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善良(三题)
2023-02-15张望朝
张望朝
周 姐
H大学正门对过,是H市图书馆。读大四的时候,我经常去这家图书馆看书。大学里也有图书馆,但人多,有点儿闹,不如这家图书馆清静。清静到什么程度呢?很多时候,阅览大厅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周姐。我静静地看书,周姐静静地打毛衣,整个大厅基本上没有什么响动。
周姐叫周什么,她没说,我也没问。她只告诉我她姓周,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有一天,我看完书正要离开,周姐拦住我,说有人在图书馆成立了一个青年读书会,问我参不参加。我想了想,说参加。周姐说:“那你星期天上午过来吧,他们每个星期天上午都在这儿搞活动。”
周姐说的这个青年读书会是一个叫方周的年轻人发起创办的,参加者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爱读书,有的还爱写点儿什么。所谓读书活动,就是大家坐在阅览大厅里,围绕一本书或者一个话题高谈阔论,你说完了我说,我说完了他说。那时候的年轻人,心里都装着“诗与远方”,都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方周是读书会的发起人,且经常在小报上发表一些“豆腐块”文章,自然而然成了这些年轻人的领袖。有个叫萍萍的少女,很漂亮,总是坐在方周身边,像是方周的贴身女秘书。看得出萍萍对方周非常崇拜,而方周也以此为傲,一脸的成就感和幸福感。一个叫紫雪的青年诗人疯狂地爱上了萍萍,且对方周颇有几分瞧不起(方周五短身材,相貌平庸,说话也不是很利索;除了在小报上发表过几篇“豆腐块”,的确没什么打动人的地方),毫不客气地开始了对萍萍的追逐。至于追逐的方式,我所看到的,除了在讨论问题的时候跟方周抢风头,就是散会以后死皮赖脸要送萍萍回家,但每一次都被萍萍断然拒绝。
读书活动本身已经不重要,大家更为关注的是紫雪与方周之间的“萍萍争夺战”。我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于是我退出了读书会,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去。写毕业论文的时候,我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又见到了周姐。我问周姐:“他们还来吗?”周姐摇摇头,说:“读书会散了,他们都不来了。”我问为什么,周姐说:“方周跟我闹矛盾了。”周姐的回答大大出我意料。我以为她会说:“因为方周和紫雪闹翻了。”望着周姐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的一张脸,我问:“方周怎么会和你闹矛盾呢?”我的意思是,她性情温和,与方周又没有利害关系,他们之间并没有闹矛盾的理由啊。周姐厚道地一笑,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问我要看什么书。
多年以后,应某文化讲坛之邀,我去H市图书馆报告厅搞一次文化讲座,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周姐。周姐头发花白,体态臃肿,明显老了许多,见到我很高兴也很亲热,恭维我说:“当年的穷学生,如今又当领导又当学者,了不起啊!”我说:“哪里呀,瞎胡混呗!”无意中我们聊到了当年那个青年读书会,我问周姐:“当年你跟我说读书会散伙了是因为方周跟你闹了矛盾,可至今我也想不明白,方周怎么会跟你闹矛盾呢?”周姐叹了口气,脸上现出悲悯的表情,说:“都这么多年了,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他不是跟我闹矛盾,是跟另一个人闹矛盾。”我说:“是紫雪吗?”她说:“不是,是一个后来加入的,你不认识。那小子跟你一样,正规大学毕业,是个青年检察官,穿一身检察官制服,每次发言都特别精彩,特别会吸引别人眼球。方周根本就不是那小子的对手。”我说:“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呀?”周姐说:“方周怕那小子抢了他的风头,更怕失去那个叫萍萍的女孩儿,就想解散读书会,可解散读书会总得找个体面的理由吧?总不能说我是因为干不过人家才要这么做的吧?那多没面子啊!”我说:“他就故意找碴儿跟你闹翻,再以这个理由解散或者离开读书会,是吗?”周姐说:“就是这么回事儿,我看他怪可怜的,就成全他了。他朝我要阅览大厅的钥匙,我说:‘你们搞活动我们图书馆可以支持,但钥匙不能给你呀!’他就当众冲我吼起来。我呢,从来都没跟人吵过架,为了成全他,硬着头皮陪他吼了几句,也不知道吼得像不像,哈哈哈……”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肖 丹
