚下的青石槽沿上,捧着瓷碗呼噜呼噜地吃起来。那架势好像大青马不是一匹又高又大的牲口,而是一只小小鸟,稍不留神,它随时会从笼子里飞走,而我们再也别想抓到它了。

更为可怕的是,一旦到了黑天,父亲居然和衣而卧在青石马槽的一头,呼呼睡去。那匹马则远远躲开父亲站在石槽的另一头,漫不经心地嚼着草料。任凭母亲如何规劝,父亲就是不肯回屋去。母亲无奈,只好从炕上卷来一片褥单给父亲苫在身上。

母亲气气地说,就没见过你这号犟驴,真格比驴都犟哟!

母亲发这通牢骚的时候,简直像一个哲学家,一下子就说到事情的本质上了。

就在祖父离家后的第七天傍晚,忽然下了一场暴雨,父亲才不得不回屋里跟母亲一起睡了。我们都觉得父亲傻得可怜,他根本没必要听那混蛋老头胡说八道。

那天的雨跟从天上倒下来一般,又是响雷,又是打闪,乒零乓啷。我们吓得缩在被窝里不敢露头。后半夜,父亲也许想到了什么,他又起身披着衣衫出门去了。

可一切都晚了,我们家的大青马果然挣断缰绳,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低矮的篱笆墙跃出去跑了。

大青马可是我们村子里走失的唯一的一匹大牲口。父亲把这一切归咎于我们的母亲。他站在院子里,不停地冲母亲大喊大叫,吹胡子瞪眼。都怨你,都怨你,都怨你……父亲一口气嚷下去,他的嘴巴忽然变得像八哥一样灵巧而又琐碎。之后,他慌里慌张甩门而去。

我们估计他又去拜访那位了不起的觅脚老汉了。

后面的事情不太好说,因为我们一直都没有想明白,究竟是那匹大青马寻到了祖父,抑或是祖父瞎猫撞到死耗子,找到了走失的大青马?

反正,等终于见到盼望已久的祖父时,我们着实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我们总觉得那个被父亲牵着手,一步一瘸地走进家门的又脏又瘦的老头,并不是我們的祖父。他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是另外一个物种,比如,他的样子看上去,更像一匹老掉牙的牲口,骨架松散,瘦骨嶙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跌倒在地,并且再也别想爬起来了。

我们的祖父在他七十三岁那年,似乎真的变成了一匹老马,他总是习惯于用四只手脚在地上爬来爬去。我们刚刚把他从地上搀起来,可一转脸他又趴下身去了。为了防止祖父爬到街面上丢人现眼,我们不得不将他整日整日锁在院子里。

但有一次,祖父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外面去了,被一群小家伙围着胡乱起哄。有一个男娃子竟然胆大包天骑在他的背上,驾球驾球叫着,拿手里的一截树枝条,不停抽打着祖父的屁股。

那时候我们刚好放学回来,就怒气冲冲地扑过去,一把将那坏娃子掀翻在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对他胖揍了一通,那家伙鼻孔流血,却还嘴硬着说是祖父趴在地上让他骑的。我们几个当然不信,当我们试图把祖父从地上拽起来,他却死活不肯,嘴里一直不停地嘀咕着,老七呀,你莫再祸害那些好牲口喽,你来,我给你当牛做马,你快来骑我呀……老七!

那一刻,我们几个才懵懂地感觉到,祖父这辈子还真是欠了那个韩老七的债,要不那家伙都死了好几个月,怎么还不肯放过祖父呢。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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