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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加缪的战争观及其小说的战争书写

2023-02-12阳,

关键词:阿尔及利亚加缪雅克

陈 阳, 蒋 丽

(1.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4;2.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作为法国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缪在其短暂的创作生涯中笔耕不辍,创作了多部享誉世界的作品。事实上,加缪是世界文学史上少有的一出场便吸引整个学界关注的作家,加缪(作品)研究已有成长为一门专门学问的趋势。中国对加缪的系统性研究兴起于改革开放以后,然而,纵观中国的加缪研究史,不难发现学者们除了在“加缪对中国当代作家所产生的影响”这一课题上有所创新之外,其余的视角也多与西方学者相同。近年来,“重读加缪”逐渐成为加缪研究者的共识,2013年,郭宏安强调对加缪的研究要挖掘“新材料”,号召学者们多关注《堕落》等相对“冷门”的小说、加缪的随笔和散文以及加缪的戏剧创作[1]。郭宏安的号召并非孤例,2022年,菲利普·罗杰也发出如下感慨:“多年以来,作为小说家的加缪在法国受到推崇,而作为政治散文家和思想家的加缪却仍然未被深入挖掘”[2]。“将加缪的文学作品和著作(从《局外人》到《堕落》)与他的介入态度、政治评论和行为……分开来是错误的。”[2]同年,张博也发文指出国内学者对加缪存在如下误读:“依然有评论者会给加缪的名字简单地贴上‘存在主义’的标签,并且仅仅依靠孤零零的作品本身去做出个人化的感性解读,既缺少横向的外围文献支持,也无法在加缪的一生创作内部梳理出纵向的内部线索”[3]。从上述例证来看,学界对“重读加缪”的号召提出两种要求:其一是对加缪的作品进行整体性阅读(即关注加缪所有的作品);其二是对加缪进行整体性研究(即打破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隔阂,对加缪的作品进行整体性阐释,发掘其现实意义)。遗憾的是,尽管出现了“重读加缪”的号召,但就学者们最近三年所发表的研究成果来看,学界尚未实现对加缪研究的“整体性”转型。

正如菲利普·罗杰所言,“加缪的作品是一个整体,是一场与悲剧性的当代历史的持久搏斗”[2]。罗杰的说法无疑是正确的,在加缪的创作中,他从未割裂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在1957年12月10日的演讲中,加缪强调“真正的艺术家,对任何事情都不能等闲视之,他必须强制自己去理解,去体会而不应去判决”[4]444。在《反抗者》中,加缪也曾强调文学创作与现实的密切联系,因为“百分之百的想象出来的事物并不存在,即使它在纯粹脱离现实的理想小说中存在,也没有意义”[5]297。在加缪的小说中,我们很容易便可以找到其本人的影子,其多部小说中的“母亲”角色便是以自己的母亲为原型进行创造的,小说故事发生的地点也多为阿尔及利亚,更为明显的是,其遗作《第一个人》中的雅克几乎可以被视为加缪在小说中的替身。吊诡的是,加缪作为一名多次经历战争且多次在评论及散文中表达自己战争观的作家,他却并未将“战争”直接写进小说之中,“战争”在其小说中呈现缺位状态。由此,如何理解加缪小说中“战争”的缺位便成为学界需要解答的问题。需要明确的是,对这一问题的解答并不能仅从小说入手,它需要研究者联系加缪发表的评论、散文、随笔等诸多作品进行“整体性”分析,换句话说,这一问题是“整体性研究”的范畴。基于此,本文将在对加缪作品进行“整体性”分析的基础上对加缪的战争观及其小说中的“战争书写”问题进行研究。

一、死刑与疫病:战争的隐匿表达

加缪强调,死刑在本质上是一种悖谬。一般认为,死刑的意义在于杀一儆百,通过处死罪犯这一恐怖手段震慑民众,从而达到降低社会犯罪率的目的。然而,现实情况却是,西方自发明死刑伊始,从未达到过所谓的“震慑效果”,因为“社会本身并不相信自己说的‘杀一儆百’的做法”[4]406。尤其是进入二十世纪以后,非公开处决已经成为常态,由此,所谓“震慑”效果进一步丧失其现实依据,而对死亡的恐惧则归死刑犯所独有。此外,加缪认为,“三十年来,国家政权所犯的罪行,远远超出了个人行为所犯的罪行”[4]434。原因之一则是“对犯人的审判依据刑法的愈来愈少,而依据政治原因的愈来愈多”[4]434。西方国家政权超越法律的权威,而法律则成为国家政权的工具。在加缪看来,战争是国家政权犯下的罪行,战争暴力造成的流血以及生命的失去便是此罪行最为直接的证据,在此意义上,战争同样意味着国家政权对士兵及无辜民众判处的死刑。二战时期,随着法西斯主义的肆虐,人的价值被进一步蔑视,在法西斯主义统治下的国家,人丧失其生命价值而成为国家机器的机械构成,对于追求平等与自由的加缪而言,人的价值被剥削意味着道德面临巨大危机,因此,用疫病来形容法西斯主义发动的战争便再贴切不过。

