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村》这七年的痒痛时光
2023-02-13史鹏钊
终于等来了《大国小村》这本书出版的消息。这本书写于2015年10月至2016年上半年。写完后,分别交给了几家出版社,均被退稿。《大国小村》这本书的部分内容,从20世纪50年代写起,直到2015年。60多年的岁月尽在文字里,无论是计划生育,还是特殊背景下的农村发展,都经历了时代的变迁。我们看到的这本书,在河南文艺出版社的努力下,部分内容已经做了删减,才得以面世。虽略显单薄,但不失偏颇。
这些年,我写了一些非虚构的作品,从《村庄记》到《大国小村》,这是给故乡留下的一些文学意义上的真实文字。《大国小村》是一部保存了中国西北乡村民间文化记忆的文化读本,也是一部讲述城市化进程下中国乡村现实命运的社会学读本。2015年9月7日,我的儿子出生,也就从那时起,我每天在陪护孩子的过程中,开始了和父母的日常对话,从吃穿住行、婚丧嫁娶等最为日常和普遍的话题开始,与每个历史时期中国的社会变迁相对应,倾听了他们作为中国最后一代真正意义上的农民的声音,为读者展示了一个时代中国最为底层农民的生活画卷和鲜活的生命历程。
非虚构作品和小说不同,和报告文学、纪实文学也有诸多差异,对于我的拙作来说,少了的是散文化的达意和诗歌化的抒情,更多的是在社会环境下的思考和辨析。史家河在我的笔下,更多的是在社会发展的进程中,对农村发展和农民生活的记录和思考,是带着亲身的经历去体验,去思考,所以文字也就温暖起来。如果说,那个叫做史家河的村庄,不因为红岩河下游修建水库而淹没,世世代代的生活可能还无法改变。当村庄的命运被改变后,生活在村庄的人们,从此就发生了完全的改变。有的年轻人可能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搬到城里或者镇上,一辈子可能都不会住进县城的楼房,或者位于镇上的社会主义新农村。老人们从来不会想到,自己呆了一辈子的村庄,死后埋葬只能选择在半山腰上,还有的人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死去多年的老人,因为埋在了河滩的地里,如今还要面临迁坟,等等。每一个村庄都有自己千百年来,流传下来且形成既定事實的文化,这些都是中国乡村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正因为如此,作为一名写作者来说,我只有从宏观视野与细节观察中来重新审视与乡村有关的乡愁,并以非虚构的方式忠实记录受到城市化大潮冲击下的乡村之舟。所以说,《大国小村》这本书,是我对史家河这个村庄的文字葬礼,每一句话都是挽歌,有悲戚、有哀愁、有记忆,让这座村庄在文字的世界里绵延。
消失的村庄,永不消失的是记忆。《中国城乡建设统计年鉴》里有一组数据:2010年,全国共有272万个自然村。到2020年,统计数据显示仍然有236万个自然村。十年间,已有36万个自然村消失在岁月的跌宕起伏中。这都是许多不知名的村庄,在今天的消亡史。小时候,生活在村庄里,无忧无虑,还没有到考虑自己未来生活的日子。可是如今,想在炊烟袅袅的村庄里生活,已经在我国大量传统村落急剧消失的村庄里发呆,反而成了一种奢望。古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而如今村庄已老去,他乡无故人啊。随着农村村庄的消失和农耕文化的式微,城市化进程的到来,乡情和亲情的淡化,传统文化日渐落寞,这是个现实的问题。对于写作者来说,就如《大国小村》这本书一样,给读者带来的是真实的情况,作家不能刻意拔高,也不能抱怨,只有用文字去记录,自己去思考,让史家河这样的村庄成为大时代下的一个缩影。
我出生于1980年,也就是这一年,“打工”一词开始在中国大地传播。对于农民来说,一年挣的钱只能够吃饭、孩子上学和人情往来,加之能看起个小病小痛。史家河村也有许多年轻人,那时走出了村庄,他们不安于现状,不跟着父辈学习怎样种地干农活,而是跑到了大城市里去谋营生,他们在城市的屋檐下虽然成为打工仔,但是他们有了新的生活,比起城市的日子,村里的世界微乎其微,他们追求到了更加精彩的生活,靠着自己的努力工作,孩子接受到了城市的教育,甚至感冒发烧都可以去大医院,这种生活在史家河这样的村庄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梦想。他们早已习惯了城市生活,已经和原乡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巨大割裂。也还有一部分人,一直生活在史家河,搬迁到城里或者镇上后,失去了土地,生活得紧紧张张,但是他们身上有一股犟劲儿,不吃低保。他们用自己的力气,换取着不多的收入,他们觉得吃低保,自己就成了懒汉,会被人瞧不起。当然,吃低保的人,都不一定是懒汉,因人而异。
