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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典》及其题外话

2023-02-14张国刚

读书 2023年2期
关键词:拜占庭

张国刚

二0二二年是《通典》作者、唐代著名典志史专家杜佑(七三五至八一二)逝世一千二百一十周年。我曾经在二0二0年第一期《历史研究》上刊发过一篇《唐宋经世史学的新高度》的文章,提到“通”字的时代意义,其中《通典》《通鉴》最具代表性。

可是,《资治通鉴》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宋元之际的学者马端临在肯定《资治通鉴》贯通古今的同时,又指出了其缺失:“然公之书详于理乱兴衰,而略于典章经制,非公之智有所不逮也,编简浩如烟埃,著述自有体要,其势不能以两得也。”(《文献通考·自序》)尽管马端临体察司马温公的难处,但是他依然认为,历朝的兴亡原因未必相似,但对典志的因革损益,必须融会贯通,原始要终。总之,治国理政需要《通典》这样的书。此其一。

三代文明,孔子最推崇周礼。周制尚德礼(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秦制尚政刑(导之以政,齐之以刑),其折中形态就是汉朝的“霸王道杂之”,以及之前的过渡时期“黄老之术”。因此,汉之前的历史是周制与秦制的较量与折冲,至汉武帝而定型。此后,迄于唐宋,则是在佛教入华的助推下,儒家思想走向礼制化、理学化,尤其是从“礼经”向“五礼”(依《通典》是吉、嘉、军、宾、凶)框架转变中的礼制化。五礼制度自汉朝唱始,西晋定制,南朝萧梁成型,唐《开元礼》集大成,从而为杜佑《通典》的《礼典》(前六十五卷沿革,后三十五卷撮要开元礼)提供了编纂基础。汉唐间历史的分分合合,也需要一部“通典”勾连起大一统国家的历史联系。此其二。

第三点与典志书本身发展历程有关。《通典》的基础来自刘秩的《政典》,影响《政典》的则是开元二十五年(七三七)成书的《唐六典》。

《唐六典》不仅对唐代制度详尽地分类记录,而且很重视所列职官制度的古今源流。每一职官从机构到名称,都用附注小字的方式,追溯黄帝以来的发展渊源。虽立足当下,却力求一个“通”字。我推测,正是《唐六典》这种编纂方式影响了刘秩编纂《政典》,从而进一步影响到《通典》的编纂;而《通典》则直接启发了郑樵《通志》和马端临《文献通考》等典制体历史著作。

如果再进一步追溯的话,唐朝初年史学求“通”的风气已经展开。唐太宗时期《晋书》的“志”和《隋书》的“志”(完稿在唐高宗初年),都是贯通数朝的典制史作品,而且互相对接,叙述了东汉至唐以前的典制沿革。

总之,时代的需要、制度史的发展以及史学著作本身的发展,为《通典》之类的典章制度著作的出现提供了基础。

二百卷篇幅的《通典》,《礼典》一百卷;中华书局《通典》标点本五千五百多页,《礼典》超过两千六百页,约占一半体量。这都显示出“礼仪”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意义得到高度重视,是唐宋社会以“礼”入“法”进程的重大表现;也是时人解决和协调对《礼记》经、传认识之矛盾的重大成就。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开门见山的评论就是强调“礼”对于国家秩序的意义,正是这种时代氛围的反映。四库提要“大唐开元礼”(一百五十卷)条说:杜佑《通典》虽然比“两唐书”礼志详赡,但“其讨论古今,斟酌损益,首末完具,粲然勒一代典制者,终不及原书之赅洽”。肯定还是《开元礼》原原本本的记录要更好。

但是,《通典》的创新工作,却不在《礼典》。

历来论及史部类例源流,都说典志体如《通典》是由纪传体“志”(《史记》是“书”)发展而来,是“志”的专书化。二十四史中的“选举志”“兵志”为《新唐书》所首创,但是,《新唐书》的这两种志都来自《通典》,是杜佑的首创。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政书《通典》影响了二十四史“志”的编纂,而不是相反。其他七“典”,都是杜佑秉承前人的體例而加以贯通改造的。《通典·兵典》疏于具体制度(主要引李靖兵法),《新唐书·兵志》也有这个毛病。《通典·选举典》于贡举源流与唐人制度记载颇详,这在《新唐书·百官志》中也有表现。

《通典》的资料穷搜载籍,自不待言。但是,杜佑也力求补充新知,比如《经行记》。杜佑族侄杜环怛逻斯之役(七五一)被俘后在西亚、北非生活了十余年,七六二年搭乘商船回国,写下了《经行记》。这一年二十七岁的杜佑在淮南幕府任职,距离他完成《通典》上呈(八0一)还有将近四十年,应该属于搜集资料时期。