(一)父亲与死刑:战争的代名词

在加缪的小说中,死刑与父亲这一角色密切相连。默尔索(《局外人》)和雅克(《第一个人》)都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他们关于父亲的想象都是通过家人的回忆来实现的。然而,无论是默尔索的自述还是雅克的回忆,他们提及的有关自己父亲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去看处决死刑犯。在监狱里,默尔索想起了母亲向他讲起的关于父亲去看处决死刑犯的事,他的父亲“一想到去看杀人,心里就不舒服,但他还是去了,回来呕吐了一早晨”[6]114。默尔索最初听到这件事时,坦陈“自从我听了这件事后,我对父亲就有点厌恶了”[6]114。然而,当默尔索本人被判处死刑时,他却认为父亲这么做是“很自然的事”[6]114,他甚至幻想自己在获得自由之后要去看所有的行刑场面,让自己在经历观看砍头的视觉刺激和产生呕吐的生理刺激之后达到某种狂欢的状态。与默尔索不同的是,雅克听到父亲去看处决杀人犯这件事之后,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恐惧之中,他甚至因此备受噩梦的困扰。在噩梦中,雅克成为人们追赶和处决的对象,而噩梦则是雅克在听到父亲看处决死刑犯这件事之后内心产生的恐惧的具象。成年之后,雅克仍在做相同的梦,但他已不再将此视为噩梦,而是将其当作他与父亲相联系的纽带:

直到他长大成人,这个萦绕着他的故事才有了变化,执行死刑已成为可直面漠视的事件之一,现实不再能释去噩梦之苦,在多年中却反而滋生出当年曾震撼了其父的同样的不安,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明显而确实的唯一遗传。这是一条神秘的纽带,将他与那个圣布里厄的陌生亡灵(他自己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死于暴力)连在一起。[7]154-155

默尔索与雅克二人的父亲旁观处决杀人犯这一情节取材于加缪的现实生活。加缪幼年丧父使得他从未感受过父爱带来的温暖,“父亲”于加缪而言只是一个抽象概念,这也使得他谈及父亲时“总是不自信。没有任何回忆,没有任何感动”[8]35。但他对家人讲述的父亲去看处决杀人犯这件事却印象深刻,还将其作为自己小说的素材。在《关于断头台的思考》中,加缪甚至以此事作为楔子来展开自己的论述。在这篇文章中,加缪解释了父亲去看处决杀人犯的原因:父亲之所以要去看处决死刑犯,是因为后者屠杀了一户农民全家(其中包括几个孩子),还掠走了这户人家的全部财产。这一案件极大地挑战了人们的道德底线,引起人们的恐慌和愤怒,而处决该罪犯则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人们心灵在听闻此事之后所受到的创伤。

在《第一个人》中,雅克在父亲去世39年之后踏上了寻父之旅。对于雅克而言,“父亲”同样是一个抽象概念,而位于圣布里厄的“法国纪念墓地”的亨利·梅尔亨利的坟墓则是这一概念的具象。雅克幼年丧父,他对于父亲的记忆几乎为零,以至于在父亲的墓前,他脑海中涌出“那个曾是他父亲的人比他还年轻”[7]121的想法。站在墓前,中年雅克被青年父亲所激起的情感只是一个中年人对青年人过早失去生命的遗憾。雅克寻父这一情节几乎可以被视为加缪本人在小说中的投射。加缪的父亲曾两次入伍,他的“一生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军队中度过的”[9]15。加缪未满一岁时,他的父亲吕西安便死于马恩战争,当局将其埋葬在圣布里厄,吕西安几乎没有给家人留下任何纪念品,也几乎没有受到过家人的祭奠,在加缪获得诺贝尔奖后,他的墓前才被人竖起一块墓碑。由于父亲战死,加缪和哥哥及母亲每年可以拿到一笔微薄的慰问金,但这笔钱并不能弥补一个丈夫和父亲的死亡给一个本就贫困的家庭带来的伤害。对于加缪而言,父亲成为战争和死亡的联结点,在《西班牙与文化》中,加缪反对纳粹色彩浓厚的佛朗哥统治下的西班牙政府进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并讽刺道:

那个可怜的希特勒……只要学一学他的朋友佛朗哥……这样,今天他很可能就会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个代表,去到上沃尔特执行教育使命去了。至于墨索里尼,也会前往埃塞俄比亚去执行提高那些埃塞俄比亚孩子的文化水平去了,因为就在不久前他颇把那些孩子的父亲们给杀了一些。[4]206

加缪用墨索里尼杀害埃塞俄比亚孩子的父亲们来指代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亚的史实,而“那些孩子的父亲们”又成为埃塞俄比亚无辜民众及普通士兵的代名词。在《第一个人》中,并没有任何有关当时正在发生的战争的直接描写,但雅克的成长环境却表明,他从未逃离战争的笼罩。荣军院是少年雅克与皮埃尔的游乐园之一,这里满是因战争而残疾的军人,对于生活在战争后方的雅克而言,他对战争的想象直接改造于他在荣军院的所见所闻。在荣军院中,大多数年轻军人在残疾之后依旧乐观,他们从未放弃希望。马尔隆太太认为:

这些男人在战争中失去了臂膀或腿,而战争正是他们那个天地的一部分,他们耳闻的都是战争,战争影响了他们周围那么多的事物,他们毫不费力地明白,战争中完全可能失去臂膀或腿,甚至可以把战争准确地定义为一个失去大腿和胳膊的生活时期。[7]240

在马尔隆太太的认知中,战争与致人残疾可以等同视之,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雅克与皮埃尔对战争以及残疾军人的恐惧,并将其视作当下世界的一条普通准则。需要明确的是,对战争的恐惧之消解并不意味着战争对普通人带来的伤害就此弥补,现实情况是,创伤依然存在,但残疾军人及普通民众选择了乐观面对。由此,便形成了战争的悲剧性与人民对生活之希望的喜剧性的巨大反差,而这种反差的存在,将战争给普通民众的生存带来的巨大破坏放大到了极致。