《大国小村》已进入出版程序时,我的外公辞世,他老人家生前知道,我把他写进了我的书里,但是他没有等到的是,这本书他作为主人公,有一个篇章的文字,我答应读给他听,他现在听不到了。外公生于1935年农历9月1日,去世于2022年农历9月11日,享年87岁。农村人纪事一般都说农历。外公的具体生辰,在写《大国小村》时,母亲告诉我是1935年,具体月份自己已记不清。在关中的农村,丧事已经失去了许多传统意义上的礼仪,尤其是遇上了疫情。母亲说,现在真是好,老人去世了,镇上安排了医务人员,还专门给来参加外公葬礼的人做了核酸。可是在前多年,农村人患病,不能到镇上医院的,只有在家里靠着村上的赤脚医生维持,直到撒手人寰。
外公的具体生辰月日,是弟弟在外公的灵幡上看到的,他用手机拍了照片发给我。因为疫情,西安高风险区逐渐增多,我如回老家参加外公的葬礼,跪倒在他的灵牌下磕头,按照疫情防控的要求需要集中隔离7天,可是等到隔离结束,外公早已安葬。在疫情施虐的今天,我忠孝不能两全,这是人生的遗憾。
《周礼》中说:“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礼运》也说:“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关中人对有子有孙,活到六七十岁以后去世的人不说“死了”,而说“老了”“走了”,所办丧事也不叫丧事,叫“白事”。外公的白事上,共来宾客152位,收到奠仪20700元,挽幛2面,大蜡3对,花圈40个。这是亲戚朋友、乡里乡亲们最后的送别。他老人家长眠在泾河岸边自己栽植的苹果园的台地上,他生命最后的日子,从县医院到市里的医院,从市里的医院选择回家,躺在自己一砖一瓦修建起来的厦房里,倔强地接受着儿女们的照料。他不能吃饭,但躺在冬日的暖阳下,一口又一口地吸烟,烟卷的细灰落在手指间,漂浮在院落里。他偶尔扶着椅子站起来,慢慢地挪着步子,可是他迈不开的步子,是想把自己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吗?他走不了几步,就又坐下来喘息,他生命最后的力气,难道是对村庄在精神深处的留恋和回归吗?
回望七年前,史家河村从传统村落的烟火气儿中泯灭,到如今从行政版图上消失,对于我来说,这七年间只是乡村的记录者。七年前,大家全部搬离,而如今,死去的人却都还了乡。他们是在县城生活的过客,村庄里虽然没有了人,却多了十几堆封土的新坟。双明、串串、高明等等这些在《大国小村》里有文字记录的乡亲,如今生前离开了村庄,却在死后与村庄紧紧地连结在一起,继续成为了史家河这个村庄,已经从在册人口簿上消失的异乡人,他们不再有病痛,留下来的是坟头上在孤独的冬风中摇曳的魂幡。
史家河的河滩地带,已经随着水库的水量慢慢消失,站在山顶上俯视,红岩河水库如一条长方形的蓝色镜子,把两岸的山峦揽入怀中,在水面形成了一个倒影的世界。史家河这座现实意义上的故乡,除了在《大国小村》的文字外,将变成一个被抽空的词语,无法被标识,也不再有炊烟、柴草和泥土的清新味儿。村庄的意义,只有我这一代人留下最后的记忆,因为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人一事,都深深地烙印在我脑海里。
我在《大国小村》这本书的后记里写道:故乡是一个人的血地,祖宗的魂灵长埋在那里;故乡是一个人的气味,自己的胎盘也长埋在那里。血地里有我们的悲喜,气味里有我们的记忆,走进城市里时,没有记忆的负荷,载满的都是念想。面对城镇化进行的今天,我不是要以文字的形式,阻止新时代新居民追求另一种活法,而是纪念数百年来中国农民在农村生长形成的精神质地。他们在农村,虽然经历着农活的艰辛和土地的泥泞,但是忽然间走进城市,却陷入了思想深处的空虚。这是一种念想,思乡的痛,是每个医术高明的医生都无法诊治的。
谨以此书,献给时光深处故乡的大地和父母,他们是当代中国底层深处最后的一代农民,坚韧的性格,就如同我家场院里碾麦草的碌碡下,生长起来的野草,只要有一丝雨露,就会从坚硬的地面,弓着腰长出来。他们近70年的人生路上,把受尽的风雨沧桑、酸甜苦辣,都默默地咽到肚子里,直到现在还在生存和生活中勇往直前。他们是中国亿万农民的缩影,是我在做人做事的本源和取之不尽的精神食粮,也是我坚持业余写作的根本所在。这本书也送给我的儿子,他如今已七岁,我无法向他讲述我儿时的成長经历,也无法给他讲述我从山沟走向城市的这18年;当他长大成人后,能够从这本书里,读到他的祖辈所成长的那个年代,记住这些已经远去的岁月记忆,将是我最大的慰藉。