肖丹的父母是普通工人,文化水平不高,更不懂得艺术。肖丹长得漂亮,歌唱得也好,是H市歌舞团的主力演员。有朋友说,肖丹如果出生在层次高一点儿的家庭,如今的名气应该不逊于那些明星大腕。这话有一定道理,不过正因为父母都很普通,都没指望肖丹成多大气候,肖丹反而从小就自由自在,长大以后也比一般女人活得潇洒。至于成不成名,对她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肖丹经历过很多男人,都与钱无关。当年我在某政法机关供职,为组织一次对政法干警的慰问演出,和市歌舞团有了接触,就此认识了肖丹,并去过她家。有一首歌,我写的歌词,肖丹作曲并演唱。我去她家,是要商量一下歌词怎么修改。打量着她家里的陈设,我直言说:“你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豪华。”她说:“我又不是大明星,凭什么豪华?”我说:“不是有很多男人愿意为你花钱吗?”她笑了笑,脸上现出淡淡的轻蔑,不知道轻蔑的是我还是我说的那些愿意为她花钱的男人。肖丹离婚后一直单身,家里没有男人的印迹,四处摆放的除了她自己的照片就是她女儿的照片——她的女儿和她一样漂亮。在她的影集里,我看到她和某位大人物的一张合影,便指着那位大人物说:“他要是捧你,一定能把你捧红。这么好的资源你可不要浪费呀!”肖丹又笑了笑,脸上又现出淡淡的轻蔑。
演出非常成功。很平淡的歌詞经她作曲和演唱,听起来竟是那样荡气回肠感天动地,以至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演出结束后我请她吃了一顿夜宵,然后开车送她回家。那时候没有微信,只有短信,我经常给她发一些短信段子。有的段子十分不雅,按今天的民法典,已经构成性骚扰,但她从来不恼。朋友聚会,有男士跟她开一些过分的玩笑,她也一笑了之。她既不想用自己的美丽去赚钱,也不想用自己的美丽去凌人。有了微信以后我发现,她也不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女人,在某些方面甚至有着过分的敏感。有一次她在微信朋友圈里炫她女儿取得的一个什么成绩,我留言说:“这也值得一炫?我在这个年纪参加全国文学大赛得过大奖,我都没当回事儿。”我是在开玩笑,我希望她能用更尖酸刻薄的话回击我,以配合我完成一次幽默回复。没想到,这一次她却恼了,从此不再理我。某电视台组织群众性歌唱比赛,请我去当评委。我用微信向她求助,希望她指导我一下声乐方面的知识。她非但不理我,还发来一张遛狗的照片,意思是“在我这儿你已经混得不如一条狗了”。我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机智。
最后一次去她家是在两年以前。她给我沏了一杯咖啡,自己点上一支烟,一边吸烟一边说她想上网征婚,希望我帮她起草一份征婚广告。我说:“那么多男人围着你转,你还用征婚吗?”她笑了笑,脸上又现出淡淡的轻蔑。这一次很明确,她轻蔑的是那些围着她转的男人,不是我。她说:“我之所以要上网征婚,一是不想再一个人漂着了,想找一个可靠的男人,过踏踏实实的日子;二是通过征婚告诫那些自作多情的男人,对我来说你们只是一群无聊的过客,我没想把我的终身托付给你们。有几个家伙,仗着跟我有过那么一回两回的交往,真拿自己当白马王子了。你们男人都爱面子,我不忍心当众伤他们的自尊,只好用这个办法打打他们的脸,不然的话他们老也不知道自己咋回事儿。”说完她吐出一口烟,又吐一口气把烟吹散。
一年前的一次朋友聚会,我说了肖丹征婚的事。我是想帮她打打广告,一个朋友马上跟我急了,厉声问我:“她还用征婚吗?”大家想就此事说笑,他也厉声制止,瞪着两个气得通红的小眼睛说:“你们这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言外之意是我们吃不到的葡萄他能吃到。用肖丹的话说,他真拿自己当白马王子了。我与这位朋友相处多年,一直觉得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男人,所以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那么穷困潦倒(很多时候他要靠借钱维持生计)。这件事过后,我明白了。一个“老也不知道自己咋回事儿”的男人,怎么可能过好自己的日子?