(二)瘟疫:法西斯主义的喻体

1939年9月1日,德国大举入侵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由此拉开帷幕。在加缪看来,战争的爆发意味着欧洲“牲畜横行的时代开始了”[10]119。二战期间,加缪从未停止与法西斯主义的抗争,他以《战斗报》为阵地,发表了一系列抨击法西斯主义的文章。在公开出版的《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中,他从爱国与正义之关系、欧洲思想、幸福与斗争之关系等方面论证胜利终将属于正义的一方。战争爆发初期,法国丧失了大半领土,就连维希政府统治下的所谓“自由区”也成为德国事实上的控制区,在此背景下,加缪流亡奥兰,并在流亡期间构思《鼠疫》的情节。他在《手记》中写道:“《鼠疫》描写的是这场战争中的众生相,有人会去思考,有人保持沉默——还有人在精神上深受其害”[10]237。疾病自古便是西方文学创作的主题之一,其内涵会随着时代的需求及作家本人的创作需要而变化,“20世纪30年代末,当法西斯主义肆虐之时,瘟疫的政治隐喻广泛地存在于西方文学中,它是作为社会与精神灾难的同义词使用的”[11]。《鼠疫》以奥兰城居民战胜疫情为结局,但里厄医生为他的“编年史”所作的结束语却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这段话实际上反映了加缪对法西斯主义或一切非正义战争死灰复燃的担忧。

严格意义上说,奥兰城战胜的并非鼠疫病菌,而是传播鼠疫的载体。不难发现,隔离传染源在奥兰城对抗鼠疫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该措施又分为两个部分:灭鼠与杀虫;隔离患者与封闭城市。一时间,奥兰城已然成为一座孤岛,而这使得“鼠疫带给同胞们的第一个感觉是流放感”[12]60。鼠疫消退之后,奥兰人开始了狂欢,但对于那些在疫情中经历了生死离别的人来说,疫情仍在继续。里厄医生在其“编年史”的结语中写道:“据医书所载,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12]273。里厄医生的总结印证着加缪对战争卷土重来的担忧,二战结束后,亚非拉地区的民族解放运动蓬勃发展,各殖民地纷纷要求其宗主国归还主权。1954年,为了消除长期存在的各民族间(尤其是法国人与阿拉伯人之间)的不平等,推翻法国的压迫,阿尔及利亚爆发了民族解放战争。1958年,加缪在为其即将出版的《评论集》的序言中写道:“我们的政府已经想要不立名目便发动战争”[4]303,指出法国当局的虚伪及两面派作风。在加缪看来,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战争爆发之根本原因在于法国当局的傲慢,对阿拉伯人的“同化”始终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也使得阿拉伯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并无公民权,也因此并无选举权,占据阿尔及利亚绝大部分人口的阿拉伯人却没有话语权,在此意义下,阿拉伯人成为法国“附属品”。由此,我们发现,尽管鼠疫隐喻的法西斯主义被人们战胜,但殖民主义却成为影响世界和平的又一因素。

除了《鼠疫》之外,加缪以瘟疫隐喻法西斯主义的作品还有《戒严》。在这部戏剧中,瘟神被加缪设计为下级军官的形象。序幕中关于传令官宣布的禁止民众讨论流星的命令表明权力机构与普通民众之间存在对立,当权者试图通过禁言来实现消除人们因流星降临而产生的恐慌心理的目的。在这部剧中,与瘟神对抗的始终是以蒂埃戈为代表的下层民众,而本应成为反抗的领导者的官员们却在第一时间选择向瘟神妥协。事实上,这一剧情正是西班牙社会的真实写照。二战期间,西班牙并未参与战争,但在佛朗哥的统治下,西班牙长期处在法西斯主义的控制之下,大量共产主义者和普通民众遭到佛朗哥政府的迫害,这引起了加缪的严重不满。早在1936年西班牙内战时,加缪就与其同事合创剧本《阿斯图里亚斯起义》以声援战争中的工人阶级。在解释将《戒严》的发生地安排在西班牙的原因时,加缪强调,“专制战争最初的子弹恰恰沾满的是西班牙人的鲜血”[4]138。二战后,出于意识形态斗争的需要,美国选择扶持反共的佛朗哥政府,而这使得西班牙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真正结束了专制时代。而从佛朗哥的专制统治对西班牙共产主义分子及普通民众造成的破坏来看,瘟疫自然成为其最贴切的隐喻。

二、悖谬与怪诞:战争的荒诞本质

加缪认为,荒诞是战争的永恒本质。战争带来的首要问题便是杀戮被合法化,由此,普通民众则生活在由战争暴力带来的恐怖之中。而德国法西斯主义强调的所谓日耳曼民族的优越性使得其政权的侵略性色彩愈加浓厚,作为统治和扩张手段的杀戮和恐怖的合法性也随之得以强化。在《第一个人》中,加缪借助雅克的视角展现了战争时代最普遍的人的生存境遇,他还通过塑造人们的乐观精神消解战争带来的恐怖,而这种消解的存在,使得战争暴力带来的恐怖效果被放大,战争的荒诞表征也在此得以凸显。加缪主张,失序与非正义是战争的荒诞根源。在加缪看来,社会秩序并非简单的现象问题,而是道德及伦理问题。判断社会秩序存在与否的标准应该是社会秩序是否建构在正义之上,而失序状态下的正义缺位则会为一切非正义战争的产生提供条件。