杜佑同时代还有三个人与西亚知识有关。贞元元年(七八五)出使黑衣大食的宦官杨良瑶(七三六至八0六),其墓志前几年被发现,因而为人所知(参见拙著《文明的边疆》)。还有《皇华四达记》的撰者、宰相贾耽(七三0至八0五)。另一个就是上面说的《经行记》作者杜环。杨良瑶比杜佑年轻一岁,比贾耽晚死一年,他们三人都活到了七十多岁。假如七五一年杜环被俘时的年龄在二十岁左右,即成丁之际,那么,他应该出生在七三0年前后,与族叔杜佑以及德宗朝重臣贾耽、杨良瑶属于同一代人。换言之,贾耽、杨良瑶通过同僚杜佑分享杜环的海外经验,可能性非常之大。

《经行记》被收入《通典》卷一九二、卷一九三《边防典》中。杜佑曾在西亚蕃客云集的广州担任岭南节度使,德宗贞元年间(七八五至八0四)曾任宰相之职。杜环的游历、杨良瑶的出使(影响贾耽完全可能)以及他们的见闻成为杜佑认识西亚地区的资料来源。

杜佑编纂《通典》的目的是“将施有政”(《进通典表》)。他认为六经中的“父子君臣之要道”等固然重要,但是“率多记言,罕存法制”。他要致力于将礼乐刑政等“法制”文献加以疏通编纂,“上自黄帝,至于我唐天宝之末,每事以类相从,举其始终,历代沿革废置及当时群士议论得失,靡不条载,附之于事”。把各项制度的古今演变及有关利弊得失的议论,汇编于一书,弥补前人缺少贯通性“法制”史著作的空白,以“往昔是非,可为来今龟镜”。

《通典》的内容安排,依次是《食货》《 选举》《 职官》《 礼》《 乐》《兵》《刑法》《州郡》《边防》九个门类。把“食货”(经济问题)排在头等位置,秉承了《尚书·洪范》“八政”把“食”“货”置于前列的传统。

总之,新内容、新知识、新体例,就是杜佑《通典》的主要贡献。

杜佑生活的时代是八世纪后半叶到九世纪早期。此时,欧洲的政治拼图正在形成过程之中;东邻日本与韩国刚刚从唐朝学会如何拼写本民族文字。东亚姑且不论,我们看欧洲。

在西欧,杜佑比号称“欧洲之父”的查理大帝(七四二至八一四)年长几岁,二人属于同时代人。查理大帝活了七十二岁,杜佑活了七十七岁,都属于古稀人物。查理大帝死后,三个儿子瓜分了帝国,分裂为西法兰克、东法兰克和中法兰克三个王国,它们是今日欧盟三个主要经济体法兰西、德意志和意大利的雏形。在影响世界的一百位人物中,查理大帝排第十二,中国的秦始皇排第二。

在东欧,杜佑死后半个世纪,北欧来的“瓦良格”人留里克才开始建立基辅罗斯。

真正与中国有可比性的西方国家,是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就是前举杜环《经行记》中的拂菻国,又叫大秦。

杜环《经行记》对拜占庭帝国的记载有一百数十字,内容比较具体:“拂菻国在苫国(叙利亚)西,隔山数千里,亦曰大秦。其人颜色红白,男子悉着素衣,妇人皆服珠锦。好饮酒,尚干饼,多淫巧,善织络。或有俘在诸国,守死不改乡风。琉璃妙者,天下莫比。王城方八十里,四面境土各数千里。胜兵约有百万,常与大食相御。西枕西海,南枕南海,北接可萨、突厥。”(《通典》卷一九三《边防典·大秦》)

与唐太宗同时代的拜占庭皇帝希拉克略,是拜占庭帝国历史上最有名的皇帝之一,略次于查士丁尼一世。希拉克略倒霉的是,他虽然打败了萨珊波斯人的进攻,却因为两败俱伤,为阿拉伯人的崛起提供了机会。经过百年奋斗,阿拉伯人建立了倭马亚王朝,中国史书上称之为白衣大食。七五0年白衣大食为阿巴斯王朝即黑衣大食所灭,杜环《经行记》称大食为“亚俱罗”(库法)。杜环已经注意到了阿拉伯人的扩张兼并:“今吞灭四五十国,皆为所役属,多分其兵镇守,其境尽于西海焉。”(《通典》卷一九三《边防典·大食》)八世纪后半叶开始,黑衣大食处于巅峰时期,加上拜占庭帝国因为破坏圣像运动带来的内部纷争与皇权不稳,东罗马帝国陷入低谷。只是在九世纪,黑衣大食内乱,而拜占庭帝国则因马其顿王朝的建立而开始了一个新的兴盛时期。杜佑生活时代的东罗马帝国,正处于从低谷走向繁盛的时期。拜占庭帝国对于欧洲最重要的遗产之一是编纂了罗马法。查士丁尼一世在六世纪开其端。东罗马法律教学以《查士丁尼法学阶梯》为基础。七四0年(约杜佑三岁的时候),《民法大全》出版了简要本,而且去掉以往切割肢体之类酷刑。九世纪末又编纂了一部六十卷的修订版的帝国法典。这个时期与杜佑生活并编纂《通典》的时代相距并不远。也就是说在唐朝人热衷编纂礼典的时候,罗马人在编纂法典。

