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子
2023-02-15喻永军
喻永军
有人在村头大声喊,我拧回身,看到铁匠铺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我指了指远处的沙漠,他摇摇头向我招手。我走过去,进了铁匠铺。铁匠辛贵喊我的原因是他觉得今日天气不对头,有雨。晴朗朗的天,北边的山顶子上只有几朵云,远处的沙漠反射着金光,哪里会有雨呢?
高昌堡这地方靠近沙漠,很少下雨,但这天确实下雨了。这场雨下了足有两个时辰,下得天昏地暗。辛贵说:“这是近几年下得最大的一场雨。”按经验,这时的沙海里雨水正往低洼处聚集着,形成临时的河流,水势凶猛,经常将牲口冲走。辛贵坐在一把旧竹椅子上喝茶,茶是用吊罐子熬的。这地方水质硬,男人们闲下来就喝茶。
“这样的天气少见!”辛贵瞅着院子说。天色渐渐变暗,堡子东边的一个沙渠里的水已经翻起了泥浪。感觉满世界都是水,随意流着。我问:“水流到哪里去了?”辛贵用方言说:“波(北)海子。”说完他向一个方向指了指,那就是北海子的方向。
我俩说着话。辛贵说,我在听。我这个外地人,这些日子常从这里出发去看沙漠。
我觉着辛贵应该讲一讲他打铁的事情,但他没有讲,他一直给我讲一个叫沙粒的男孩。他说,这个铁匠铺本来应该是沙粒的。他说那年沙粒只有十二岁,他十一岁。他说那段时间他一直跟着沙粒。一个废弃的扬水站建在北边的高台子上,上边修了个水池子。试水期过后,从北海子引流下来的水长年累月顺灌渠流着,流进这个水池子,再通过涵洞流向远处。他说他跟沙粒第一次去那个高台上的时候,扶着池边生满铁锈的钢筋往下看,见池子里溢出的水顺一个砖砌的高涧跌落下去,全散成了水珠,白花花的。
那个夏天,他俩就在池子里学游泳。他们的理想是学会了以后,去北海子游。他俩很兴奋,因为北海子是北地最大的海子。为了安全起见,他们还准备买一个拖拉机的内胎做救生圈。当时“铁牛55”拖拉机的内胎是最大的,立起来比他和沙粒的个头都要高。买一个废旧的内胎需要六块钱,他跟沙粒开始攒钱。那时他们连吃的都稀罕,咋能攒钱呢?沙粒说,往外边走。他俩藏在收羊的卡车上,跟着车摇摇晃晃走十几里,趁司机停车解手的时候,溜下来去一个金属矿区捡废旧电线、矿灯灯头上的凸透镜、铜螺钉、废铁、塑料。其他东西都在废品门市部卖了,凸透镜能聚太阳光,点燃棉球,沙粒管它叫火镜,在学校里便宜卖给同学了。攒到三块钱的时候,天气凉了,学游泳的事情要等到第二年。为了练习胆量,他俩决定从水池下方的涵洞口钻进去,穿越涵洞。涵洞有三里长,里面黑咕隆咚,得弯着腰走路。为此,沙粒买了一把三节电池的手电筒。穿越涵洞一次需要两个多小时,他们总共穿越了三次。
第二年夏天,他們算是学会了狗刨式游泳,在水池子里能浮起来,两只脚扑腾出很大的水声。沙粒说:“这样不行,北海子的水深着呢,得学会潜水。”他们在水里闭气,看谁在水下待的时间长。后来沙粒说要学跳水,可池子里的水太浅了。那天沙粒腰里别着弯镰,爬上一棵沙枣树,砍了一些树枝。他跳到水里,用树枝在锈钢筋上编篱笆一样围了好几圈,流到池子外的水被拦住了。第二天,池子里的水已经没过了他们的头顶。
站在高处那块水泥盖板上,他不敢跳,沙粒也胆怯。他说:“我下去尿一下再上来跳。”沙粒就躺在水泥盖板上等他。他尿了之后上来,站着看沙粒。沙粒的皮肤很黑,右胸下方有一块黑色的胎记,肚子塌下去一个坑。他知道沙粒饿了。他说:“沙粒,我饿了,跳不动了。”沙粒站起来笑一笑,说:“娃子,你没得用!”
这个夏天他们有了很大的收获,买内胎的钱已经攒得差不多了。沙粒说:“再练习一个夏天,就可以进北海子游泳了。”
但有一天,沙粒从盖板上跳下去,再也没有上来。
后来,他就开始在这地方学习打铁。他师父是沙粒的爹。师父把家传的本领一样一样全教给了他。
辛贵站起来指着一堆湛蓝的铁器给我看,随手拿起两件,敲打着让我听。他说:“师父的淬火手艺在高昌堡方圆百里是独一无二的。”
辛贵继续喝着吊罐里的茶。他说这手艺在他这辈要失传了,加工铁器的活儿越来越少了。
他说,他师父活了八十三岁。他为师父养老送终,将师父埋在了高昌堡的坟园里。他招手让我走近当屋的一根柱子,指着柱子上巴掌大的一片羊血给我看,说:“这就是淬火的秘密。烧红的铁件照在羊血上的颜色不断变幻,师父就是靠着眼力心力捕捉到淬火的最佳时刻,成就了淬火的绝学。”
在这烟熏火燎的地方,谁会注意到这片羊血呢?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