(一)暴力与恐怖:战争的荒诞表征

纵观人类历史,战争总是与暴力紧密相连,而暴力则进一步深化了人们对战争的恐惧。加缪认为,二十世纪是恐怖的世纪,原因是“人们处于对所有的人都在准备打仗的普遍恐惧和对杀戮意识特别的恐惧之中”[4]91。战争使得杀戮被合法化,这表明人的生命(至少是普通人的生命)在战争中已经失去了其价值,而伤亡的普通士兵则仅仅被视作官方数据统计中的一个数字。上文提到,雅克的父亲因为战争而失去生命,直到他去世三十九年之后,雅克才开启了“寻父”的旅程,然而,雅克在蒙多维“寻回了童年,而不是父亲”[7]287。贝尔纳先生在课堂上阅读的《木十字架》对雅克产生了巨大震撼,他无法理解一个生机勃勃的人因为战争失去生命这一荒诞事实,生命的脆弱以及战争的残酷在他的面前展露无遗。

自阿尔及利亚被法国进行殖民统治之后,由于长期存在的不平等以及法国“同化”政策的失败,阿尔及利亚各种族之间(尤其是阿拉伯人与在阿法国人之间)的隔阂愈演愈烈。在殖民早期,阿尔及利亚甚至一度被当作流放地,第二帝国时期,拿破仑三世政权借助一系列嫌疑法案对反对派进行大规模镇压,这次镇压的结果是“有26 884人遭到当局的追捕,其中15 033人被判刑,9 530人被流放到阿尔及利亚,239 人被流放到卡延”[13]1069。加缪在《第一个人》中描述了阿拉伯人与在阿法国人分裂的现状,而这种分裂同样存在暴力因素。通过韦亚尔的叙述,阿尔及利亚殖民早期的情状得以还原:对于早期的移民者而言,这片远离法国的土地并非像政府描绘得那样美好,对于阿拉伯人而言,他们更应该被贴上侵略者的标签,这也使得阿拉伯人暴乱成为常态,疫病与暴力充斥着早期殖民者的生产生活。韦亚尔还提及了1851年动乱中阿拉伯人杀害孕妇一事,孕妇本应成为被保护的对象,但却成为受害者,而这仅是所有动乱中的一个缩影。我们可以看出,引起阿拉伯人仇恨情绪的是法国当局,但其所造成的伤害却由普通人承担。挑起战争的真正罪魁祸首并不会得到清算,这便是战争所呈现出的荒诞。

加缪关心的,是人的生命价值。在《西西弗神话》中,他便强调“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14]4。对于加缪而言,普通人因为战争而失去生命这件事充满荒诞性,因为人的生命价值并不能在战争中得以凸显。但是,加缪也承认,完全禁止战争是不现实的,人不能逃避因维持正义而存在的战争,在必要时,使用战争暴力自然可以被视为维护正义的手段。同时,加缪认为,由于将暴力合法化是专制的体现,且完全消灭暴力是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因此,与其强调完全的人道主义,不如将暴力进行“非合法化”。加缪强调:

我只说应当拒绝给暴力任何合法化的地位,因为让暴力合法化出自极权国家或专制的哲学思想。……在一个人们努力用对立的论据为恐怖辩护的世界上,我认为应当为暴力确定一个限度,当不可避免时把暴力限定在某些部门内,缓解其可怕的一面,禁止疯狂地使用暴力。我厌恶动不动使用暴力。我厌恶那些说得多做得少的人……我痛恨制造暴力的机关要远胜于暴力本身。[4]108-109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加缪始终在强调一个现实,即资本主义社会的权力机构与它的选民出现分裂,战争和暴力在一定历史时期内成为权力所有者利用的工具,而恐怖则成为他们的一门“技术”,希特勒政权以及世界上其他的法西斯国家便是此鲜活的案例。同时,加缪认为,由于消除暴力和战争这一理想尚存在“乌托邦”的因素,甚至在未来依旧存在暴力,因此,加缪所希望的“是人们在这个充满杀戮的世界中能决心进行思考并作出选择”[4]107。在预言与暴力的斗争中,真正的未来必将属于反抗杀戮与战争的群体。

(二)失序与非正义:战争的荒诞根源

加缪曾在《评论集》中专门讨论社会秩序问题,并对其进行分类。加缪总结道:“有仍在华沙占统治地位的秩序,有隐藏着的混乱的秩序,以及对歌德来说十分宝贵的,却与正义针锋相对的秩序。还有那种心灵的、觉醒了的叫做爱的高级秩序,和那种人们否定自己并在仇恨中大行其道的血淋淋的秩序。”[4]461944年8月,华沙大起义爆发,这场以反抗德国法西斯统治为目标的起义在两个月之后以失败告终,华沙再次被笼罩在法西斯的阴影之下。“歌德心目中的国家是等级制的、各等级之间相互依存的政治实体。他坚决维护等级制的社会秩序。”[15]而对于加缪而言,等级制的存在实际上否定了人生而平等的权利,因而是“与正义针锋相对”的。加缪认为,秩序意味着与政府相一致,但并不代表秩序要求人们与政府时刻保持一致,因为“德国政府做到了一致,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说这种一致使德国有了真正的秩序”[4]47。尽管加缪对社会秩序进行了划分,但这并不意味着加缪对现存的秩序都表示认可。事实上,在加缪这里,正义与否才是判断社会秩序被称为“秩序”的主要标准,而不符合这一标准的所谓秩序则是事实上的失序。

加缪认为,政府的权力是由作为个体的人将自身的权利加以转让而获得的,政府的作用在于维持正义,而非反向压榨或剥夺人的其他权利,否则,秩序则会转变为失序,正义便成为非正义。因此,他强调:

