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2023-02-15张国平
张国平
“你也是当爹的人了,你闺女都八岁了还没见过你这个爹。你闺女的名字是我起的,爹没多少文化,因为她是秋后出生的,所以就起了个‘秋梅’。今天你说啥也要跟我回去,去看看你自己的闺女。”他让爹坐下说,爹不肯,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烟卷儿。
不清楚爹是怎么摸到百里之外的军营的,他刚从团部回来,一进门便吃惊地看见了八年未曾相见的爹。团长已传达了攻城的命令,就在明日拂晓时分。时间紧迫,他没工夫跟爹纠缠,便哄劝:“爹,您先回,后天我就回家看她娘俩,也看看娘。”
爹将烟屁股拧在地上,又踏一脚说:“不,今天你就得跟我走。”
“爹,不差这两天。您先回,我后天一准回去。”他这样说,无非是想先把爹哄走。战斗一定会很惨烈,谁也无法保证能顺利攻下这座顽匪盘踞多年的县城。之前的两次攻城都以失败而告终,部队已接到命令,要他们渡过黄河,千里挺进大别山。刘邓首长下了死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拔掉这颗钉子。除了这座叫永年的孤城,华北地区都已解放。如果留下这股顽匪,大部队开拔之后将后患无穷。
爹梗着脖子,将头扭向一边说:“爹不信你。”
爹说得没错,八年前他撒了个弥天大谎才跑出来参的军。他是家族中读书最多的人,爹希望他能留在家里,子承父业,光宗耀祖。爹哪里知道,他在学校已悄悄地入了党。爹为能拴住他的心,给他成了亲,并派了名最壮的家丁左右不离其身。爹对家丁说:“万一他想逃跑,断胳膊断腿都没啥,只要能把人留下。”
他哄骗妻子,说要陪她回娘家,半道谎称肚子疼,顺着水沟逃跑了。八年了,他也想家,想念他走时已怀有身孕的妻子,想念他未曾谋面的孩子,但他不敢回,担心一旦回去又被爹看管起来,再也无法返回部队。所以,八年来他南征北战,浴血奋战,赶走了鬼子,又投身解放战争,一次也没回过家。
爹在兜里摸了半天。他还以为爹又在摸烟,爹却拿出一张照片说:“看看吧,你闺女。我专门派人将她娘俩送到县城照的。多水灵的闺女呀!人心都是肉长的,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想她?”
“爹,瞧您说的,我自己的骨肉我能不想啊?”好可愛的闺女啊!他将照片攥在手里,鼻子突然酸了。可是,时间不允许跟爹再磨叽,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将爹劝走,好全力以赴准备即将到来的这场恶战。
他将闺女的照片小心翼翼地装进衣兜,说:“爹,您先走,我后天一准回家。”
爹干脆脱掉一只鞋,垫在屁股下,坐在地上说:“你不走,爹不走。你啥时答应了,就跟爹一块儿走。”
“爹,您……”他心急如焚,却又奈何不了爹,拧着眉头转了三圈儿,说,“好好好,爹,您等着,我安排一下就跟您走。”
再回来时,他手里牵着一红一白两匹高头大马。他将一根缰绳递给爹,说:“爹,上马,咱一块儿回家。”
爹的脸顿时乐成了花儿,说:“这就对了嘛,保家卫国,说到底还是为了家,还是为了都能过上好日子嘛。”
“爹,没有国哪有家?等咱彻底推翻了蒋家王朝,全国的老百姓才能有好日子过。”他见爹又想说什么,忙说:“爹,咱不说这个了。上马,咱走。”
他骑红马,爹骑白马。他在前,爹在后,朝家的方向绝尘而去。
太阳落山,月牙悬空,寒风如刀,可是爹却大汗淋漓,在后面喊:“快了快了,就要到家了。慢一点儿,歇歇吧。”
他问爹到了哪里,爹气喘吁吁地说:“前面就是善义店,离家也就十来里了。”
两人都下了马,他接过爹手里的缰绳说:“爹,您歇着,抽口烟,马给我,让它们饮口水。”
爹毕竟上了岁数,颠得肉疼腰酸,一屁股坐在地上,摸出烟啪嗒啪嗒地抽上了。一根烟不过瘾,爹又抽了一根,不过等第二根抽完了,仍不见儿子回,便起身去河边看。可是,哪还有儿子的影子!
爹大呼上当,急得骂娘。爹动了驴脾气,不把儿子揪回来誓不罢休,于是又屁股一撅一撅地往回走。
再回来已是三天之后,部队不在了,原来是营房的地方却多出了一座座新坟。爹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一位老者正在给新坟培土,爹提心吊胆地问:“打仗了?”老者噙着泪花说:“枪炮响了整整一天一夜,打得那叫一个惨烈。唉,他们还都是孩子啊!为了能让咱过上安稳日子,就这样牺牲了。”
“三营张营长怎么样?”爹本来想问的,却因为紧张得喉头发干,没问出来。问了又怎么样?老者也未必会认得他儿子。
爹紧张得摸出烟,抖了几抖才点上火,猛抽两口压了压心跳,问:“剩下的人呢?”老者说:“战斗结束后,他们连脚也没歇就开拔了。据说要渡过黄河,挺进大别山。”
一座座新坟,土堆之下全是牺牲的战士。爹又提着心,绕着一座座土堆瞅来瞅去。爹的心里矛盾极了,既希望能感受到儿子的气息,又期盼这里没有任何他存在的迹象。
地上好像有样东西。爹刨了刨,刨出来的居然是孙女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孙女露着一只小虎牙,笑如花朵。
爹喊着儿子的名字仰天长叹,这时他看到了天空中一队南飞的大雁。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