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无价
2023-02-10王荣朝
王荣朝
那年冬天,我刚过完十二岁生日,夜里睡得正香,父亲便把我从睡梦中喊醒。我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揉着眼睛,嘴里嘟囔着出了房门。院里的月光跟白昼一样,我清楚地看到架子车上装满了绿豆芽。我明白了,父亲是让我陪他去县城。
我家距离县城三十多里,想想心里都发怵。“你跟在后面就行。”父亲收拾停当,不冷不热地对我说道。我噘着嘴一声不吭,不想去的话在嗓子眼儿里打转转,始终没有蹦出来。等父亲走出大门,我才悻悻地跟了出去。
冷冷的月光洒向地面,很美。要在往日,不知能跟小伙伴们疯玩到什么时候。可那晚,心里有些别扭,有些不开心。一切都显得是冰凉冰凉的。除了远处传来狗的叫声,熟睡的村庄,安静得有些瘆人。我踩着脚下的月光,任由身后留下吱扭吱扭的车轮声。
父亲躬着腰,两手扶着车把,一步一步往前挪。我跟在父亲后面,数着自己的脚步,当数到两万多步的时候,再也不想数了,因为距离县城远着呢!我想象不出父亲为啥要攀扯上我?难道是因为我没好好写作业,还是前天跟小山打架?要不就是早几天去街上收购部卖鹅皮那事惩罚我?可那不能怪我,是您从鹅的肚子下面开剥的,人家不要,谁也没办法。这样胡思乱想着,就算父亲上坡时累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也不愿在后面推一把。
天色微明,月亮没入西天边的时候,我和父亲终于到了县城菜市场。看着胖嘟嘟的绿豆芽,忘掉了一路的不开心,指望着早点卖完,再卖个好价钱能早点回家。然而恰恰相反。干等不动秤,可来了买家,一问价,嫌贵,就到别家去了。没办法,父亲开始降价了。开始两毛一斤,后来一毛五,再后来一毛也没人买了。早饭已过,看看还有一百多斤,父亲只好拉上车子走街串巷。听着父亲“绿豆芽便宜了”的叫卖声,我那颗童稚的心碎了,朦朦胧胧中好像明白点儿什么。
看看太阳偏西,父亲去饭店買了四个包子,递到我手里。这才想起我俩早饭和午饭都还没吃。我接过包子,狼吞虎咽地填进了肚子里。“我把您忘了。”吃完后我木讷地说道。父亲看着我:“就是给你买的。”
车子里还有七八十斤,我能感觉到父亲心里的焦急。后来只要有人到车前问,我便央求着:“阿姨,您就买点儿吧,我父亲还没吃饭呢!” “叔叔,您就多买点儿吧,俺还有几十里路呢”……
后来遇到买家,父亲便三分不值二分地给了人家,到最后论起堆儿来。太阳下山的时候总算“卖”完了。父亲掏出旱烟袋,蹲在车子旁边,摁上烟丝,吧嗒吧嗒抽起来。看着父亲眉头上的两道皱纹和榆树皮似的双手,一股说不清的滋味爬上心头。父亲吸完一锅烟,起身去路边的小饭馆买了两个馒头,给我一个,自己留一个。看着父亲一嘴咬去一小半,我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出了县城,月亮从东边爬上了树梢。柔柔的月光,看起来真的很美。月光里仿佛有种蔗糖味儿,微风从耳边吹过,又好像回响着细若游丝的琴音。我从父亲手里接过架子车,让父亲坐上去,他居然没有反对。拉着父亲,路虽然很平,但父亲身材高大,就像是拉着一座山。一会儿我身上就浸出了汗,心里却是满足和轻松。
不知道何时父亲悄悄下了车,因为感觉上坡拉起来也不费劲。扭头时才发现父亲在给我推着车哩!
披着月光进了院,进了屋。那夜我睡得很香,梦也很甜。梦到自己挣了好多钱,给父亲买了好多好吃的、好穿的。梦终归是梦,等我长大有钱的时候,父亲却离世了。留给我的,永远是那夜皎洁的月光和对父亲深深的怀念。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