不应当为了强调秩序而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这样做就把问题弄颠倒了。不能仅仅为了好好地统治而要求有秩序,而应为了实现唯一有价值的秩序必须好好地统治。不是秩序能使正义得到加强,而是只有正义才能使秩序得到保证。[4]47

对于法西斯德国或其他法西斯国家而言,尽管他们做到了“保持一致”,看似拥有了秩序,但他们却忽略了秩序与正义的联系,人为地将正义从社会秩序中剔除,进而使得暴力和杀戮合法化。这一做法看似使得法西斯主义社会中的秩序得以强化,但由于其反正义与反人类的本质并未改变,因而法西斯主义所谓的秩序充满荒诞性和欺骗性。同时,我们也应注意到,加缪强调的正义实际上包含着平等与自由两层含义。十七世纪时,洛克便阐述了人与人之间权利平等这一论题,他认为,从自然平等的角度而言,人与人之间并不存在所谓的从属关系,从属关系表明人与人之间仍存在不平等,而“同种和同等的人们既毫无差别地生来就享有自然的一切同样的有利条件,能够运用相同的身心能力,就应该人人平等”[16]3。与洛克相比,卢梭则更进一步,他注意到了人与人之间存在的生理差异以及由此可能引发的不平等问题,因此,卢梭强调要通过社会契约这一道德约束来促进人与人之间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卢梭认为,“社会秩序乃是为其他一切权利提供了基础的一项神圣权利。然而这项权利决不是出于自然,而是建立在约定之上的”[17]4-5。而社会“基本公约并没有摧毁自然的平等,反而是以道德的与法律的平等来代替自然所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身体上的不平等”[17]30。此外,卢梭还强调,自由是人作为生命个体的基本权利之一,所有人都不能放弃,因为“放弃自己的自由,就是放弃自己做人的资格”[17]12。对于处在战争阴影笼罩之下的普通人而言,他们被迫将自身的自由转移给了战争的发动者,即加缪所言的“制造暴力的机构”,因而,战争在本质上而言是非正义的,至于所谓“结束战争的战争”,自然也陷入了正义与非正义的悖谬之中,因而其也必然呈现出荒诞性。

尽管加缪并未直接展现战争,但我们依旧可以从其小说中发现有关失序和非正义存在的痕迹。在《第一个人》中,暴力实际上已经充斥了阿尔及利亚,阿拉伯人以反抗为由对普通人实行的抢劫便是暴力的体现。由于“害怕强盗”,雅克的母亲已经不再习惯性地坐在门口,锁门似乎成为她的新习惯。埃尔斯特问雅克关于强盗的态度时,雅克答道:“其他的阿拉伯人好,强盗不好”[7]180。此外,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加缪在这部小说的提纲中设计的有关萨多克的情节,萨多克并未出现在小说已完成的部分,但提纲中有关他的情节设计却表明加缪决心将阿尔及利亚由于压迫与反压迫的斗争导致的失序状态加以揭露。萨多克是阿尔及利亚解放力量的一分子,他自然也是该力量实施恐怖行动的支持者,因而从这个角度而言,他是暴力的制造者之一。萨多克的母亲因暗杀而失去生命,他本人也成为被通缉的对象。然而,处在“敌对”种族的雅克却收留他避难,后来雅克又因为留宿萨多克被拘捕,种族矛盾在雅克的家中似乎被淡化,甚至被弥合。在有关婚礼仪式的讨论中,萨多克坚持按照阿拉伯传统的方式结婚,“因为,我的人民以此种风格得以确认,它没有其他的东西,它固守其中,脱离了这种风俗,便是脱离了它”[7]291。斯图亚特·霍尔认为,“文化身份……决不是永恒地固定在某一本质化的过去,而是屈从于历史、文化和权力的不断‘嬉戏’”[18]211。而对于萨多克而言,法国的“同化”政策意味着对阿拉伯文化的扼杀,尽管有很多人被法国同化,但这并非阿拉伯人或者阿尔及利亚其他种族居民的自行选择的结果,因而必然会激起阿拉伯人的仇恨。由此,加缪通过萨多克的言行揭露了造成阿尔及利亚失序和非正义行为横行的罪魁祸首。

三、正义与自由:战争的反抗途径

加缪强调,反对战争并不意味着向战争或非正义力量妥协,为了维持正义,有限的暴力可以被作为反抗的手段。但是,暴力对抗并不能真正消除战争产生的根源,关键在于正义和平等能否得到恢复。加缪认识到,随着科技的发展,新式武器的巨大杀伤力将对人类的未来构成巨大威胁,同时,各国之间的联系日益密切,在某一个国家实行革命的想法已经逐渐成为乌托邦理想。因此,对话和改革应当成为新的历史阶段革命的手段,具体而言,则是要构建新型的、真正实现平等与自由的国际秩序,在此主张之下,促进美苏两国的和解便成为首先要解决的难题。

