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简·奥斯汀和巴斯
2023-02-10王晨蕾
王晨蕾
从布里斯托海峡上岸,英格兰的绿野青丘开始往东绵延,再走走就到了小城巴斯。
如果你从威尔士出发乘火车往巴斯去,沿路就能感受到从威尔士到英格兰的景致过渡。倒不是说自然景观有大不同,毕竟温带海洋气候覆盖了整个不列颠岛,只是断断续续间,感官体验就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威尔士地区带着海风隆隆刮过之后残存的咸味儿,英格兰则显得秀气多了。
巴斯是落在英格兰精致画布上的一颗珍珠。
工业革命时期,北英格兰浓烟滚滚。当曼彻斯特的工人们为了面包日夜不休,疯狂转动的钢铁齿轮勾画出这个世界第一批现代城市轮廓时,南方的贵族依旧在暖洋洋地喝着下午茶,日复一日挑选赶赴舞会的丝带。
巴斯完美地体现了这种从容优雅的英格兰南部气质,看上去古老又富庶。这座小城如今是个旅游城市,它小有名气,却远不比北边的曼城和利物浦有着世人皆知的摇滚乐和足球文化。巴斯就是这么个中庸之地——既值得一去,又不至于不得不去。很多远游而来、势必在十几天内走遍不列颠的游客只能把它丢进备选筐。
但奥斯汀迷一定会去巴斯。我绝不敢妄称自己为奥斯汀迷——我去巴斯只是一个偶然的周末,在和朋友合计了地图和时间之后,觉得是该去这地方走一走了。
小城使我们非常惊喜。由于靠近布里斯托市,这里的地形看上去和同在英格兰西南角的布里斯托很相像。不同的是,它全然没有布里斯托那种现代和历史、先锋和传统交错的感觉,巴斯纯粹是关于一段往日时光。火车即将驶入城区的时候,远远望去,乳白色的屋舍层叠错落,尽管天阴,夏末的山丘仍如新绿。车窗外的景象好似一幅英格兰风光油画,老套又梦幻。巴斯的建筑布局非常工整,保留着高度一致的岁月美感。等到我们真正钻进街头巷尾时,这种美感被进一步印证了。
简·奥斯汀曾在这里短暂地生活过几年。尽管她最出名的代表作无一在此写成,但只要来过巴斯,就能看出她的写作和此地息息相关,又或者说,她的文字与巴斯之美“不谋而合”。
有人偏爱城市生活,如伍尔芙;有人则对乡野风光情有独钟,如奥斯汀。在这里,我并非暗示简·奥斯汀相中了巴斯的乡野气息——在奥斯汀的时代,巴斯不同今日。19世纪初,由于其温泉浴场的存在,巴斯是个商业发达、南来北往的时髦都市。奥斯汀于1801年随家人从乡间来到巴斯,这时她26岁,经历过与初恋汤姆·勒弗罗伊的诀别,已写成《初次印象》这部小说,并开始动笔创作《埃莉诺和玛丽安》的初稿。来到这座城市使她不得已脱离安静的写作环境,日复一日奔赴社交场合,巴斯的商业气息一度令她陷入抑郁的境地。甚至有传言说,当听到将迁往巴斯这个消息时,奥斯汀晕厥了过去。
简·奥斯汀家中有五个兄弟,于是唯一的姐姐卡桑卓·奥斯汀成了她诉说心里话的主要对象。1801年,奥斯汀初到巴斯,她在给姐姐卡桑卓的信中这么写道:“在好天气里初次看见的巴斯与我的期望不符;我认为在雨中才能将它看得更真切。当太阳隐匿在一切的后面,从金斯顿俯瞰下去,此地尽是一片阴霾、迷雾、茫然、混乱。”刚搬到巴斯的那段时间,奥斯汀时常向姐姐陈述自己的交际日程,譬如今日有去拜访何人的计划、明日谁又会到府上来,或者自己意外得到了某高级舞会的入场邀约等等。在两姐妹百无聊赖的生活日常交换中,奥斯汀显然更雄辩,对于在社交场中的见闻,她总是毫无保留,一吐为快。比如,她在信里忍不住抱怨起“昨晚又一个愚蠢的派对”,随后解释说,这次聚会之所以令人无法忍受,是因为空间局促以及一群人毫无营养的对话。奥斯汀在信中轻松地讲故事,而卡桑卓是她的首位读者。