罗马的法典与唐朝的礼典是两种不同的文明体系。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呢?我想重点是两个方面。首先是“礼”与“法”的区别。礼是行为规范,法也是行为规范。但是,后者侧重权利和义务,物权法是其重要核心;前者侧重秩序与尊严,尊卑有序是其要旨。其次是“制”与“治”的区别。制者,典章制度,所谓盛世修典,灿然完备,属于文化盛事;治者,治理规则,涉及政治与经济利益的规范。我们今天将“法制社会”改成“法治社会”,就是一种进步。

随着历史的推移,东罗马帝国的统治核心区逐渐远离西欧,今日的土耳其、巴尔干半岛、西亚地区,是其主要统治区域。东罗马帝国的制度与文化也与西欧渐行渐远。十世纪中叶(北宋初)东罗马编纂了一本叫作《典仪论》的大书,是拜占庭皇帝—“生于紫室者”(“生于紫室者”,意思是正统皇嗣。紫室,是皇后所居之处,以房间涂上珍贵的紫色而得名)君士坦丁七世时期编纂的,该书序言很可能也出自这位皇帝之手。

《典仪论》的内容涉及礼仪规范,特別是在君士坦丁城内举行的很多宗教游行的规定。参加者除了皇帝以外,还有数十乃至数百名世俗和宗教领袖,甚至官员们的家人。《典仪论》详细规定了皇帝路经的地点,列举了不同节日的不同着装要求,臣民们不同的欢呼词(有的口号需要用已经消失数百年的拉丁语),以及仪式后宴会上餐桌的摆放位置,等等,可谓繁文缛节。

君士坦丁七世很重视这些细节,在《典仪论》的前言中,皇帝明确说,拜占庭帝国丢弃了罗马帝国的仪式传统,结果使国家“毫无美感”,而他的目标就是重拾传统,让仪式成为“平整干净的镜子,映照出帝国的荣光”,并让皇帝“以秩序和尊严来驾驭权力”。看,“秩序与尊严”,就是礼仪活动要达到的目的(克里斯·威克姆:《罗马帝国的遗产》)。

我们发现,随着东罗马帝国的“东方化”,典礼越来越成为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准则。“生于紫室者”君士坦丁七世就是其父母(利奥六世与佐伊皇后)为了证明其高贵血统而创立的称谓。紫色需要用名贵的石材制作,仅能从埃及进口,历来是宫廷专用色彩。这种用某种颜色或者质料象征某种垄断性身份的礼仪,也愈益“东方化”。

在《典仪论》大行其道的公元十世纪,一位拜占庭公主嫁给了莫斯科大公,生了一个儿子叫弗拉基米尔大公,他选择东正教作为斯拉夫人的国教,就是看中了拜占庭帝国庄严隆重的典礼仪式。蒙古人的金帐汗国征服斯拉夫人之后,蒙古人血统和遗产也主要由以俄罗斯人为主体的莫斯科大公国继承。

后来(一四五三)东罗马帝国被奥斯曼人消灭的时候,逃到罗马的拜占庭皇室成员索菲亚公主嫁给了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东正教的教廷中心也从君士坦丁堡转移到莫斯科,所以莫斯科号称第三罗马(君士坦丁堡号称第二罗马)。俄罗斯人不仅都喜欢取弗拉基米尔这个名字(如列宁、普京),而且俄罗斯国徽上也继承了拜占庭帝国的双头鹰形象。为什么俄罗斯人看起来像西方,却又总是带着东方的行事方式?是不是因为规范权力的罗马法典,逐渐让位于定尊卑秩序的礼典呢?

如果说,以上所言只是历史的观察的话,属于事实判断的范畴。那么,从价值层面而言,有三点思考:第一,“礼治”与“法治”是东西方治理侧重点的差异,各有特定的历史意义。第二,在东方文明走向现代化过程中,势必要从礼治走向法治。第三,东方国家比如中国的现代化,理应会将礼治传统融化在法治实践中,而这也许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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