(一)平等与正义:消除战争产生的根源

作为一名记者,加缪比一般作家更了解普通民众的生存现状,戴维·德雷克(David Drake)在对加缪和萨特有关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战争的立场进行比较研究时,就曾指出“加缪在童年时期便已掌握阿尔及利亚无产阶级的一手资料……而萨特却几乎没有这个国家的任何资料”[19]。1939年,加缪作为《阿尔及尔共和报》特派记者,前往正在发生饥荒的卡比利进行实地调查,发表了一系列报道,在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战争时期,加缪以《评论集》作为自己的回应,并将这些文章汇编成《卡比利的苦难》置于评论集的第一篇。在此次调查中,加缪已经认识到了卡比利与法国本土之间存在的经济、教育、社会、政治等多方面的不平等,卡比利的工人受到法国本土劳动力市场的排挤,而法国当局制定的一系列限制移民的法案进一步压缩了卡比利人进入法国的可能性。就卡比利本土而言,粮食等必需品长期以来存在的供求失衡、粮食收购价格与出售价格存在巨大差异,使得农民不得不高价购买粮食以求得度过饥馑。在这一条件下,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受到极大打击,“他们同时被剥夺了劳动的权利,于是便失去了摆脱饥饿的手段”[4]307。此外,工人在“以工代赈”政策下,其基本收入并不能得到保障,加缪强调,“剥削乃是造成低工资的唯一原因”,而针对殖民者所谓“临时工资”的借口,加缪则反驳道:“因为这种看法的理由,是来自于那些殖民者对这一地区苦难人民的一种普遍蔑视,而这种蔑视,在我眼里恰好宣判的是宣扬这种看法的那些人”[4]318。同时,殖民当局对教育资金的不合理分配而造成的卡比利诸多地区教育资源极度匮乏,也是造成此次饥荒的原因之一。事实上,卡比利只是阿尔及利亚诸多地区的缩影,其经济危机产生的根源在于殖民者对当地资源的掠夺以及对当地人民的剥削,由此,作为宗主国的法国应当对阿尔及利亚担负完全的责任。

我们已经提到,加缪关注的是人的生命价值,因此,他必然反对战争,尤其是伴随着独立运动的暴力给无辜的妇女和儿童带来的伤害时,他对战争的谴责必然更甚。同时,加缪也指出了阿尔及利亚危机的根本原因在于其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长期存在的不平等,正如盖朗教授所总结的,“少部分的大地主以及那些殖民者……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拥有特权,有着法西斯主义思想,甚至是很极端的。所以始终是少数人统治着这个国家”[20]。由此,阿尔及利亚危机的爆发仍然是少部分人进行权力争夺的结果,而在加缪看来,普通阿尔及利亚人能否获得与法国本土居民同等的权利才是问题解决的关键。

在加缪看来,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一部分,她的人民应当享有与法国本土居民相同的权利。同时,加缪强调:

一个阿尔及利亚应该由诸多的移民组成,并且同法国联系起来,我认为比较好。而无须把一个阿尔及利亚同某一个伊斯兰帝国相连,因为那样虽然实现了阿拉伯人的意愿,但却给阿籍法国人增添了许多痛苦和灾难,因为那样,便不可避免地把那些阿籍法国人从他们那个天然的祖国给驱赶出去。[4]305

加缪主张,阿尔及利亚被殖民的历史应当结束,殖民统治是阿尔及利亚受到压迫和剥削的标志,但殖民时代的结束并不意味着阿尔及利亚将由某一力量完全统治,阿尔及利亚应当保持其民族多样性,因为在阿法国人“没有压迫别人的权利,却有不被压迫的权利,也有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安置自己的权利……决不能走以一种非公平代替另一种非公平的道路”[4]305。在这一前提下,战争自然不能成为解决阿尔及利亚问题的有效途径。由此,加缪提出,可以通过变更国体的方式解决阿尔及利亚危机。在这一方案下,法国国体将变更为联邦制国家,而这一目标的实现则需要经历两个阶段:在第一阶段,将成立宗主国议会与穆斯林议会,两个议会分别讨论各自种族的治理问题,而重大议题将由两个议会合庭讨论;在第一阶段的基础上,充分扩大阿尔及利亚的自治权,并加强阿尔及利亚议会与法兰西议会之间的联合,由此推选出联邦政府。在加缪的方案中,阿尔及利亚的不平等地位将得到解决,随着改革的完成,阿尔及利亚将完全被纳入法国的领域之内,成为法兰西联邦的组成部分。同时,象征着剥削与压迫的殖民政权的统治基础也将被消除,阿尔及利亚将以改良的方式完成其民主革命,在此基础上,战争和暴力便丧失了其作为革命手段的地位。

(二)对话与改革:代替战争的革命手段

二战结束前夕,加缪便开始思考欧洲战后民主制度重建的问题,而美国在日本投放的两枚原子弹则让加缪开始反思战争与科技的结合带来的巨大破坏力。在原子弹爆炸的第二天,加缪便发表评论强调“在一个充满暴力、无力进行任何控制、对正义和人类幸福漠不关心的世界上,让科学服务于有组织的屠杀,可能除了不知悔改的理想主义者之外,任何人都将不会对此表示震惊”[4]60。而他也同时指出,“如果在广岛被毁之后,由于此事所产生的威慑效果致使日本人投降,我们将为此而庆幸”[4]61。由此,加缪并非完全反对科技为战争服务,他所担忧的是科技能否被真正用于维护正义的战争之中这一问题,同时,他也认识到了消除战争暴力的迫切性。冷战时期,美苏两国的对抗愈演愈烈,作为美苏争霸的竞技场之一,两国的军备竞赛使得欧洲再一次为战争的阴霾所笼罩。加缪认为,二战结束后,最重要的问题是构建一个真正平等的国际秩序,从而实现世界和平,他提出,科技的发展带来的通讯、交通方式的变革,各国之间的联系日益密切,封闭已经不再能够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因此“世界秩序是今天唯一最重要的问题,其重要性远远超过人们在宪法和选举法问题上的争吵”[4]98。为此,加缪提出“国际民主”的方案,与以往的概念不同,加缪主张的“国际民主”并非基于各国政府签订的各项协议,而是要求将制定国际法的权力归还给民众,由世界人民选举出议会,通过该议会制定国际法,从而使国际法真正为世界和平服务。