从信件上看,对于乔迁后的新生活,奥斯汀的情绪并不高涨,甚至感到疲倦。这样的画面不难想象:格林公园的公寓楼上,她在屋子里烦躁地踱步,紧闭窗户以隔绝外面的车水马龙。对乡村生活的怀念使她在一种迷茫、忧惧、抵触的消极状态中耽搁下去。这段时间,她的写作似乎陷入了停滞。
然而那些喧嚣的街道、热闹的聚会,以及鱼龙混杂的人群无疑为简·奥斯汀积累了大量素材。纵使巴斯的铜臭味儿烦扰到了她,物质生活却在她每部小说中都成为一个重要话题。她从这种无法摆脱的围困感中汲取了文学创作的养料,巴斯时光客观上对她的写作生涯是大有裨益的。
我从前读奥斯汀,总要试图从文化风貌、生活图景这些更宏观的角度去解读故事,好像百转千回的少女心绪(无论是奥斯汀、伊丽莎白还是作为读者的我的心情)难登大雅之堂,而“罗曼蒂克”于奥斯汀的作品反而是种无益的减损。到巴斯后,走在宽阔的街道上,抬头看见鲜花垂悬的窗棂,我仿佛悟到了奥斯汀字里行间流淌着的美感——她那浑然的语言气质或许才是最重要的。这位女作家早已越过自己时代的局限,建起独具一格的美学。看似俗套的绅士淑女间的爱情故事背后实际上是奥斯汀作为作者的冷静和真诚。她无意规避自己的女性身份、社会角色,反而扎根其中,敏锐地观察、准确地书写。她的文字独特的优雅、敏锐、俏皮和戏谑一齐穿越时空而来,在小城巴斯显露出具体的形状。正如纳博科夫解读奥斯汀风格时所说,那是“白皙面庞”上的“特殊笑靥”。是奥斯汀写就了“风俗画”,而非风俗画成就了奥斯汀。
奥斯汀的小说中充满着对“布尔乔亚”式的物质生活及人际交往的各个方面的微妙讽刺,这构成了她小说的重要风味。在巴斯,遍地皆是“小布尔乔亚”。她甚至无需出门寻故事,只要端起茶盏、半躺在读书椅上等待客人们到来,就能在七嘴八舌中收获滑稽的人物形象和离奇的八卦事件。奥斯汀是个朴素的作者,只关注自己所处的周遭世界,也的确把日常琐碎看了个透彻。巴斯从不缺少舞会,她像根羽毛笔般在音乐、美酒和欢笑中飘游,她的脚尖犹如笔尖,踩着节拍跳跃,在大小房间里进进出出。这位作者躲在自己的小说后,如同一个早熟少女,用灵敏的双眸打量周遭,而后抿嘴窃笑起来——正是这双眼睛捕捉到了“达西先生”的骄傲和挣扎,高贵与诚挚。
1805年,简·奥斯汀的父亲去世,这家人搬离巴斯这个伤心地,辗转至英格兰南部海港城市南安普顿。然而,她也并没有在此地长久停留。1809年,奥斯汀离开南安普顿,在汉普郡安顿下来,至此她终于重返宁静的乡村氛围。在乡下的小屋,这位女作家写就了很多被视为她后期代表作的成熟作品,如《曼斯菲尔德庄园》《爱玛》《劝导》。而机会也纷至沓来,她此前在伦敦出版社碰壁的一些小说开始受到青睐。1811年,《埃莉诺和玛丽安》接到出版邀约,它就是大名鼎鼎的《理智与情感》;就在同年,她开始创作《曼斯菲尔德庄园》这个之后被认为布置巧妙、技法娴熟的故事。1813年,《初次印象》经过修改,最终被出版为奠定了奥斯汀文坛地位的经典《傲慢与偏见》。紧接着的一年中,她另启新篇《爱玛》;同年《曼斯菲尔德庄园》出版,距离起笔不过三年。《爱玛》从开始动笔到被出版商相中,只花了一年,但她并未就此停下,而是投入新一轮的创作,于是《劝导》很快问世,这部小说被认为很大程度上取材于奥斯汀在巴斯的那段生活。之后的几年里,她仍不知疲倦地写故事,这些故事经过两个世纪,一本摞着一本,出现在巴斯街头巷尾的书屋和商店橱窗。