谨以此书,感谢《美文》常务副主编穆涛先生。这本书稿,他读后给予鼓励,并在《美文》得以连载,引起了许多读者的共鸣。《美文》每期都是大家云集,而且是以大散文定位,这在全国是首屈一指。我作为一名业余写作者,且絮絮叨叨地写下的是朴素的文字,能够得以连载,这与刊物的大格局和掌门人的磅礴大气是分不开的。这本书在出版前,得到了刘亮程、肖云儒、周明、和谷、朱伟、白描等老师的鼓励。人常说,要读懂一位作家的作品,首先要读懂作家这个人。这样,就会和作家成为心灵相通的好朋友。
已是八十多高龄的肖云儒老师,他二十岁时就在人民日报的专栏上提出了散文“形散神不散”。2019年我加入中国作协会员时,他是我的推荐人之一,《大国小村》在出版前,我将书稿发给他,过了几天,肖老师通过微信发来了“以素象的白描写逼真的生活。蘸着泥土的芳香和苦涩,写民风民俗民心,写挣扎承受奋进。以个人史,家族史,乡村史,城乡交融史,写社会变迁史,写中国大历史。写命运,展心象,号国脉,在溪水鲜活的波光中,让你看到大河莽莽苍苍沉沉郁郁的流动”的话,令人感动。
和谷老师今年已迈入七十岁,但是他创作的毅力依然惊人。他读了《大国小村》书稿后说,“本书是一本不可多得的社会学文本。它凸现了当下中国乡村缩影般的角落的真相,并从一片灰暗凋落的泥沼中窥见如莲般的亮光与生生不息的秉赋。如此文化立场的文学写作,是有深刻现实社会意义的,是有散文纪实或非虚构文体的审美价值的。”
我和《三联生活周刊》原主编朱伟老师神交已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朱伟作为一名文学编辑就职于《人民文学》,他经常骑着自行车从一个作家家里,到另一个作家的家里。在此期间,他相继结识了莫言、余华、苏童、格非等一大批作家,并推出了他们最有代表性的一些作品。从《三联生活周刊》主编的位置上退休之后,他用了三年多的时间,系统重读和点评了10位活跃在文坛的作家的经典,写就了《重读八十年代》,是我最喜欢读的书之一。在西安、在北京他的书房我们聊过文学,他的许多见解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大国小村》书稿完成后,我发给他指正。他读了后说:“我一直以为,村庄史是极重要的社会学课题,了解乡村社会结构是体会乡土中国的钥匙。史鹏钊以回望乡村寄托乡愁,寻找自己与父辈、与乡情之间朴素的联系,以小村的模本思考大国,是一本很有启发的书。”鲁迅文学院原常务副院长白描说:“《大国小村》是一部生动的农村社会变迁史,也是一部农民生存的真实奋斗史。作者以现实主义的朴素表达,展开中国乡村的历史叙事。写小村意在书大国,意在传递历史行进的跫音和社会巨变的镜像。”
八十八岁的周明老师,近日出版了著作《文坛记事》,这本书有对茅盾、巴金、丁玲、艾青、冰心、赵树理、柳青等文学泰斗和杰出前辈的片段记录,有对冯牧、黄宗英、路遥、陈忠实等现当代作家的悼念,也有对柏杨、罗兰、犁青等港台等作家诗人的追忆,被誉为是一部“朴素真挚的笔墨构筑的文坛信史”。《大国小村》出版前,周明老师欣然作序并说:“史鹏钊用饱蘸感情的笔墨,为读者奉献上农村以及亲人们曾经的往事,以及留存历史的痕迹,向我们展示了大半个世纪以来,史家河这个古老的村庄以及村庄里的各色人等在社会变迁中的事态、势态,从衣食住行、婚丧嫁娶这些人们习以为常的生存样态中,表现出既有苦难,也有与苦难抗争的快乐,同时也向我们展示着面临消亡的古老的民俗风情。”
最后要感谢的是,《大国小村》里出现的每一个人物,他们不用对号入座,因为都是真实的名字,史家河淳朴的父老乡亲,或多或少地知道我在用文字记录着家乡,记录着这五十年来始终流淌着的红岩河和生活在土地上的他们,他们包容和奖掖着我,就像我喝着红岩河的水长大一样。
这就是《大国小村》的七年痒痛时光。写史家河小村,意在大国情怀。
(责任编辑:李雪)
史鹏钊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中国徐霞客游记散文奖、首届浩然文学奖、全国首届青年散文大奖赛、第四届《人民文学》游记征文佳作奖。出版有《光阴史记》《出村庄记》《七个人的时间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