从加缪对“国际民主”的设计我们可以看出,他的思想充满“世界主义”的色彩。在这一方案下,由于“世界议会”的存在,整个世界实际上已经联合为一个国家,而原本的国家则成为“世界国”的某一地区,因而“各国内部只有——且尽可能在等待由于更为普遍也就更为有效的政治解决的同时——需要临时解决的行政问题”[4]103。正如加缪所总结的那样,“从理想上看,革命就是改变政治和经济制度,给世界以更多的自由和正义”[4]95。就这一角度而言,加缪所设计的是战后革命的方案。需要注意的是,加缪本人承认,其对“世界议会”的设计是乌托邦,因此他号召人们把目光投向抵制国际独裁中去。加缪认识到,随着科技的发展,尤其是在科技与战争结合的背景下,武器的升级带来的破坏力的提升使得战争暴力不能够再作为革命的手段,即使革命者拥有足以与统治力量抗衡的武装,但革命引发的政治经济体制的变革势必会招致霸权国家的介入,因此,在国际独裁依旧存在的背景下,单一国家借助战争暴力成功进行革命的可能微乎其微。

加缪主张,“我们应当保卫的,是人们之间的对话和普遍的交流”[4]106。在纪念德国投降两周年的文章中,加缪阐明了仇恨和谎言与法西斯主义的关系:仇恨的存在意味着法西斯主义并未完全失败,因为仇恨和谎言本身便是暴力产生的先决条件之一。需要明确的是,走出仇恨和谎言并不意味着向法西斯主义妥协,也不意味着向暴力让步,而是号召人们以更加理智的态度去反对法西斯主义,因为在仇恨和谎言煽动下的暴力,仍会给普通人带来伤害,因而其与法西斯主义无异。只有将仇恨心理转换为对正义的渴求,法西斯主义才会被真正打败。加缪同样认识到了和平化的德国对于世界和平的重要意义,而德国乃至所有战败国的和平化能否实现的关键并不在于这些国家自身,而在于美苏两国能否达成协议。“如能达成协议,德国及与它一起的其他几个国家将会有个理智的前景。如果是相反的情况,德国的战败国地位一直将会延续下去。”[4]87而战败国地位的延续则意味着世界和平的进程受阻,因此,在加缪看来,美苏两国是世界和平的决定力量,冷战的持续意味着全面热战爆发的潜在可能,因此,通过对话与沟通促使两国和解,是实现世界和平、恢复正义与自由的唯一有效途径,在此意义上,对话与改革最终成为代替战争暴力的革命手段。

四、现代性启示

加缪拒绝将自己归入哲学家或政治家的某一阵营,他甚至强调自己的思想尚未达到哲学的高度,但是他在散文和评论中对战争荒诞本质所做出的揭示及其小说中的战争书写则表明他始终关注现实世界的诸多困境,由此可见,加缪从未远离对哲学与政治的关注。然而,新的问题也随即产生:加缪的哲学主张及政治主张与其文学创作实践之间是否存在悖谬关系?其政治主张及其文本表达又有何现代性启示?

为了解决这两个问题,我们有必要再次对加缪的作品进行系统审视,从其文本表达和思想内涵中挖掘线索。由此,便不难发现隐藏于加缪小说、散文及评论中的意识形态问题。加缪曾多次论述作家与历史的关系问题,强调“艺术家面对他的时代,既不能走回头路,又不能迷失方向”[4]459。“艺术的宗旨,不是立法,也不是支配一切,它首先是理解众人。有时它也能起支配作用,那是因为它理解了众人的缘故。”[4]460在加缪这里,艺术发生的前提在于对人有深刻的理解,由此,加缪对其艺术主张进行了明确,即艺术应当以“人”为中心,并围绕着这个中心揭示世界的本质,进而发挥其引人向善的能动作用。这一观点与特里·伊格尔顿的“文学意识形态论”产生了契合,伊格尔顿认为:“文学……得以形成的价值评定因历史的变化而变化,而且,这些价值评定本身与社会意识形态有着紧密的联系”[21]19-20。同时,伊格尔顿强调,就文学与世界的关系而言,并不能简单地认为文学“反映”世界,因为“反映”意味着“它把文学与社会的关系看成是被动的、机械的……只是消极地录下‘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22]55。换言之,“反映”一词并不能体现出作家在作品中的“介入”,也使得作品“远离历史之外”。对此,谢华主张,伊格尔顿“不认为文本‘直接反映’历史现实,而是通过表意方式和意识形态,‘隔了两重’地与现实联系着”[23]。在加缪这里,“表意的方式和意识形态”具体表现为他在文章中对艺术主张和艺术立场的明确。