奥斯汀只在巴斯生活了不过几年时间,且从未对这座城市作出积极的评价。然而,如今巴斯对她的怀恋却是情真意切。她成为了这个小城的名片,这里每年会举办节日来纪念她,世界各地的奥斯汀迷们都可以前来欢庆。他们在这天穿上19世纪初淑女、绅士们的服装,在城中闲逛,热切缅怀那个翩翩起舞、彬彬有礼的摄政时代。奥斯汀大概不会想到:在自己身后的读者眼里,众多她所停留过的地方中,唯有这里和她气质最为投契。
如今,随着岁月沉淀,巴斯变了,再也没有那种拥挤、喧嚣的都市感或商业气,反而显得庄重自持,它宿命般地成了简·奥斯汀大概会青睐的模样。不同于欧洲大陆上一些老城带来的沉甸甸的观感,巴斯令人放松。这小城并不因历史自视甚高,它保持雅致,却无意宏伟。漫步于巴斯的现代人只会对美丽的“桃源”心生向往,而不会被所谓的沧桑感震慑。就像奥斯汀的文字一样,这座小城始终透着点清新的、湿润草地的味道。
距离奥斯汀纪念馆不远处就是有名的圆形广场。依我看,巴斯的圆形广场是最好的,伦敦和爱丁堡都不能及。广场上新月楼的外观细节无可挑剔,极具比例美感,它一丝不苟地沿着黑色栅栏画弧,环抱起一块正圆形的硕大草坪。站在广场中央的古树下环视四周,即刻便被这古雅的气派所折服。古罗马浴场早已失去了实用性,游客们排着队绕池而过,在盈盈碧水边拍照留念,稍作停留。除了走马观花的游客,没有人会再为了它反复光临这座小城,浴场名存实亡。我和好友走在被玻璃罩住的旧址上,反倒没什么趣味,于是我们利用剩余的半天时间跑去了巴斯大学——严格来说,是“走”去了巴斯大学。
大学在城市外围,坐落在僻静的郊区山坡上。从中心城区往外走,沿路几乎全是民房。出城后,道路两侧先是连片的四层公寓小楼,狭窄阳台上有年轻的男男女女在聊天,他们着装休闲,有人抽烟,有人喝咖啡,一切倒恍然有点儿法国味道了;然后道路逐渐变窄,房屋恢复了传统的模样。一条条不长不短的阶梯通向一扇扇大红色、湖水蓝、墨绿色、又或是漆黑色的木门,顺着扶手栏杆往下看,每户都带着一个下沉式的小院,里头装着无人照管的盆栽、彰显东方风格的佛像、打盹儿的懒猫……我边拍照边想:这实在是极大的“浪费”,若是华人入住,定能利用这片空间开垦出一片繁盛的小菜园。
路边的行人大多是提着布袋出门购物的老人,偶有遛狗、跑步的中年人和遛娃的年轻父母。再往前走,路的坡度变陡,走向也跟着游移不定起来。两侧砖石铺就的人行道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剩一条窄窄的山坡车道,往高处蜿蜒而去。所行每隔数十米,抬头便见古老的别墅屋顶从茂密的树叶中耸出,一股有压迫性的“阶级气息”陡然扑面而来。路边的高大石墙围起一个个院落,从那些隐蔽的小岔路拐进去绕个弯,大概就能到“庄园”的大门吧。
最后,就是在钻进这样的某条小岔路之后,我和朋友绕过几栋古旧屋舍,又钻过横在眼前的灌木丛——隔着片草坪,大学校园映入眼帘。与预想不同,巴斯大学完全是一副摩登模样。看着宽阔停车场和方正的教学楼,仿佛几百年的时空一闪而过,现代活力像时钟秒针似的又在耳边转起来。偶有学生擦肩而过,他们像是文明进阶的象征,提醒着我,人类一路上觉醒、抗争、反思,却始终怀揣着美好的理想。
从古罗马浴场行至高等学府,我和好友结束了观光。如今三年过去,我很少回看在巴斯拍的那些风景照了,但记忆里小城的样子依旧鲜明,它如同一幅装裱在雕花木框中的现代派画作,既是落寞帝国昔日荣光的遗留,也是现代文明的内核。巴斯所承载的那种富足的精神及平和的心态似乎来自历史,却又远超当下,我想那大概正是世人梦中的“英伦”吧。