林 虹
年轻的时候,爱凑热闹。
有一年,在镜泊湖参加一个与诗有关的活动,结识了一个叫林虹的女人。林虹是牡丹江市某医院最年轻的产科医生,爱写诗,一首爱情诗在那次活动中得了个二等奖。我的诗得的也是二等奖,但我不服。我不认为得一等奖的那些诗有什么好,就发了一些牢骚,说了一些怪话。林虹一直在安慰我,劝我。她说文学这个东西没有绝对的好坏标准,不必那么认真,大家能在这里快乐相聚比什么都好,云云。活动结束后,主办单位用一台大巴车把我们这些所谓的诗人送到了牡丹江火车站。到站后林虹本应直接回家,她家就在牡丹江市区,我应该去我叔叔家看看我奶奶,在我奶奶眼前吃一顿晚饭,然后乘火车连夜返回哈尔滨,但我们都改变了原来的计划。林虹没有回家,我也没去看我奶奶。下车后我们直接去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饭店,在那里边吃边喝边聊,直到林虹送我上了火车。我发誓,我绝对没有一见漂亮女人就挪不开步子的坏毛病,我们的确是相识恨晚一见如故意犹未尽难舍难分。
接下来如您所料,我们开始书信往来。我经常以看望我奶奶为由请假去牡丹江,一下火车就被林虹接走。我奶奶至死对此一无所知。现在想想,还觉得对不起我奶奶。与诗有关的爱情大都无果而终,我和林虹也没能例外。很多现实问题导致我们不得不终结这段感情,具体就不细说了,反正最后我们分手了。林虹最后一次送我上火车时,牡丹江突然降温并下起了大雪。我明明穿着一双单皮鞋,却丝毫没有冻脚的感觉,上车后脱鞋上卧铺时才发现,鞋里多了一双雪白的棉鞋垫,显然是林虹昨夜趁我熟睡的时候塞进去的。
以上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
我要说的,是最近发生的一件事。
妻子有个远房表妹,在牡丹江一家工厂当工人。表妹未婚先孕,被男友甩了,打电话给我妻子,说是要来哈尔滨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妻子跟我说了这件事,我说:“为什么要跑来哈尔滨呢,牡丹江没有产科医生吗?”妻子说她是怕身边的人知道这件事,牡丹江毕竟是座小城啊!这时我想起了林虹,我说:“她大可不必来哈尔滨,我在牡丹江给她找个产科大夫,既能保护个人隐私又能保证手术安全。”妻子说:“如果那样可就太好了。”我只记得林虹所在的医院,没有别的联系方式,就给林虹写了一封信,顺便把我的手机号写在上面。林虹收到信马上打来电话,进一步问明情况之后,淡淡地说了四个字:“让她来吧。”
没过几天,表妹又给妻子打来电话,说孩子已经成形,没法做流产手术了。妻子急了,表妹说:“林虹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她说孩子生下来以后她可以替我抚养,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影响。”妻子说:“她抚养?她和你非亲非故的,你能放心吗?”表妹说:“我也在想這个问题,可我也没别的办法呀!”妻子转而征求我的意见,我说:“你告诉你那缺心眼儿的傻表妹,林虹绝对可靠。她一旦说要收养这孩子,就一定会收养。她一旦收养了这孩子,就一定会把这孩子当成她自己生的孩子。”
三年后的一天,表妹坐火车来哈尔滨,提着一大堆礼物到家谢我。妻子自然要问到孩子的事,表妹说:“别提了,那小子连我都不跟,就跟林虹。林虹真是拿他当自己的亲儿子了,有时候比亲儿子还亲。”我得意地对妻子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表妹连说:“谢谢姐夫谢谢姐夫谢谢姐夫!姐夫是我的大恩人,没有姐夫我也认识不了林虹。”
第二天送走了表妹,妻子突然沉下脸来,她问我:“你对那个叫林虹的女人怎么那么了解?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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