加缪认为,艺术的本质“不是纯真实,也不是纯想象,而是始于真实的想象”[24]326,加缪在此处所言的“真实”,除“物理真实”和“历史真实”之外,还包括“思想真实”这一层面。加缪很少在其小说或戏剧中对作品情节指涉的现实问题给出解答方案,而死亡几乎成为其小说和戏剧主人公共同的结局,由此,从文学文本层面来说,加缪的作品似乎都以“荒诞”和“虚无”为最终旨归。这一论断自然是在对加缪的小说及戏剧进行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得出的,但问题在于,加缪从未将其小说、戏剧作品与散文、评论割裂开来。换言之,加缪在从事文学创作之初便具有对作品进行整体性建构的鲜明意识,这一整体性建构的结果,便是加缪的小说、戏剧及其散文、评论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前者与后者之间互证互释,从这一角度而言,加缪的创作路径可以归结为:“现实——对现实的批评/反思——创作”。需要说明的是,“对现实的批评/反思”本质上是作家本人在其所属的社会意识形态的支配下对现实进行的“改写”。此处所言的“改写”是伊格尔顿对社会“阅读”活动进行阐释的结果,伊格尔顿认为,“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总是从自己的关切出发来解释文学作品的”[25]12,所谓“自己的关切”,本质上并不完全是属于“个人”的价值判断,它并未实现对其所属的意识形态的逃逸,因而是社会意识形态的个人化表达。而这种“个人化表达”便意味着“改写”活动的进行。然而,伊格尔顿的观点并不仅仅适用于文学接受活动,它同样能够为文学创作活动的“改写”提供理论依据:作家对“世界/现实”的阅读(经历)为作家对“世界/现实”的个人化表达奠定基础,而创作活动则为个人化表达的呈现提供了可能。概言之,加缪的创作并非单纯地以文字为载体反映其思想的活动,更为确切地说,加缪的创作过程即伊格尔顿强调的“意识形态生产”之过程。

如上所述,加缪在其作品中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阶层分裂,而其针对卡比利饥荒所做的调查则展现了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的分裂。亨利·列斐伏尔认为,“一旦对工人阶级的征服表现为带薪假期、节日、周末等形式,休闲便被转化为一种产业,转变为新资本主义的胜利和资产阶级霸权向整个空间的扩展”[26]565。对于处在经济危机中的卡比利而言,休闲等权利让位于生存的权利。对于法国当局及其殖民政府而言,赈灾取代赋予殖民地无产阶级休闲的权利,成为其拓展空间霸权的新手段,由此,资产阶级及殖民政权意识形态的合法性在一定程度上便得以增强。赈灾并未有效缓解卡比利的经济问题,正如上文所提到的,加缪将此原因归结为当局的傲慢。列斐伏尔强调,“发达国家越来越多地把不发达地区作为劳动力来源和使用价值(能量、原材料、适合休闲活动的更优质的空间)的资源”[26]511,对于宗主国而言,殖民地的首要价值便是向自己贡献任何资源,而这也是当局“傲慢”的根本原因。

加缪认为,“唯一能投入战斗的艺术家是这样的人,他绝不拒绝任何战斗,但却拒绝加入到正规部队中去的艺术家……他所吸取的……乃是坚定的博爱精神”[4]461。事实上,加缪在此处所表达的仍是艺术介入现实的问题,“博爱”则可以被视为其终极追求及精神归属。在本质上,艺术介入现实这一论题仍可被视作政治问题,但加缪所讨论的政治在本质上区别于资产阶级政治家们所主张的政治。在加缪看来,他们所宣扬的政治不过是一种虚假意识的意识形态。与他们不同的是,加缪关注的是普通人的生存处境,亦可以认为是纯粹的人道主义。由此,加缪对“政治”的反对与其积极介入政治的悖谬问题便得到解决。

战时维希政府对法西斯主义的妥协,以及战后美国和西欧出于意识形态战争的需要而支持大肆镇压共产主义者的西班牙法西斯政权,使得加缪认识到西方政府的虚伪面孔。因此,在加缪提出的构建国际新秩序的方案中,我们可以看到政府的作用被大幅度削弱,而设想中的真正由世界人民选举出的世界议会则成为一切国家政权的唯一权力来源,各国政府成为世界人民的代理人。如前所述,就连加缪本人也承认这种方案的不可实现性,但他也据此提出了弥补方案:“我们唯一的方法就是要在世界范围内抵制这种国际独裁,并在不违背追寻目的的情况下来进行这一工作”[4]100。与对“世界议会”的设想相比,加缪并没有为“抵制国际独裁”的号召提供具体的实施方案,但在冷战的时代背景之下,这种号召同样显得弥足珍贵。此外,我们还应该注意到,无论是对“世界议会”的构想还是对“抵制国际独裁”的号召,都表明加缪从来不是“个人主义者”,换句话说,加缪始终是以“集体主义者”的姿态参与政治活动、从事文学创作的,在《反抗者》中,加缪强调反抗并不能单纯地被视作是个人行动,因为反抗一经开始,“痛苦则成为集体的”[5]24。此外,反抗者在反抗的过程中还实现了自我的超越,即实现了由“为我”反抗到“为他”反抗的转变。这一反抗动机的转变,意味着反抗之“集体性”的生成,同时也代表着“反抗者共同体”的生成。从哲学层面而言,“反抗”的对象是“荒诞”与“虚无”,从现实层面来说,“反抗”的对象则是“国际独裁主义”“恐怖主义”及一切漠视自由、平等与人的生命价值的个人、团体、政权以及与此相关联的运动。事实上,加缪的政治主张以及与此相关的“反抗哲学”和“博爱”思想从来都不只属于加缪所生活的那段时期,在西方中心主义仍甚嚣尘上、美国“新冷战思维”为世界和平事业的发展不断增加阻力和障碍的今天,坚持反抗独裁主义和中心主义、积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仍可以从加缪那里汲取力量。借用菲利普·罗杰对加缪和萨特论战的评判来说,“20世纪50年代萨特赢了第一局……自21世纪以来萨特或许已经输掉了第二局”[2],历史又回到了反抗和博爱的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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